后园里很宁静,她们走在树丛中,裙衣声惊醒了宿鸟,扑棱棱抖着翅膀飞走了。园墙外传来阵阵犬吠声,反衬得园中更宁静。奇怪,跳进院里的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卢淑娟认准了跳墙人跳下来的地方,拂花越柳,不顾露重苔滑,拉着柳絮影,依傍着冬梅,很快地来到了大墙下,在她还在四处搜寻的时候,忽听冬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惊叫:“哎呀!一个人!”
随着冬梅手指处,卢淑娟和柳絮影都看见了:在离大墙根三步远的草丛中,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这人一动不动,莫非是死了!
卢淑娟突然抖身甩开柳絮影和冬梅,像发疯一样猛扑到那人身旁,蹲下身,用手电一晃,电光过处,看清了,原来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
随着这一晃,卢淑娟吐出了一声发自肺腑的长吁:“呀!不是他。”她的身子站起来了。这时柳絮影和冬梅也急跟过来,冬梅又扶住淑娟,柳絮影一边探头向前看着一边问:“真的,不是他?”
“嗯。”
冬梅不知道她们说的“他”是指谁,只觉得她搀着的小姐的那只手,不像刚才那样抖颤了。面前躺着一个“死”人,她却不抖了,可见她担心的事已经过去。冬梅想到这,才忽然觉察到她小姐担心的可能是……她正在思索着,只见柳絮影一指大墙悄声说:“哎,你们听,墙外有人说话!”
真的!大墙外有人说话!三个人一齐扑身到大墙下,耳贴着大墙听。说话声来自右边,三个人循着说话声往右边挪,又挪了七八步远,听见了!只听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说:“报告齐署长,我们炮队街派出所的弟兄是听见枪声跑来的……”
接着就听见另一个男人说话了,这大概是那个被称做齐署长的人,他用的完全是发号施令的口吻。大墙里面的三个姑娘都听清了下面几个要点:他们追捕的是一个撒反满抗日传单的人;现在马上要进卢家院里来搜查;后面胡同口和大墙下还留人守着;务必要把反满抗日分子捕捉到……
他们开始行动了!一群皮鞋脚发着咚咚的响声向远处跑去,狗又叫起来。
大墙里面的三个姑娘也立即离开墙根,柳絮影一指草丛里躺着的人悄声说:“他们要进院搜查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
“一定是。”卢淑娟点点头说,“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还没等三个姑娘往前走,那个躺着的人的胳膊忽然举起来,腿也动弹了……三个姑娘一齐扑过去,俯下身,看着那人的脸。月光太暗;看不清,卢淑娟忙用一只手捂住手电筒的玻璃片,然后打亮,手电筒的光透过她那白嫩的手指缝,发出一点暗红的光亮,照到躺着的人的脸上。这回可看清了,这是一张长得讨人喜欢的娃娃面孔,鼓鼻子鼓眼的圆脸盘上没有一丝皱纹,鼻子下边长着一点小绒毛,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是个小青年!
小青年睁开眼睛了,他用两只黑琉璃般的圆眼睛,惊讶地望着俯身在他眼前的三个姑娘的脸,好像在问:“怎么回事2 你们是谁?”但是没等他问,卢淑娟先开口了,她急促而轻声地问道:“你是从墙上跳进来的吗?外面追捕的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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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眨了眨,没有回答。
柳絮影也忙悄声问道:“你是不是撒反满抗日传单的人?”
黑眼睛大睁着,仍然没有回答。
三个姑娘着急了,几乎都同时凑到他耳边说:“快说呀,他们现在正要进院搜查,你要是,我们好把你藏起来。”
黑眼睛审视着三个姑娘的脸,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柳絮影一伸手接住,凑到被捂着的手电筒前边去看,卢淑娟忙把手指缝稍稍放宽一点,一线白光照到那纸上,柳絮影看清了,卢淑娟也看见那标题了,两人同时兴奋地一点头,卢淑娟忙对那黑眼睛说:“你能站起来跟我们走吗?”
黑眼睛又眨了眨,然后一咬牙,一挺身子坐起来,又用手撑着草地,挣扎着往起站。他站得很吃力,冬梅忙伸手搀住他,柳絮影也搀住他另一只胳膊。他站起来了,往左右看看,摇着头轻声说:“不用搀,我自己能走。”
卢淑娟忙说:“搀着你走吧,走快点,走轻些,到我房间去。”说完她在前边走,柳絮影和冬梅仍然搀扶着他。几个人悄悄地,尽可能快步地向后楼门走去。
70
肖光义摔得不重,昏迷醒来以后,只是觉得左腿十分疼,走路不敢落地,但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本不想让两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来搀扶,可又实在身不由己,只好任她们扶着走了。天黑,他看不清几位女人的面孔,就是方才借着微暗的手电筒的漏光,也没大看清楚,只觉得这几个女人很年轻,好像都是大姑娘,说话声音虽然低而且急,但都很斯文,很诚恳。所以他一下就信任她们了,把传单掏给她们看。实际在那种情况下,也只有此一招了。
肖光义被搀到一座楼门旁,只见走在前边拿手电筒的姑娘回身对他身旁一个姑娘轻声说:“冬梅,进去看看,有人没有?”
被唤作冬梅的姑娘像只小猫一样钻进楼门里去了。不大一会儿又从门里钻出来说:“没有,快进!”说完,她又过来搀着肖光义。肖光义感到这回她靠得更近,用的力量也大,像是准备做最后冲刺一样。
他们进了楼门,楼门里静悄悄的。走廊里灯光不太亮,但是一切东西却又照得清清楚楚,是经过采光设计的。这时走在前边的姑娘加快了脚步,搀着肖光义的两个姑娘也增加了力气。肖光义当然明白这是到了紧要关头,便也忍着剧烈的疼痛,用尽全身的力量,流着满头热汗挣扎着走,接着又拼力往楼梯上爬。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难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了。但是他却立即感觉到脚下踩的软软的东西是地毯。他对地毯的感觉是特别敏锐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经常踩地毯吗2 不,恰恰相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踩这玩意儿。第一次是他念高小的时候,跟着一位经商的远方叔叔上马送尔旅馆,当他头一脚踩上那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的时候,他几乎都不敢再接着踩下去,这简直像把他家的棉被铺在地下让人拿皮鞋脚踩一样,他很心痛。后来他把这感觉告诉他叔叔了,他叔叔听见后哈哈大笑着告诉他:把十床绣花锦缎被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块花花绿绿的地毯值钱……一句话,就在他那少年的头脑里打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铺地毯就像铺金子一样,是把大把的钱撒在地下!也就从这时起,那种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感觉就永远进入他的记忆了,有时还不断重复出现,譬如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踩在他外祖父房后那厚厚的青苔上,都有踩地毯的感觉,但是真的第二次踩上,却是在今天这非常时刻,这就使他特别惊讶:地下能铺地毯,而且是在屋外的走廊里,楼梯碰上——虽然这地毯不像马送尔旅馆的那么软和,但是也绝非一般人家了……对,他家那高高的院墙,那幽静的后花园……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这是一家高门贵族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往四周看了看,呀!墙上也和马迭尔差不多,有枝形的壁灯,有用镜框镶着的名画,墙角下还摆着高大的瓶子……就在他歪过脑袋往墙上看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右边那位搀着他走的姑娘,他忽然一愣神,哎呀!那张美丽的鸭蛋形面孔怎么那样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她是什么人呢?她不是叫冬梅那一位,那位在左边,力量比她大,她……他很想再看她一眼,以唤起他的记忆,但是前边那个姑娘已经推开一扇门,他被迅速地搀进门里。当门被轻轻推上以后,眼前是一片漆黑,比楼外还黑……在黑暗中只听一位姑娘说:“不要开灯,把他扶到沙发上去。”
肖光义又被搀着往前走了。他又感觉到脚下踩的还是地毯,而且是比走廊里软得多的地毯,好像比第一次在马送尔踩的那块还软……
他被搀着坐在沙发上。这么软的沙发他也是第一次坐,就像把自己放在棉花团上一样软,整个屁股都陷进去了。
这时他又听见一位姑娘问他:“你疼得很厉害吧?”声音仍然很低,但是比在外边慢多了,柔和多了,就像窗外吹来的夜风一样轻柔。
肖光义忙用同样的音调回答说:“不要紧。”
“冬梅。”又一个姑娘说,‘你去找片’加当‘来,给他吃下去。“
叫冬梅的那个姑娘应声走出去了。
这时从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两位姑娘忙对肖光义说了一句:“你不要怕,安心坐着,这屋一般人进不来。”说完就离开了他。他看见她们站在窗前。窗户敞开着,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出她俩那纤巧身材的轮廓。她俩都探着身子往外看,好像也在努力谛听着什么……这时肖光义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屋里的暗度,当那个叫冬梅的姑娘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能模糊地看见她在屋里走动,拿杯倒水,又走过来,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他客气地挣扎着要起来,姑娘一把按住他,悄声说:“你不要动,我是个”I 环,你是位客人,应该给你倒茶。不,这碗可不是茶,是碗白开水,用来吃药的。“说到这里,她把一只手伸到肖光义面前说,”这是片‘加当’,是德国拜耳大药房出的止痛片,可灵验了,你吃上立时就能止住疼。“
肖光义忙顺从地从姑娘手心里拿起那片叫“加当”的药,放在嘴里,还没等他去端水碗,水碗已经递过来了,他忙接过来,喝了一口,不凉不热正可口,便一仰脖,把一杯水都喝下去了。姑娘又问:“还要不?”
“不要了。”
“好。你先坐着。过一会儿我给你泡好茶。”说完就离开他,也到窗前去了。
她是丫环?那么那两位就可能是小姐了?丫环、小姐,这种名词自己在小说里读过,这样人物在电影戏剧里看过,可是接触真人却是第一次……想到这里,在他眼前又出现了方才看见的那张美丽的熟悉的面孔,她是谁呢?她是小姐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活动活动腿,腿疼轻多了,真像那姑娘说的,这药真灵验!疼痛一减轻,他也感到一阵轻松,不由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一呼一吸当中,他忽然觉得有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从鼻孔中沁人自己的心脾,顿时觉得心旷神抬,不由得又连连吸了几口。这香气发在哪里?当然就在这屋中,这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被搀进了一位小姐的闺房,一间过去只有在小说和影剧里看到的闺房。他翻了一下身,侧过头向窗前望去,只见三位姑娘还在那里向窗外看,不知在看什么?三个脑袋挨到一块儿了,在说悄悄话。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转身离开窗台,向屋门走去,门开了一道缝,她一侧身,灵巧地走了出去,从那剪影上看,又是那位叫冬梅的姑娘。
从屋里走出去的正是冬梅,她是奉命去大门前“听声”的。因为卢淑娟和柳絮影在楼上窗户里看见有五六个警察和便衣,正在大门里和老田头、斯杰播争吵,话语她们听不大真切,看样子是警察们要往院里闯,两个中、俄老头拦着不放行,双方正在僵持着。卢淑娟很担心,便打发冬梅去探听。冬梅刚拐过楼梯角,便发现春兰和夏鹃各提着一盏红灯笼,分别站立在楼下大厅里,样子严肃而庄重。冬梅知道这是老爷要亲自出去了。从冬梅来到卢家,就看见这两个红灯笼。老爷从来不用手电筒,有时晚上到园中走走,或者是打一趟拳,或者是吟几首诗,总要让丫环们打上这两个红灯笼。冬梅开始弄不明白这位遇事开通的老爷为什么放着现代化的电棒不用,非要打灯笼?后来她才逐渐品味出这两盏红灯在绿树丛中闪闪发光的美妙情景,尤其是让提灯的她们穿上白色的衣裙,在红灯绿树映照下,更是别有一番情趣。今天,这“情趣”完全变了,从提灯的春兰和夏鹃那绷得紧紧的脸上看,真有点像穆桂英马前的娘子军,就要去冲锋陷阵一样。
冬梅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往楼下走,又走了几步,看见老爷了。只见他正挺身站在前厅的地毯上,由秋菊蹲着身子给他系长衫下边的纽扣……冬梅贴着楼梯扶手轻轻地往下走,她有点怕被他看见,但他还是看见了,一皱眉问:“上哪去了?”
冬梅忙站下,垂着手说:“在楼上陪小姐。”
“那么现在上哪去?”
“小姐吩咐到大门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就这样出去吗?”老头儿皱着眉一点冬梅说,“衣冠不整,连扣都没扣齐,成何体统!”
冬梅忙说:“是。冬梅就回去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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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说,“整好衣服,跟我走!”
“是。”冬梅忙扣齐纽扣,又用手抻了抻衣服襟,站到已经站起身的秋菊一旁。
这时卢运启对门前提灯的春兰和夏鹃一挥手说:“走,到大门前去。”
于是两盏红灯前导,两个丫环后随,当中的卢运启迈着方步,往大门前走去。
大门前的争吵立刻停止了,中、俄两个老头往旁边一闪,老田头大声对伪警察们说了一句:“我们老爷来了!”
老田头这句话就像喊了一声口令一样,以齐德荫为首的伪警察们,都身不由己地把双足一碰,来了个立正的姿势。
卢运启站下了,春兰和夏鹃往左右一分,面对面站在卢运启的前面,又把红灯往起一提,红光照在老头儿的脸上,老头儿伸手一持胡须,脸一仰,眉一皱,昂首问道:“你们哪一位是领头的?”
齐德荫忙向前跨了一步,一举手敬了一个礼。他忘了没戴军帽,没穿制服,就这样像孙悟空打遮阳一样行了一个举手礼说:“报告卢老先生阁下,敝人是警佐齐德荫,新任道里警察署署长,本想近日就来拜望老先生,以求得您老人家的提携和指教,可是今天夜里突然发现有贴撒反满抗日传单的匪徒窜进府上。为了捕获匪徒归案,也为了保护老先生阖府的安全,便不揣冒昧,率领弟兄,莫夜而来,不想惊扰了您老人家的清梦,还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卢运启用手捋着胡子,声音平稳地问道:“这么说署长先生是领着部下到本宅来搜查反满抗日分子来了?”
“敝人不敢。”齐德荫忙说,“敝人是为追捕逃犯才来造访的。”
“这个逃犯是怎么进入本宅的?是谁开门放进来的?”
“卢老先生言重了,尊府怎么会有人放匪徒进来。”
“不放怎么会进来?”
“跳墙。”
“跳什么墙?”
齐德荫用手一指高高的大墙说:“跳这个墙。”
卢运启双眉一皱,提高声音问道:“谁看见的?”
齐德荫回手一指秦得利说:“是警察厅特务科秦警尉看见的。”
秦得利忙往前跨了一步,行了一个鞠躬礼说:“敝人秦得利,拜见卢老先生。”
卢运启上下打量他一眼说:“啊,你是葛明礼手下的人。”
秦得利挺直身子应了一个“是”字。
卢运启问:“你是在哪看见有人跳进来的?”
秦得利用手往后园一指说:“在后胡同。敝人紧追着那名逃犯,相隔只有三四步,等敝人拐进胡同口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墙头上了……”
卢运启一瞪眼睛说:“他跑的时候扛着梯子?”
“没,没有。”
“没梯子怎么上去的?”
“这,这……”秦得利口吃了。
卢运启一挥手,提高嗓音说:“走,跟老夫上后园!”说完一转身,迈开矫健的步伐,领头便走。
春兰和夏鹃忙提着红灯,迈着碎步,抢到前边引导,秋菊和冬梅跟在后面紧紧相随。
齐德荫和秦得利也忙领着伪警察们跟着走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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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头忙告诉斯杰潘一人看守门房,也紧跟在警察、特务后面,像个督后阵的一样,向后园走去。
拐过楼房,进入了花木葱宠的后园,手拿电筒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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