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等回到汴州,梁王还能依靠谁?
是依靠那些各州仓猝平凑的镇兵?还是兵权已超主上、忠心未知的葛从周?河南富庶、人丁众多,李振相信,梁王只要回到汴州后重新站稳了脚跟,再次组织起数十万大军不是难事,但没有了上党战场上这批百战老卒,再次聚拢的军队能有多少战力?可堪燕军一击否?
李振在与韩延徽商谈之后,便已经知道,自己“卫国国君”的梦想已经破灭了,他心里天人交战,逃出高平的一路上都在反复思量着离别潞州时,韩延徽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韩某缺个帮手,李观察若是有意,无论梁王是降是战,待此间战事已了,便可寻某,某愿在燕王驾前分说一二……”
瞧瞧人家燕军,多大气!明摆着告诉李振。不管是降是战,就算你坚持抵抗也没关系,打完仗以后,尽可以考虑来帮我,我不计较!
是继续忠于梁王,报答梁王的知遇之恩,还是为抱负计、择良木而栖?李振反复斟酌,最后将心底堵着的一口浊气深深呼了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天光放亮之后,梁王在昏睡中发起了癔症。口中不停喃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几个亲卫凑耳过去,好容易才分辨出梁王的意思——梁王口渴,想喝蜜水。
昨夜走得匆忙,哪里会想起带蜜水?亲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敬翔被惊醒了,他快步过来一问,叹息片刻,吩咐亲卫直接往梁王口中喂水。只骗梁王说就是蜜水。
此间不能久在,于是敬翔命令立刻启程,但找来找去,却少了李振。又有军士说,战马缺失了一匹。康怀英和氏叔琮都勃然大怒,咬牙切齿要回去将李振追回来,敬翔呆呆望着来路。道了声“人各有志”,便阻止了二人,只是催促尽快上路。他的眼神中尽是萧索。
当梁王在昏迷中被抬入太岳山的时候,李振赶回了高平。
目前诸侯联军仍有二十多万人被围在高平及以北长平通道内的狭窄地区,粮秣只堪敷用一个月,失败已成定局。李振想要做的,是将整支大军完好的“献”给燕王,以为晋身之资。李振胸中有满腔抱负,他可不愿自己的才学无施展之地,去白白陪了梁王殉葬。
梁王麾下重将死的死、降的想、逃的逃,如今威权最重者,便是贺德伦和杨师厚二人,贺德伦滑州军兵力最为雄厚,约莫五万余人,杨师厚的武宁军则有三万余人。其余就是大大小小的各方军头,最多的数千人、最少的只有几百人,原来都是康怀英和氏叔琮的部曲,但康怀英和氏叔琮随梁王逃走,这些人便没有了统属。
另外还有蜀军王宗佶和吴军李神福部近三万人,但这两支军队在薄河泉大战中坐视友军覆亡,为两军诸部所不喜,李振对他们也深深记恨,对他们别有计较。
李振调拨了一队刀斧手,藏于高平县衙之内,于是将贺德伦和杨师厚招来,直截了当的说:“薄河泉一战,大军损失惨重,诸劲旅坏怠不堪,实不足战。且粮秣已尽,不敷月余之用,北伐失利已成定局。殿下已避西山(太岳山位于高平之西),拟奔汴州重振旗鼓,以此间兵事嘱托李某操之。今请二位将军前来,共商行止。”
梁王避走西山,粮秣不敷月余,这两条消息在贺德伦和杨师厚耳畔炸响,直轰得两人面色惨白,震惊不已。良久,两人齐声问道:“然则殿下走时,定下何等方略?”
李振道:“某自潞州返回,燕军言道,七日之内,便要各军弃甲,否则就要攻打……”摇了摇头,续道:“其实不需七日,他们只要耗上一个月,咱们统统都得饿死……殿下的意思,他需要七日之期,咱们在这里拖延七日,之后便可向燕军归降。”
七日之期是李振的主意,梁王对他毕竟有简拔之恩,李振希望给梁王留出七天时间,也算是报恩之举,对得起他的良心。说完这些话,李振将茶盏举起,慢慢啜着茶水,同时仔细观察贺德伦和杨师厚的脸色,一旦两人坚持死战,就要摔杯为号,将两人乱刃分尸。
其实李振多心了,之前的布置完全是多余。听李振这么一说,贺德伦和杨师厚当即就没了继续撑下去的信心。
贺德伦脑子里反复想的是,殿下避走西山,带走了康怀英、氏叔琮和敬翔,竟然不带我,连知会一声都没有,枉我为他征战多年。越想,贺德伦心里越发寒冷,同时又有几分愤懑和不满。
杨师厚曾经被将主出卖过,他早年在李罕之手下当兵,却被李罕之直接送人,所以承受能力要比贺德伦强许多。他考虑的是,既然要降,就必须立点功劳,争取给在燕王殿下面前留个好印象,因故沉吟片刻后,立即道:“但凭李观察做主就是,杨某无异议。只是蜀军和吴军那边,为防不测,是否需要杨某调兵围剿?”
李振脸露赞许之色,却没有立即回答杨师厚,转过头来盯着贺德伦,等待贺德伦的答复。杨师厚心思机敏,立刻悄然间手按刀柄,若是贺德伦有什么异论,他便要直接斩之——这可是一份大功劳!
可惜贺德伦没有遂杨师厚的心意,他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怅然道:“大势已然如此,贺某还有甚可说的……也罢,便降了罢,也好给弟兄们留条活路。”
李振这才松了口气,于是道:“此番入燕,李某寻思着,若是就此归降过去,也没什么地位好言。蜀军和吴军十分可厌,为防其军有变,须得拿下来,也好当做降礼。”
杨师厚沉声应道:“李观察所言极是,某这就调动兵马,定然王、李二贼走脱不得!”
贺德伦仍在浑浑噩噩间心神不定,被李振喝了一句:“贺将军,此间大事,轻忽不得!”这才醒过神来,惭然道:“是贺某的不是,某等为殿下效死力,殿下竟然弃之不顾,某心中不是滋味儿……”
李振和杨师厚尽皆默然。
其实当此之时,王宗佶和李神福也早就有了与燕军和谈之心,但他二人自恃为客军,蜀国、吴国强盛且离河北较远,远比今日之梁军要更有底气,因此在和韩延徽的谈判过程中,开出的条件太高,始终谈不拢。
王宗佶和李神福的条件,都是要燕军任其归国,不得阻拦,他们为此愿意临阵反戈,从梁军的腹腰上捅一刀。这样的条件韩延徽怎么可能答允?不管蜀军和吴军是否愿为内应,燕军一概不需要。
所以,谈判一直拖拖拉拉了好几天,始终无法令双方满意,韩延徽是秉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王总结和李神福则是想再等等看,但他们俩注定是等不到韩延徽妥协的那一天了。
十二月三日丑时,位于长平通道内寺庄的蜀吴联军大营,军士们正在沉睡之中,南北两座寨门的吊斗之上,值哨军士同时为某种动静所惊动。稍后片刻,黑夜之中涌出来大队军士,猛然发一声喊,向着寨门就扑了上来。
值哨军士连忙晃动警钟,将警讯传遍军营,他们本人却被数支箭矢贯穿脖颈,栽下了吊斗。蜀吴联军为警钟惊醒,连忙涌出营帐,但大多数军士都十分慌乱,搞不清情况,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贺德伦和杨师厚麾下各自调出的头一批抢营军士都是能夜视者,他们将寨门砍开后,立即向后方发出信号,转眼间,无数灯球火把亮起,滑州军和武宁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冲入蜀吴联军大营,一场杀戮就此展开。
待到天明时分,三万蜀吴联军被尽数屠戮,斩首上万,余者皆降。王宗佶和李神福皆死于刀下,后被蜀吴联军降卒指认尸身,首级被梁军缴获。
将蜀吴联军扑灭后,李振、贺德伦、杨师厚总算松了一口气,有此“投名状”在手,也算稍稍留了些晋身的资本。
打扫战场已毕,三人召集其余梁军大小军头聚于高平县衙,商议向燕军投诚之事。有十数名悍勇的军头大叫“死战不休”,为堂上涌出的刀斧手当场斩杀,鲜血将地面染得通红。余者为李振等人的狠辣手段慑服,又见大势已去,于是不得不齐声响应。于是各自回营,整顿兵马,准备投降。(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河南(一)
ps: 很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会议真的很多,这周连续三个会议要参加,更新会非常不稳定,请大家多多包涵吧。
天佑二年(公元905年)十二月四日,从石后堡当面的梁军营寨开始,土门岭、长平村、寺庄、箭头等数十座梁军大小营寨相继向燕军举旗,燕军开出石后堡,沿长平通道向南,逐个接受梁军投降。
李诚中在数十员将领的簇拥下,身披绯红大麾、着金丝金甲、戴双耳卷漆黄金盔,乘雪白大宛马,来到高平城下。
李振、贺德伦、杨师厚等梁军百余文武将官跪伏北门之下,手捧官帽将盔,膝前梁王帅旗、各军飞符令箭堆积于地,无人敢于抬头,恐犯燕王之颜讳。
李诚中端坐雕花马鞍上,放声长笑,李振等梁军降人便又矮了矮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李诚中笑罢良久,兴之所至,高声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却无人应声,麾下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梁军降将则各自战栗不止。
眼望马前跪伏的梁军降将,李诚中一抬手:“起来说话。”
降将们抬起头来,却不敢起身,只李振膝行三步,再次叩首:“罪臣李某,携贺某、杨某等,及军士二十三万七千四百余口,伏乞殿下诚纳。”
李诚中点头:“纳!”有虞侯上前,将堆积于地的大小令旗、飞符令箭收起清点。
李振再次叩首:“罪臣等,献王、李二贼及蜀吴军士首级一万另八百三十五口、降卒两万一千九百余口于殿下,为燕军贺,伏乞殿下诚纳。”
李诚中点头:“纳!”又有军士上前,接过托盘中的王宗佶和李神福首级。
李振三次叩首:“梁王朱氏,部贼敬翔、康怀英、氏叔琮等,已于七日前入西山而走,罪臣等未及上禀。伏乞殿下治罪。”
李诚中一笑,道:“不妨事,孤明白尔等之意,并不怪责你们。李振,孤早听说你谋略堪用,韩延徽也对你多所称赞,且归军事参谋总署行走,受统战处韩延徽辖制,将来有了功绩,孤再与你出身。”
李振松了口气。被韩延徽上前搀起,立于一旁。
李诚中又道:“贺德伦,你在此间与孤之大军对峙经年,战绩也算不俗,孤麾下诸将也曾夸你擅长治兵;杨师厚,你奇袭宣州之战打得还不错,也是个才干,孤很赞赏。但孤军中体制,不经军校无以授官。且暂予你二人游击将军衔,转入范阳学习一年,业成之后再授军职。”
贺德伦、杨师厚微微有些失望,但却不敢言表于外。当即叩首谢恩。
李诚中又向一众降官降将道:“今日既降,便算入了孤之大军,无论文武,各以原衔降两级留用。高者去范阳、低者去白狼上,一年业成之后,以学习优劣授予官职。有不欲从军而致力于民者。也可去幽州书院进修。孤话说明白一些,如此安排,不是忌惮你们降者之身,而是孤之麾下,就是这么个秩序,你们下来可以问问,可以打听打听,孤麾下军官文臣,有哪一个没有学校资历?至于军士,会由军事参谋总署一体安排,作训司开设上党新兵训练大营,将诸军士重新整训。军士们也不需担心客战在外,回不了家,孤下一步,就要征讨河南,到时候自然有的是你们回家的时候!”
训话已毕,李振、贺德伦和杨师厚都凑了过来,恭恭敬敬的牵了李诚中的马缰,向高平城内行进。沿城墙至街道,密密麻麻的梁军降兵都跪伏下去,各式兵刃器械堆积如山。
也不知什么时候,城内城外的燕军将士猛然间齐声欢呼,声震四野。
“万胜!”
“万胜!”
“万胜!”
……
大战之后,各种事务十分繁杂,军事参谋总署各司各处连轴转动,堪堪保持了燕军这部战争机器的顺利运转。
当务之急就是投降军士的整编,加上薄河泉大战中抓获的战俘,向燕军投降的诸侯联军有三十七万之巨,这些军士大致可以分成四等。
一种是辅兵兼民夫性质的青壮,数量大概在十五万左右;第二种是可以上阵的军士,是梁王为了北伐而临时转调上党的河南各州镇兵,以及各大军头手下的部曲,约莫十万左右。
还有六七万人,则是老宣武军东征西讨存下来的百战菁华,军事素养和战斗技巧都不弱,一对一拿出来,甚至比燕军主力都不差分毫,比如在薄河泉大战中抓获的元从亲军和厅子都四千余人、朱友宁建武军牙军七千余人、氏叔琮保大军牙军八千余人、张归厚镇**六千余人。另外,在高平归降的贺德伦、康怀英和杨师厚所部牙军保存最为完整,约有四万余人。
最后一种就是被蜀、吴、荆、楚等国联军四万人。
目前上党地区聚集的燕军有九大野战军、两支保安军、两百个补充营、新编晋州军及河东军附庸,总兵力达到二十五万人。与上党一山之隔的邯郸,也聚集着二十多支预备旅、一百个补充营,兵力达到十万之众。加上联军降兵和战俘三十七万人,河北需要应付六十多万人的马吃人嚼,每月耗粮最少在二十万石之上!
解决粮食问题就成了当务之急!
当即就有军事参谋总署虞侯司作战处的某些激进参谋提出了一个秘密方案:效战国长平之战,坑杀联军降卒!方案中信誓旦旦的称,坑杀近四十万联军降卒,不仅可以免除粮食之忧,还可以减少燕军的后顾羁绊,防止这些降卒将来有变,最后,此举能够震慑天下,让天下诸侯生不起反抗之心,为统一大唐扫清障碍。
李诚中看到这份方案后吓了一跳,当即头疼不已。当年秦国坑杀赵国降卒后,致使赵国举国无丁,从一个能够单独与秦国抗衡的强国,立刻变成弱国之流,此举确实极为有效。但坑杀联军降卒,看上去似乎在效当年秦国之策,其实两者之间的区别,差以千里。
战国之时,各国世袭数百年,无论人言还是文化,都大相迥异,虽说都是华夏之国,但独为一国是不争的事实。秦国不行此辣手之举,根本不可能征服赵国。此刻却与战国不同,虽说也行“效战国”之策,但大唐延绵近三百年,国祚自在人心,不管是河南道也好,或者河北道也罢,哪怕如今分立了梁国和燕国,都几乎没人会认为自己不是唐人。
如果当真将三十七万联军尽数坑杀,非得天怒人怨不可!
再者联军与战国时期的赵军不同,秦军不可能让赵国降卒调转枪口,不代表燕军不能。近百年来,华夏大地上养成了一批职业武人,今天帮你打,明天帮他打,这是常有之事,只需让这批降卒过得滋润,人家可没有什么效忠之念——就算忠国,人家效忠的也不是才成立一年的梁国。作为大唐入宗室玉蝶的“皇叔祖”,李诚中虽然有些汗颜,但这份资历可比梁王更易获得忠心。
因此,李诚中当即将张兴重、姜苗和周坎等人唤来,好一通臭骂,骂得三人脸红耳赤,这才作罢。将这份“方略”当着三人的面一把烧干净后,李诚中直接下达了降卒的处置方案。
解散十五万被梁王临时征募来,兼做辅兵和民夫的河南青壮,剥去甲胄、收缴兵刃,发送路费,遣散回境。这批青壮没怎么经过军事训练,都是田地里刨食的农户,他们与每年固定参加军训的河北青壮不同,不可能拉来稍加整训后就能成军,所以遣散回去当无大碍。
就算有什么对头再次将他们拉来充兵,也就是一击而溃的货色,留下来除了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