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过的那种令人恐惧的空虚感也渐渐消失。他感到他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影儿,而影儿也实实在在拥有了他。
师父严肃的目光和柳依依恶毒的诅咒仿佛已晨雾般消失在普照的艳阳中。
无论他们怎么对他,无论万柳山庄的仆人们怎么看他,无论江湖上的人怎么说他,他都已不在乎。
他只要影儿。
他觉得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现在想来,那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是那些逃避现实的懦夫才会有的想法。他为自己曾经那么想过感到羞惭。
他只有以更多更热烈的爱抚来减轻他对影儿的歉疚。
影儿似乎也已感觉到了他心中对她的挚爱,她的吻也更热烈、更深情。
影儿睡得很香很甜。风淡泊却一直没合眼。
他还在回想着到扬州后发生的一切,回想着李之问的惨死,回想着剑池边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疑云越来越重。他坚信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少,李之问的死和于狂于放并非无关。虽然眼下还找不着证据,但风淡泊绝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关键还在那个名叫“杜若”的诡异女人身上。只要能找到她,风淡泊自信便可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问题是哪里能找到她呢?
还有那二百万两银票究竟落于谁手也还是一个谜。躲在剑池边取走银票的人究竟是不是乐无涯呢?
风淡泊相信是。但他没有丝毫证据。
若果真是乐无涯,他和杜若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两人中谁又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一切都让风淡泊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只好不想。风淡泊开始把念头转向华良雄。
他几乎可以肯定华良雄就是华平,否则华良雄没必要逃走。可仅仅知道这一点又有何用?他能找到华良雄吗?他该上哪儿去找?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清辉洒进了房间。风淡泊心中的疑云却愈益浓重。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四更敲过。
风淡泊又听到了蝙蝠飞动的声音。
风淡泊没有动。一来是腿伤未愈,行动不便,二来他也不想惊醒酣睡的影儿。
但他的手已紧紧握住了六柄柳叶匕,他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房门。
只要房门不开,他就不动。
一旦房门开,柳叶匕就会飞出。
风淡泊自信,即使来人是乐无涯,也绝挡不住他的蓄势一发。
可是除了蝙蝠飞动声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约摸盏茶工夫,连蝙蝠飞动声也已消失。
风淡泊暗暗松了口气,全身肌肉也慢慢放松。
“谢天谢地!”
他心中暗道侥幸,这才发觉,自己已浑身汗透。
他伸过手去揽住影儿,自己也终于合上了眼睛,并很快睡去。
一夜无梦。
*** *** ***
清晨。新的一天。
风淡泊被一声尖叫惊醒。
影儿站在门边,恐怖地望着门外。
风淡泊顾不得腿伤,一跃而起,冲出房门。
淡淡的阳光下,一只肥大如掌的蝙蝠贴在廊柱上,触目惊心。
风淡泊心念微动间,柳叶匕已脱手飞出,“叮”地一声轻响,蝙蝠已被钉在柱上。影儿惊叫着转身,冲到窗口吐起来。
也许大白天看见如此丑恶的大蝙蝠,反而比在黑夜里看见它更让人恶心。
风淡泊心中一凛,他已听见有人在往这边奔跑,随即又听见禇不凡的声音在飞快地迫近。
风淡泊一掠而起,身影闪动间,已将柳叶匕收回。蝙蝠落地,一张方胜儿也随着落下。风淡泊微一伸手,已将它抄在了手中。
这只蝙蝠居然是来送信的。
片刻间,禇不凡已利箭般冲到,大喝道:“出什么事了?”
禇不凡的身后还跟着了然、魏纪东和于氏兄弟,他们看上去也都神情惶急,似乎也很为风、柳二人担心。
一时间风淡泊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他们了。
但他只微微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柳叶匕,用一方丝巾细细揩拭着,淡淡地道:“影儿看见这只大蝙蝠,吓得叫了一声。”
禇不凡目光扫过地上的蝙蝠,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魏纪东、于氏兄弟和了然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既似惊讶,又似恐惧。
显然所有人心中都在转着念头,却没人说出来。
禇不凡半晌才透了口气,朝魏纪东等人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下去。”
魏纪东和于氏兄弟转身离去,但他们在转身的一刹那间,还是忍不住瞥了瞥地上的蝙蝠。
了然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蝙蝠,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禇不凡冷冷道:“什么怎么会?”
了然抬起独眼,惊恐地道:“难道真是乐无涯的蝙蝠?”
禇不凡脸色阴沉地道:“你为何认定这只蝙蝠和乐无涯有关?天下有蝙蝠的地方多得很,不只苏州蝙蝠坞里有。”
了然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道:“可……可只有乐无涯才能养出这么肥大的蝙蝠来。”
禇不凡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吗?也许这只蝙蝠只不过吃得比较好一点,长得较大一点而已,未必和乐无涯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耸人听闻,自己吓唬自己?”
了然摇摇头,固执地道:“一定是乐无涯,一定是他的蝙蝠。”
风淡泊忽地一笑,道:“依了然大师看,乐无涯遣此蝙蝠所来为何呢?咱们和乐无涯之间难道有什么过节?”
了然忙道:“怎么没过节?你师父几年前不是杀了他的‘蝙蝠王’吗?”
风淡泊心中一动,盯着了然道:“哦?这么说,依大师看来,乐无涯是冲我和影儿来的?”
了然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个洒家倒是不知,不知道。”
禇不凡突然冷笑道。“依我看,乐无涯决不致如此没出息。
他好歹也是个大人物。总不会在输给柳红桥之后,又跑来找柳红桥的徒弟和女儿算账吧?”
了然似已不急说话。风淡泊的目光也已从了然身上移开。
禇不凡转头深深看了风淡泊一眼,沉声道:“你怎么看?”
风淡泊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禇不凡瞪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你真不知道?”
风淡泊正容道:“我真不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多了。只有了然仍似有点魂不守舍,目光仍不时瞥向地上的蝙蝠。
禇不凡低头看了眼风淡泊的腿,道:“伤好了?”
风淡泊这时才感觉到伤口在痛,而且痛得相当厉害,但他还是点点头道:“差不多好了。”
禇不凡道:“还是多调养些时,或者明后天就真差不多了……我和了然走了,你回房好好安慰一下柳丫头。早饭我会叫人送来。”
他一扯了然,半拖着他走了。
风淡泊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早上他又出了不少冷汗。
“欲寻华平,速至济南城东杜记客栈找杜美人。”
方胜上一共只有十八个字,每个字都很不规范,但整体看来却又纵横恣肆。气象万千。
风淡泊猜测写这个方胜儿的人是个饱学之土,但性子有点儿古怪,可能平时看起来有点疯癫。
会不会是乐无涯?风淡泊没见过乐无涯的笔迹,无法肯定。
但从这方胜儿上的字迹看,很有可能是乐无涯。乐无涯岂非就是个性子古怪的人?
风淡泊将纸条烧毁,默默地看着黑灰在地上散开,如烧焦了的黑蝴蝶。
影儿悄声道:“他怎么会知道华平在济南杜记客栈?”
风淡泊传音道:“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济南。记住,这件事谁也别告诉。”
影儿疑惑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风淡泊又传音道:“不管信上说的对不对,不管送信人是什么用心,咱们都得尽快赶去,以免夜长梦多。”
影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就算找到了他,那又怎样?’”
风淡泊愕然:“什么怎样?”
影儿气呼呼地道;“他要是不肯回去呢?要是我们找到他之后,他又不肯承认呢?要是我一看见他就杀了他呢?”
风淡泊默然.半晌才轻轻一叹,苦笑道:“还没有找到,还没有见面,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你先不要太肯定。等咱们找到他再说。行吗?”
影儿不置可否,只冷笑道:“我倒不为这件事操心,我只担心你明儿怎么说。”
风淡泊道:“明儿跟谁怎么说?”
影儿淡淡道:“禇不凡。”
“他又怎么了?”
“你明儿跟他一说,他要不跟你急才怪!”
*** *** ***
禇不凡一听风淡泊说要走,果然急了:“我说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淡泊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影儿是偷偷跑出来的,家师一定很着急,我该送她回去。”
他看了看右腿,苦笑道:“再说我伤得不轻,也该回去将息一段时间。”’
禇不凡瞪眼道:“未名神草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呢?”风淡泊道:“反正你禇大帮主跑不了。
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禇不凡冷笑道:“你以为下次找我,我还会给你面子?”
风淡泊微笑:“那我也没办法,只好再去找一个杨白城去找尊夫人。”
禇不凡只得苦笑。
了然在旁大笑起来:“不必去找采花贼了,找洒家更方便。”
禇不凡大怒,拍案而起:“你敢!”
了然似毫不畏惧道:“风淡泊敢,洒家为什么不敢?”
禇不凡道:“他是个小伙子,长得又俊俏,性格儿也好.武功更没的说……说实在话,风老弟,你要再救我老婆几次,我老人家只怕就没水喝了。”
影儿顿时大怒:“他敢!”
风淡泊苦笑:“好啦好啦,说归说,笑归笑,正经事儿还得办。禇老爷子,了然大师,我和影儿明天一早上路。”
了然道:“这样吧,洒家横竖也没屁事,陪你们往北走一趟,怎么样?”
禇不凡一愣神间,影儿已怒叫道:“不行!”
了然愕然道:“为何不行?洒家跟你们一起走,难道还给你们脸上抹黑不成?”
风淡泊微笑道:“若得大师同行,自然妙极。只是太麻烦大师了。”
影儿急了:“大哥哥你怎么……”
了然呵呵大笑道:“柳丫头,洒家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没过门的大姑娘,成日价跟个漂亮小伙子到处转悠,别人会怎么说?就算别人不说,你自己就好意思?”
影儿恼羞成怒道:“臭和尚,你敢再说!”
了然笑道:“洒家香虽不香,臭也还不臭,你个小丫头怎可如此无礼?”
风淡泊拦住影儿,笑道:“了然大师也是一番好意,影儿你就答应了吧?”
影儿气呼呼地道:“谁晓得他有什么好意?”一甩手走开了。
风淡泊和了然相对苦笑不已。
虽然都是苦笑,但两人的苦笑却又自不同。禇不凡看在眼里,也在心里发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 *** ***
风淡泊三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扬州,取道北上。
一匹骏马,一辆大车,行进在去天长的大道上。
骑马的自然是手执铁禅杖、意态昂扬的了然和尚。坐车的自然是腿伤未愈的风淡泊以及要时时服侍“伤员”的柳影儿。
风淡泊满心不愿有了然同行,但了然既已说出口,他也无法拒绝。再说了然究竟有没有参与凹凸馆杀人案和四家绑票案,风淡泊也无法肯定。
他知道,仅仅靠“推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靠不住的。
了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而且也杀过不少人,但总的说来,倒不失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子,刚烈磊落,不似宵小阴素之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了然的怀疑告诉柳影儿。他一向认为,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还没有成熟,最好不要先表示出来。
再说,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
他希望影儿永远快乐,永远毫无机心,永远天真烂漫。
影儿撩起车帘,笑道:“多闷呀!透透气儿才好呢!”
风淡泊微笑道。“好。”
了然大笑道:“柳丫头,洒家虽不想偷看,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你最好还是放下帘子。”
影儿骂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出家人的规矩也没有?
不怕下拨舌地狱吗?”
了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柳丫头,洒家酒色财气样样沾,却不妨碍洒家成金身正果。”
影儿啐了一声,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大和尚,你干吗出家呢?出家很好玩吗?”
了然笑道:“要说当和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当绝子绝孙的和尚,不过嘛,洒家这个酒肉和尚还是挺自在的。你也知道,洒家原是五台山清凉寺的,而五台山又属律宗,规矩严得很,洒家熬了三年,受不了啦,就溜了出来。
影儿呸道:“大和尚就会骗人,谁不知道了然和尚是被清凉寺追缴了度牒,撵出来的。”
了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次洒家下山没干好事,先吃了狗肉喝了酒,又跑到……跑到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才晓得回不去了。从此流落江湖,成了一个野和尚。”
影儿奇道:“你既然耐不住寂寞,又干吗去当和尚?是不是有仇家要追杀你?”
了然止住笑,叹了口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影儿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一定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对不对?”
了然默然不语,神色黯然。风淡泊便了个眼色,影儿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影儿的世界里只有四种人。好女人。坏女人、好男人。坏男人。又简单,又方便,又实在,一切问题似都可迎刃而解。
*** *** ***
天长县城,君子客栈。
桶很大,水很热,影儿泡在里面,舒服得直呻吟。房中蒸汽腾腾,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影儿仰躺着,风淡泊的眼睛似已被钉在她的身上。
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影儿懒洋洋道:“你何不干脆也进来泡一泡?”
风淡泊的嗓子堵得很厉害:“呃……我的伤还没好。”
影儿微微睁开眼,斜睨着他,曼声道:“胡说,你的伤早就好了。”
风淡泊忽似惊醒笑道:“其实我不该呆在这房子里。”
“为什么?”
风淡泊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刚才掌柜和小二的眼神都有些那样……”
影儿捂住了脸,啐道:“他们敢!”
风淡泊笑道:“既然你敢这么……大方,他们为何不敢那样看你?”
影儿搭在桶沿的双腿不住乱踢:“你也笑话我,你也敢笑话我!”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走近几步,伸出双手,搭在了她香软湿润的肩上。
影儿慢慢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仰靠在风淡泊的肩上
一缕柔靡哀怨。缠绵徘侧的箫声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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