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晚宴还有一会儿,李诚中在房中略作梳洗,自有仆役进来斟上茶水。他喝着茶水,坐在桌边,撒兰纳绝美的容颜又浮现在了脑海中,一会儿是当日在树林**同御敌的那张坚毅的面容,一会儿却又转换成今天路上那副略带羞涩的神色。两幅画面想要重合,却始终合不到一起,只觉这位公主离自己既近又远,好似两个人一般。
正在怅惘之际,山后行营总管赵敬却亲自过来探望李诚中,李诚中连忙将他让到屋中。赵敬与李诚中年龄相仿,身材却要柔弱一些,看上去书卷气很重。两人寒暄几句,赵敬向李诚中表达了欢迎之情,同时夸赞了李诚中在营州所取得的战绩,李诚中自然谦逊几分。毕竟人家不仅是豪门子弟、未来的赵家之主,现在还是山后行营总管,自己的上司,他当然要恭敬一些。
开始的时候,李诚中以为赵敬不过是来表现一下主人的好客之情,说上几句就能完事,他也耐着性子周旋。但到了后面,却发现赵敬言辞中躲躲闪闪,不停试探,就知道这位可能有事要说。他觉得这么相互猜来猜去很累,便干脆直接问道:“赵总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赵敬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自成,在幽州的时候只见过一面,顾不得说话,今晚酒宴上却要和自成兄好好喝上几碗。”他说的是在大帅节堂上见面的那次,当时李诚中被授予山后行营都虞候、柳城军使兼燕郡守捉使、游击将军。
李诚中道:“那是当然,自当敬总管几杯。”
赵敬笑了笑,终于问道:“不知自成对如今的卢龙形势怎么看?”
第四十章 蓟州(二)
(12点)
卢龙的形势自然不好,李诚中用了八个字来概括——腹背受敌、不容乐观。
听到李诚中的话,赵敬叹了口气:“唉,自成是个明白人,看得确实清楚。如今汴军趁火打劫,兴大军来犯,大帅尽起幽燕之兵南下,结果如何,尚很难预料。”
李诚中宽慰他道:“总管也不用太过忧虑,只需咱们能够稳守形势,不给契丹可趁之机,大帅没有后顾之忧,相信定能顶得住的。”
赵敬道:“某身负大帅重托,自然要尽心竭力。只是如今各州镇军大量抽调南下,边关空虚啊。”
李诚中默然。山后行营虽与河北行营并列,一北一南,但实力上却差了许多,随着大量边州镇军南调,真正能够作战的只有寥寥几支,如高家兄弟的广边军、李承约和王思同的盐城和洪水两军、赵敬的屯于蓟州的静塞军以及正在大量扩充和征募的柳城军。真正能战的加起来不足万数,要想守稳这条绵长的边关防线,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其余居庸关、北口、镇远等关塞守军都不足战,屡次被契丹人攻破,从这些地方长驱直入,掳掠了大量人口和财货。
赵敬又道:“契丹人的战法是掳掠关城,他们攻破一地后并不占据,抢劫之后迅速退出关外,让咱们想战不可战,偏生边墙太长,他们可以任意选择攻击,咱们这边想防也无法防,实在是头痛之极。某身为行营总管,要想为大帅守好后方,很难啊,今后还望自成鼎力支持,自成不负某,某必不负自成!”
李诚中道:“总管只管去做,我一定尽心辅助!”
赵敬满意的点点头:“多谢!”
当晚在刺史府举办酒宴,山后行营统管的各处军将云集。山后行营副总管、广边军使高行珪到了,他的身量比高行周还要高大一些,眉宇之间和高行周隐隐有些相似。高家兄弟都是沉稳之人,高行珪在李承约的引见下初识李诚中,言谈笑容间自有几分谨慎和小心在内。
此外,孔岭关镇遏使薛礼明、居庸关别将韩钧用、镇远军使赵允、北口守捉使李君璧、雄武军使赵怀明、静塞军使赵让等等也齐剧席之上。被赵敬请来的还有西契丹王子呼里和奚人公主撒兰纳,许多军将之前没有见过这位享誉草原的奚人女将,今天一见,都是眼前一亮,暗自称赞。
众人坐定之后,赵敬终于出现,作为一个年轻的将领,能够成为一方行营总管,此刻的他可谓春风得意。赵敬微笑着从门外进来,堂上诸将尽皆起身向他致意,他四下环顾颌首,然后从身后拉出一个胡人,牵着他来到自己桌前,两人并肩而坐。
那胡人长着大络腮胡子,身上锦衣皮裘,穿扮华丽,小眼睛滴溜溜在堂上转了一圈,也不说话。
李诚中还在奇怪这个胡人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得赵敬如此看重时,与他同桌的李承约小声道:“契丹人!”
李诚中下意识的就往撒兰纳和呼里那一桌看过去,就见呼里恶狠狠的盯着那个胡人,胸膛起伏不停,正在喘着粗气。撒兰纳则满脸涨得通红,看着胡人的眼神极为不善。
只听赵敬道:“今日与诸位介绍一个好朋友。这位便是迭剌部述律家的阿钵兄弟,大伙儿多亲近亲近。”
就见那阿钵起身抱拳,汉话说得很好:“诸位将军,我是阿钵,与诸位虽然素未谋面,却久仰得紧。托赵总管关照,今日能够相逢在此,阿钵十分荣幸!”…;
李诚中很吃惊,山后行营成立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就是防御契丹人。今天是山后行营的酒宴,怎么来了一个契丹人,而且和赵敬的关系看上去还那么好?这个阿钵李诚中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在品部小郎君兀里的口中,述律家的阿钵、阿平和耶律家的曷鲁、阿保机并称迭剌部“四杰”。作为述律家下一代的继承者,阿钵在族中地位尊崇,与堂兄阿平共掌述律家大权,他们俩和曷鲁、阿保机都深受大于越释鲁的器重,是契丹人中居于最上层的贵人。
望着与山后行营总管赵敬同桌吃酒、谈笑自若的阿钵,李诚中非常迷惑,他转向身旁的李承约,却见李承约眼神中同样是一片迷茫。再看席上诸将,高行珪神情自若,对这一幕不理不睬,似乎与己无关。孔岭关镇遏使薛礼明、居庸关别将韩钧用、镇远军使赵允、北口守捉使李君璧等人则都向阿钵点头微笑,似乎早就知情。座中最为殷勤的是雄武军使赵怀明和静塞军使赵让,二人都伸着脖子,探过头去和阿钵主动说话,言语间谈笑不禁。
不多时,赵敬拉着阿钵,两人开始到诸席上致酒。致酒顺序是按照官职开始的,首先就是山后行营副总管高行珪。高行珪不动声色,举盏饮尽,然后就轮到李诚中这一席。赵敬向阿钵介绍:“这便是行营都虞候李诚中将军,旁边这位是盐城守捉使李承约将军。”
阿钵哈哈一笑:“我在草原上便久仰二位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我们草原人最重豪杰,阿钵先干为敬,只盼将来能与二位将军多亲近亲近!”说罢仰头饮毕。
李诚中和李承约都看了看赵敬,今天这顿酒宴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两人心里都不是很舒服。赵敬忙以眼色示意二人,二人才将酒喝了。
却见阿钵并不着恼,仍旧笑吟吟的让侍酒仆役斟满,又向李诚中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阿钵心中佩服。品部招惹了将军,是他们不对,将军也已经惩戒了他们,过去的恩怨还望将军不要记在心上。只是小郎君兀里的母亲是我述律家的人,我来蓟州之前,大母千叮万嘱,想要让他们回去。若是将军能放人,我述律家必感大德,自当奉上令将军满意的赎品。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阿钵想要赎回兀里,李诚中当然是不可能答允的。兀里有着品部俟斤的承继血脉,在这个时代,这种血脉关系是极具号召力的。他在哪里,品部的大义名份就在哪里,一旦兀里被放回去,恐怕柳城和燕郡的大多数契丹人都得跟着跑了。
李诚中虽然不知道赵敬将阿钵请到蓟州来的用意,但也隐隐猜测到了一些,再加上酒席之前赵敬单独找他说的那番话,他已经估计到赵敬打算议和的企图。策略性的议和他并不反对,如今卢龙军两面受敌,他自己的柳城也没有完全巩固,如果能够有一段时间的缓冲,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等到他将柳城和燕郡稳定下来,大帅再在南边顶住汴军的攻势,回过头来收拾这些契丹人就会容易得多。
因此,李诚中既不断然拒绝,又不能答应阿钵,便笑道:“兀里已经认我为义父,我当然不会亏了自家孩儿,早已寻了名家宿儒传授他学问。这孩子求学十分刻苦,将来学成之后,我是要重用的。说起来还是学业要紧,所以这段时间不方便让他外出。这样吧,等他学成之后再说。这一盏酒,我便先干了。”…;
阿钵听他推脱,却也无法可施,只得干了盏中酒水,强笑着向下一席而去,心中?img src=〃。。/sss/〃》e灰选?br /》
等敬到呼里和撒兰纳一席的时候,赵敬笑道:“呼里兄弟,银月公主,不管以前如何,无论有多大的仇怨,今晚且看赵某的面子,和阿钵兄弟喝了这一盏,有事明日再说,可好?”
阿钵举盏致酒,先饮了,然后笑吟吟的看着呼里和银月公主。呼里和银月公主满腔怒火,死死盯着阿钵,过了片刻,银月公主转身离席而去,呼里紧紧跟随,将赵敬和阿钵晾在身后。赵敬微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向阿钵淡淡道:“阿钵兄弟莫生气,你们两家交兵多年,仇隙不是一日便可放下的,但你放心,有某在此说合,定要让他们依了某不可。”
阿钵一笑,并不着闹。两边世代大仇,对方表露出来的态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呼里跟随撒兰纳出来,追上去低声道:“阿撒妹子,唐人和契丹人勾结在一处了,咱们要不要回去?”
撒兰纳抬头仰望星夜,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冷静,摇头道:“先不忙,明日军议时听听他们怎么说。刚才酒宴上看了,汉人自己内部似乎意见也不尽相同。”
呼里回想了想,点头道:“高副总管很镇定,但是镇定得有些奇怪,似乎对阿钵不理不睬……还有李诚中和李承约两位将军,看神情也有些不对。唔,晚间我去找他们问问吧?不少字”
撒兰纳道:“咱俩分别问,你找高副总管和李承约将军,尽量劝说他们不要和契丹人媾和,我去寻李诚中。”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一红,不自觉掩饰道:“我和他以前认识,一起并肩作战过,希望能劝说他支持咱们。”
酒宴上,李诚中和李承约来到高行珪跟前,三人喝了一盏,李承约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赵敬想要干什么?”
高行珪瞟了瞟正带着阿钵和其他关塞军将谈笑的赵敬,低声道:“某昨夜一到,赵敬便来拜访,说是想与契丹人议和。”
李承约问:“大哥的意思是?”
高行珪道:“妫州空虚,真要打起来讨不了太多好处。”
李承约点头道:“若是真能议和倒也罢了,咱们现在大敌在南边,兵力也都在南边。只是不知怎么个议和法?”
高行珪道:“这却没有详说,赵敬只是说不会亏了我妫州。”
李诚中忽问:“咱们和契丹人打了快一年了,怎么他们忽然愿意议和了?要知道现在可是咱们最虚弱的时候。”
高行珪和李承约默然,小口小口慢慢啜着酒水,苦苦思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手机网(。)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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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蓟州(三)
(12点)
李诚中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时已是深夜,却见奚人公主撒兰纳正站立在院中等候。
李城中一怔:“找我有事?”
撒兰纳点点头,又看了看李诚中身旁的李承约,李承约嘻嘻一笑,拍了拍李诚中的肩膀,自己回房去了。
李诚中道:“要不去我屋里谈?”
撒兰纳俏脸一红,摇头道:“不了,就在此处说吧。”
黑夜中李诚中看不到对方羞红的脸,他喝了些酒,也没注意到自己深夜邀请对方去屋中是否合乎礼节,在他这个后世人眼中,此乃待客之道也,于是仍旧坚持道:“走吧,别跟外面傻站着了,进屋喝茶。”当先就进了自家房中,自有仆役进房点明烛火,顿时满屋透亮。
李诚中在门口看着撒兰纳,道:“怎么了?进来吧,别那么客气了,有什么进来再说。”
他这话声音较大,响彻整个小院,撒兰纳更是羞得站不住了,想要赶紧离开,逃脱这个“登徒子”之手,却又犹豫着没有走,毕竟事涉整个部族的生死,兹事太大。想了片刻,终于还是进了李诚中的房间。她弓马娴熟,领军征伐过不知多少次,心道若是对方用强,自己倒也不怕,至于些许流言蜚语,此刻倒也顾不得了。
李诚中见撒兰纳进房间的脚步有些惊慌失措,不禁莫名其妙,到门口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意外,便将房门合上。这个举动让撒兰纳又增添了些许慌乱,却不是李诚中所能意识到的了。
李诚中将仆役刚才提进来的茶水分了两盏在桌上,招呼撒兰纳喝茶,自己却将布巾投到水里浸湿,擦了擦脸和脖子。
撒兰纳连忙转过头去,心里怦怦乱跳,暗道:“这厮好没正形,怎么上回没有看出来?”
李诚中自己擦洗完毕,顿觉精神一振,向撒兰纳笑道:“你要不要也擦擦脸?对了,我这里没有新的毛巾了,我去跟他们要一块。”
撒兰纳连忙转过头来道:“不要!”
李诚中点点头:“行吧。那你喝点茶。咦,你脸上那么红?刚才也没见你喝多少酒啊。”
撒兰纳端起茶碗抿茶掩饰,喝了几口茶水,将乱跳的心收拢,深吸了口气道:“没什么,有点热。说正事吧。”
李诚中坐到桌前,问:“说罢。什么事?今晚酒宴上见到那个阿钵的事情?”
撒兰纳点头:“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汉人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要议和?”
李诚中犹豫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终于还是道:“我也不太清楚,今天刚刚来到蓟州,咱们是路上相遇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说实话,那个契丹人的出现让我有些吃惊,别看我是行营都虞候,但在卢龙军中资历尚浅,也没什么太大的后台,根基不深。在赵敬的眼里,可能并没有怎么看重我这个都虞候,所以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撒兰纳道:“酒宴上我注意到你的神情,似乎你也不知道。”
李诚中忍不住调笑:“承蒙公主厚爱,对李某如此青眼有加,李某深感五内。”
撒兰纳啐道:“莫要太过自作多情。”
李诚中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是大名鼎鼎的银月公主,草原上传唱的第一美人。”
撒兰纳脸又红了,迟疑片刻,道:“没想到你真是那个威震营州的李将军。”…;
李诚中一乐:“咱俩别相互吹捧了行么?什么‘威震营州’?运气好些罢了。自打那次相见,已经有半年了吧。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还真是有缘啊。”
撒兰纳被勾起当日树林中联手御敌的回忆,不由心下一暖。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在烛火中回想往事。李诚中偷眼看着对面的撒兰纳,娇艳如花的俏脸上一双大大的眉目正凝视着摇曳的火蕊,令他心头不由一荡。
李诚中咳了一声,将自己从这种极为暧昧的气氛中拉出来,轻声问:“最近怎么样?”
撒兰纳微蹙轻眉,叹了口气道:“不太好。这半年里,我们和契丹人打过两次,都败了。牙帐从饶乐山迁移到了大牙口,族中丁壮损失不小。如果你们汉人真要和契丹人议和,恐怕我们撑不了多久。”
李诚中道:“若是真要议和,你们也别硬撑着,避一避吧,躲过这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