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呆呆地坐在湖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水中捞月,固然极其可笑,天上的月,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断舌老人坐在他身旁。“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乐无涯意兴箫索地摇摇头,闷声道:“你会不会下棋?’”
“什么棋?”
“围棋。’”
“年轻时学过,忘得差不多了。”
“我也一样。杀一盘?”
“好。”
他们就在地上画好了棋盘,开始下棋,白棋是画一个空心圆圈,黑棋则挖上一个小坑。
马大娘的笑声叫声远远传了过来:“我是皇后,我的儿子日后也要登基!”
断舌老人正想挖小坑的手指停住了。
乐无涯道:“她的儿子日后要登基,跟你我有没有关系’!”
“没有。”
“哪就接着下棋!……嗯,你的棋很厉害呀!”
“你的也不差,臭烘烘的!”
乐无涯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是他自成人以来第一次如此大笑,真的是第一次。
笑过之后,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觉得秋月非常可爱,觉得秋风非常凉爽。
断舌老人看见他大笑,也咧开笑,“啊啊”地笑了起来。
乐无涯道:“我真想不到,笑过之后会这么舒畅……”
说完这句话,乐无涯的嗓子硬住了。
他哭了,哭得哽哽噎噎的。他是在为失去的梦想哭泣吗?
*** *** ***
柳红桥的船队已在返航途中。船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但偶尔会有几声抽泣传出。
禇不凡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赵无畏、吴敌等人都守在自己儿子身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哭泣的是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辛荑已经死了,她施在那几个年轻人身心上的禁制自然解除。他们现在都缩在每条船的舱角里,怔怔地思索着什么。
柳红桥守着昏迷不醒的影儿,黯然神伤。他不知道华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风淡泊的下落。
他们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船上。毫无疑问。这都是华平干的。
可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什么?
柳红桥不知道。
王毛仲一直阴沉着脸,紧闭着眼睛,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人。
柳红桥看看他,无奈地喟然一叹。
乐无涯说得不错,这个“王毛仲”是假扮的,真正的“大凶”
王毛仲在蝙蝠坞中。
这个“王毛仲”,就是柳依依。
*** *** ***
华良雄一骑快马,飞驰在大路上。
头上月儿正圆,他也要赶回去和另外一个人团圆。
他已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思思。
他想马上赶回家,去亲她吻她爱抚她。然后,明天和她一起整理院于、修理篱笆……
他将永远脱离江湖。
他是华良雄,他将永远不再会是华平,除了陈思思,他将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他们有未来,有长长的未来。
*** *** ***
风淡泊昏睡不醒。
苏俏坐在船尾,慢慢摇着双桨,她的眼波温柔而且宁静,她的嘴角,也漾着一丝极淡的微笑。
抹不去的微笑。
这是一条很小的小船,船舱里躺着一个风淡泊,就再也没有空隙了。
这条小船,是她要来的,向华良雄要来的。
在风淡泊倒下之后,苏俏就跳起身,冲到了华良雄面前。
她说:“我是苏俏。”
华良雄似乎没料到她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怔了一怔,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苏俏道:“高邮六枝花,你总该知道吧?”
华良雄当然知道。在江南武林中混过的人,没有人会不知道高邮六枝花。
苏俏问:“你准备对风淡泊怎样?”
华良雄道:“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苏俏追问:“那么,你不会把他送回万柳山庄吧?”
华良雄冷冷道:“各人的路各人走。别的人谁也无权过问。”
苏俏道:“好,我要带他走。”
华良雄一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苏俏挑衅似地瞪着他,骄傲地大声道:“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华良雄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苏俏心里紧张得要命,生怕他会阻拦她。
结果证明她错了。
华良雄不仅没有阻拦她,反而为她准备了这条小船,反而亲自将风淡泊抱到了小船上。
苏俏现在还能记得华良雄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她将永远记住这句话,永远记住华良雄说这句话的神情。
同样,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和众姐妹道别时的情景。永远不会忘记她们眼中的珠泪。
她们曾在一起流浪了许多年,她们之间早已有了一种真正的姐妹亲情。
她忘不了大姐酸楚的眼泪和凄凉的话语:“俏妮子,我们水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是吗?”
她想回答说“不是”,可她说不出来。
苏灵霞在她临上船时,幽怨地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声道;“悄妮子,你是对的。我以前教过你许多错误的东西,我很高兴你最终还是没有受骗。”
她明白,苏灵霞指的是她们那天晚上的谈话。那天晚上,她们谈的是关于“情”的事。
现在,舱里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属于她了,世上已只有她可以救他了。
苏俏的心里装满了柔情,也装满了力量。她觉得头顶上的圆月,湖面上的清风,清风中的桨声,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妩媚动人。
那一湖的碎金也似的波光,就像她现在的心情,灿烂、欢乐,而且美丽。
*** *** ***
禇不凡回到徐州,发现张筱香们好端端地呆在家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他似乎已忘记了魏纪东等人曾背叛过他。他什么也没说就辞去了帮主之位,悄然回徽州老家去了,连张筱香都没带。
他给她留了一封长信,说自己对不起她,辜负了她的青春,“暴殓天物,其心可诛”,他决定不再“作恶”了。
结果是三天之后,张筱香就追到禇家老屋.结结实实地抽了他四个耳光,冷笑道:“就算我是'天物’,也已经被你‘暴殓’了十几年了!你还想再‘暴殓’我一次?”
禇不凡这个人“欠揍”。这就是张筱香变成老奶奶时给儿孙们描述禇不凡时用的语言。她的确有理由这么说,因为她那四个耳光,抽得禇不凡再也不敢说自己“暴殓天物”了。
*** *** ***
蝙蝠坞已日见荒凉,坚持住在坞中的,到后来已只剩下两家人了——乐家和王家。
马大娘发过一阵疯后,变得异常的苍老,异常的严肃持重。她很卑顺地服侍着公公乐无涯和公公的朋友王毛仲,很像个吃苦耐劳的农家媳妇。
她的预感总是很正确的。她真的替乐漫天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乐牢”。
乐无涯很喜欢乐牢,常常抱着他和王毛仲杀几盘“屎棋”。
至于乐漫天夫妇,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又过了许多年,王毛伸和乐无涯相继去世,马大娘带着乐牢也离开了蝙蝠坞,不知去向。
蝙蝠坞从此荒无人烟。
*** *** ***
“高邮六枝花”已烟消云散,各奔东西。
小皮嫁给了一个告老还乡的侯爷,当起了姨太太。可惜的是,她三年后病死了。
甜妞妞消失于一次“意外事故”。她到一个庙里去“上香”,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苏灵霞想收心过日子,又觉得没劲,想继续浪荡,又实在打不起精神。有人说她最终还是出家了,据说还得到了金身正果,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俏一直跟在风淡泊身边浪迹江湖,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另一枝花俊丫头找了一家农户安身,颇受四邻乡亲们夸奖,因为她不仅孝顺温柔,落落大方,而且俊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她生活得很幸福,也很充实。但当村里恶霸财主意图打她主意时,俊丫头开了杀戒,屠了那财主满门,领着自己一家远走他乡,从此再无消息。
*** *** ***
阿龙被带回龙门派后,许多许多天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龙刚严令众弟子日夜监视他,怕他逃走,或是寻短见。
结果阿龙还是逃走了。他居然跑到扬州投案,招认自己杀了洪鹏和李之问。
知府大人十分诧异,自然也十分高兴,很欣然地将他打入了死牢。
知府大人后来莫名其妙地在离职返京的途中,被一蒙面女人一剑削去了半个脑袋。据消息灵通人土说,那个女人是龙萍萍。
*** *** ***
风淡泊杀死辛荑的武功名叫“万柳杀”。那是柳红桥的成名绝技。
三年之后,江湖上又哄传开一个惊人的消息——柳红桥的大女儿柳依依也练成了“万柳杀”,并用它杀死了华雁回失踪多年的儿子华平。
然后她也自杀了,用的是十二把从华平身上取出来的柳叶匕。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心情都异常沉重。情之害人之惨烈,岂不令人人自惕?
至于柳依依是怎么找到华平的,天下知道的只有两个人——陈思思和陈喜儿。
那个将柳依依带到华平家里的,就是急于报答华家恩德的杜美人。
杜美人绝对没料到,他不仅害了华乎一家,也害了柳依依。他迷迷糊糊回到济南,吃了白香草一顿狗肉,自碎天灵而亡。
后来,又有人说,柳家二女儿柳影儿也正在勤练武功,她已练成了“雨花杀”。正在苦修“万柳杀”。
她练成之后,是不是也会追杀风淡泊?
没有人知道。
*** *** ***
风淡泊又喝醉了,又认为自己还没醉,结果自然又被众伙计撵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走到村边一间草房外,直着嗓子叫道:“俏妮子,开。开门,开门啦!开门!我回……回来了。”
草房里没人应。他推门,门开了。他踉跄进门,就被人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一柄柳叶匕出现在他眼前,泛着幽冷的寒光。
寒光在轻轻颤抖。
苏俏并没有走远,她就躲在房后的一棵大树后面。
她知道她真的该走了。
她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能救风淡泊了,可到不久前,她才明白,她救不了他,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只有把这个重担交还给柳影儿。
现在柳影儿来了,她自己却要走了,去找她自己的归宿。
可她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据说,世上有一种“未名神草”,可以使人重新站起来。
“未名神草”又在哪里呢?
苏俏轻轻抹去泪水,悄悄离开了那间草屋,走向远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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