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篝火燃了一夜,悠长婉转的楚歌一直飘荡在夜空中,上次听到这样的音调,还是公羊虽死去的时候。
没有尸身没法收殓,葬礼简单又不失庄重,逝去的人再也无法回来,活着的人继承前人志向,努力的挣命。
项籍终究还是没有住到山洞里,虞周花了一整天的唇舌劝解了项夫人,由她出面说服那个顽固的家伙,冰冷的石洞只会让他更加离群,这怎么能行。
身边的伙伴正在居丧,少年们沉闷了许多,可是也能够给他些许温暖,早日走出阴影才是。
不得不说项籍这样的人有点钻牛角尖,费劲心力的拉出来,他又一头扎进了别的地方,就在虞周打造陪葬的时候,这家伙几乎寸步不离,眼神炽热的可怕。
“子期,你会打造铜器?”
“那当然了,别忘了咱们的三年之约,我这一年多可从没闲着,别说铜器了,就是精铁我也能锻造一二……”
话还没说完,虞周就上了天,项籍激动的抓着他的双肩,颤声道:“给我打一副兵甲,我要为爷爷报仇!”
“好,你放开,我给你打!”
项籍小心翼翼的把他重新放到地上,静等着虞周动手打造。
“羽哥啊,你现在身型并未长成,我打完之后,你第二年就不能穿用了,而且项夫人肯定不同意你去的,要我打也行,你得取得范老跟项夫人的首肯才行。”
项籍又要来抓,虞周早有防备,飞快的跑了出去:“我今日还有课业没完成,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他还得去天都峰转一圈呢。
只留下项籍独自站在窝棚,大块头拎起锤子,在虞周留下的铁毡上敲打两下,结果青铜不但没有变成他期待的模样,反而成了一堆烂泥,顿时满脸懊恼。
卖油翁都能唯手熟尔,走过几次鲤鱼背之后,虞周已经熟练的许多,虽然还不能做到如履平地,可是青天白日的也能稳如那次云海漫步之时。
一到山顶,就看到范增跟师父正吵得不可开交,老头们最好的休闲方式就是下棋,沙盘仅仅让他惊叹两天就失去了兴趣,半辈子都在天下走动,整天演兵也太过无趣了些。
这让虞周很是费解,还以为两人会手不释卷的围着沙盘打转,谁知道他们对象棋的兴趣更大一些,难道这也算是兵演仿真方面的“恐怖谷效应”?
“范老,您到底怎么回事啊,自家徒弟都不看护好,这不,都开始跟我闹着要兵甲复仇了。”
“嘿嘿,老夫在项府的时候累死累活,你们倒好,在此躲清闲,现在好了,我也让你们尝尝头疼的滋味。”
范增说完,继续跟魏辙吵闹着要悔棋,这师徒俩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范老,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伤心呢,上将军一去,这大楚可是岌岌可危了。”
范增怪笑道:“那我是该伤心上将军,还是伤心大楚呢。”
真是没心没肺啊,知道他老人家世事看的通透,懒得去惺惺作态,可这何尝又不是情商低的表现,项籍正低落的时候,还有心跑来下棋,他要是这会儿多收收徒弟的心,日后说起话也更管用些,哪至于两人总是针锋相对。
善于谋事不善谋身就是说的他吧?否则怎么会中了陈平简单的离间计愤而回乡?
“我觉得,范老应该伤心徒弟,羽哥家中忽逢大变,已经与大伙有所离心,不知您在项家的时候,对大楚的裨益又有几何?”
范增的脸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哼,小小顽童,你这是质疑老夫么?须知危国无贤人,乱政无善人,大楚倾颓在即,老夫即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他倒是不客气,直接拿着魏辙的《素书》训斥虞周,那意思自比贤人,政体混乱即将灭亡的国家是不会得到他辅佐的。
虞周算是摸清这个老家伙的脉门了,对他越是恭敬反而不受重视,所以也不否认质疑的说法,只是说道:“范老既然拿安礼考校,岂不闻同声相应,同气相感,同类相似,同义相亲,同难相济,同道相成?”
范增满脸讥讽:“你是要我一个当长辈的,与后辈同义相亲?”
要不说钻牛角尖的人都讨厌呢,范老头这个样子,他那徒弟也不遑多让,明明一番好意,他也能咬文嚼字的理解歪了。
虞周打算把这老家伙狠狠的得罪一番,反正项籍就是这么入了他眼的,就是起了反效果也比被他无视的强。
“神没神于至诚,孤没孤于自恃。”
最神奇的在于用心至诚,最孤独的念头,就是目空一切。
这还了得,两人的辈分摆在那,这跟指着鼻子骂没什么两样了,果然,范增听完脸色大变,恨声说道:“魏老,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哼!”
倔老头说完之后就拂袖而去,只留下师徒二人在山顶面面相觑。
“师父?徒儿是不是做错事了?”
“当然做错了!”
“哦。”
“看你似乎没有悔意?嘿嘿,依为师看来,你错就错在本心不正,明明是为了躲清闲,非要一堆大道理,不过甚合老夫心意,哈哈哈……”
还未走远的范增立马一个趔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昨日黄花落满地()
本心正不正的且不说,效果还是挺不错的,在项夫人和范增一起告诫之下,项籍报仇的心思淡了一些,不再吵着要兵刃铠甲了,只是每当虞周打铁的时候,他重瞳透出的炙热从未熄灭。
又是寒冬将至,去年的时候大伙找到这片世外之地,在此定居下来,这才一年的工夫,就已经物是人非,新建的房屋还要来年修缮。
虞周的小窝精心点缀过,就让给了项夫人她们居住,自己却跟少年们挤到了一起,小项然的叔母都来了,他一个半大小子总不好再去越俎代庖。
就是活动量比较大的少年身上味道不太好闻,被他统统赶去温泉沐浴,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下水,百般无奈的虞周直接飞起一脚,小胖子一脸惊悚的落水尖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杀猪了。
“别以为是害你,这水宝贵着呢,常泡泡自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对了,伯母的病情好些没?”
见到虞周也下了水,龙且放心不少,脱着湿衣服说道:“已经好多了,要不然这一路也熬不过来。”
“嗯,这就好,现在山上人也多了,回头把这温泉再细细划分,男女汤分别隔开,对了,以后你们洗澡来这就行,千万别去那些看着清澈的河沟,容易得病的。”
虞周一边惬意的享受,一边跟伙伴们说着山林生活的禁忌,特别是最爱吃的龙且,初到陌生之地,他要是还不改什么都往嘴里送的毛病,迟早得出问题。
说到大伙在山上布置的捕猎陷阱时,季布再也忍不住了:“子期,你说我三叔他们,能成功么?”
“箭已经离弦,你担心也没用啊,以三叔的本事,只要不去闯秦军大阵,全身而退是没问题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这倒是真的,季布栾布二人满脑子都是武艺,乍离开季三叔还有些不习惯,比以前沉闷了许多,倒是小胖子到哪都是自来熟,没几天就能仗着喜庆的肥脸从妇人们手里骗吃食了。
抛开这些个琐事,山上的生活还是很有趣的,以前大家都在外边冶铜,现在回来以后人气旺了不少,此起彼伏的祈田歌很是热闹。
楚人天性乐观热情,歌舞的习惯不分贵贱,街上的乞人以歌行乞,就连春秋时的优孟劝谏楚庄王都是唱着政事歌。
“山间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
这事儿已经被司马迁记载到了《史记·滑稽列传》,说出来滑稽,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事儿,足以流露楚人的浪漫情怀。
只是这种浪漫很快将被大秦的残酷所取代。
冬至来临之际,山间难得的下了一场小雪,虞周终于可以偷几天懒了,天都峰上洒满了他的汗水,斑驳的山石更是磨出无数血泡,原本瘦弱的身躯慢慢的强壮起来。
这一切少年们看在眼中,开始的时候只是季布栾布二人相随,后来龙且也加入了其中,每天早起爬山已经成了大伙的习惯。
现在天都峰爬不成了,即将到来的冬至太一祭典却被钟离眛带回的消息破坏殆尽。
清亮的火塘前,大伙围坐一圈,跳跃的火光映在每一张悲愤的脸上,就连魏辙这样的高人都不免有几分戚戚然。
“上月初,秦人击破上将军之后,大军迅速包围了寿春,攻城之战维持半月,大王亲临城墙一起守城,直杀的城下尸骨累累。
谁料秦将王翦攻城失利,在军营里掘道入城,部分秦人大肆放火夺占城门,秦国大军蜂拥而至,寿春城……破了!”
“怎么可能!这才多久?!那大王呢?有没有怎么样?”
“大王遣众人分别突围,刚出城不久就被团团围住,随行王师几次冲阵都没有成功,将士尽皆战死,大王和王妃们……全部被俘。”
项籍重重的一拳打在地上,气喘如老牛一般,目呲欲裂的说道:“你是说,我大楚……就这么没了?”
“除昌平君与百人逃脱,其余无一幸免,列位臣工全都成了秦人的阶下之囚。”
项籍再也克制不住,起身长啸着往远处奔去,人群里渐渐有了哭声,早已得知楚军失利的消息,这一天大家都有预料,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阵切肤之痛。
这可是亡国啊,以前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还能因为都是楚人而有几分亲近,以后呢?叫秦人么?还是会沦为奴仆?跟杀亲灭友的刽子手同处一片蓝天,受尽他们的欺辱么?
等虞周追上项籍的时候,大块头正伏在一条溪流边,接连的伤痛让他无法自持,隐隐有了些哽咽的声音,在水流声中若隐若现。
虞周正考虑要不要上前,项籍主动回道:“是子期么?”
“是,大伙都在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为什么会这么快,爷爷都已经付出了性命,大楚还是没了……”
虞周只是下意识的追了出来,还没想好怎么宽慰他,好在项籍毕竟是个没长大的贵族少年,本就已经憋闷了许久,楚国的灭亡让他再也坚持不住,一股脑的对着伙伴倾诉起来。
“得到这个字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那时叔父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爷爷去的消息,直到大伙开始搬家,我才知道事不对劲。”
“爷爷一生为将,殁在沙场也是寻常事,可是屈氏的作为实在天怒人怨!子期,我听韩伯说你手艺精良,他不给我打造,你难道也要看着我赤手上阵么?”
“屈旬是屈旬,屈氏是屈氏,听钟离说,上将军的故友屈定将军也在此役中阵亡,你现在还不能心平气和,我不会帮你的。”
“为什么!!!”
虞周坐到他的身边,不得不说,此时的项籍已经有了大多成年人的身型,只是那张脸上稚嫩难脱。
“你现在多大?”
“翻过年就是十龄了,怎么?这有关系么!”
“羽哥,既然你学的是万人敌的本事,那一个成熟的将军,和一个稚嫩的将军,哪个更能威震敌胆?”
项籍默而不语,虞周继续说道:“现在上将军去了,几位叔伯又不在,项氏全在你肩上,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项夫人怎么办?你家中的弟妹怎么办?”
“还有,如果项叔父得胜归来,又或者令尊忽然现身,见到你不在了,他们又得成什么样子?你可是项氏的长子嫡孙!”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约法三章()
一个倔脾气的人可以一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却很难让他心悦诚服,项籍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再加上这种亡国破家的椎心泣血之痛,别说是他了,就是摊到谁头上,也绝不能轻易改变主意。
“说来说去,真是不爽利,你就说什么时候肯给我打造!莫不是大楚一亡,你就怕我连累你们不成?!”
“少说这种气冲头的话语,你看看周围这些人近来谁曾有过欢笑?伤人心啊!万人敌不是让你一个人去砍万人吧?你是上将军之后,以后也是要领兵的,将军不能收归军心,拿什么取胜?!”
如果说起别的,项籍还能反驳两句,可是虞周从他父祖一辈子的骄傲入手,他也只能听着了,打一棍子还是要给个甜枣的。
“羽哥,非我不近人情,你多少也将心思用到活人的身上些,项夫人每日以泪洗面,然然也被你的冷脸吓得不敢靠近,就算你要驰骋天下,至少也要等行完冠礼吧?”
“不行!太迟了!父亲十三的时候就已经上过阵了,叔父也是从小就有兵甲,最迟三年,我就要有自己的兵甲!”
得,敢情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就听到冠礼二字了。
“三年你那幼弟还在牙牙学语,这怎么行,而且三年时间我手艺也不见得精进多少啊!”
“真没志气!那就五年!五年后我就束发了,不能再迟了!”
虽然被埋汰一顿,虞周还是很满意了,五年的时间能有多少变化,只有天知道,如果到时还不能让项籍稍微理智点看待,他觉得自己可以终老山林了。
“好!那就五年为期,到时候我肯定给你打一套刀枪不入的铁甲,至于兵器,你惯用什么?”
“叔父本来想教我学剑,可那东西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我学了几天就弃了,你会打造楚戟么?”
虞周皱了皱眉头:“如果只是戟头,我倒是可以一试,可是以你的力道木制戟身肯定不顶用,精钢打造需要浇铸而成,咱们山上没那条件!”
“这有何难?!到时你缺什么我寻来便是。”
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虞周也不说破,趁机赶紧劝他回去。
火塘暗淡了许多,大伙脸上的悲切惶恐也变成了严肃,过了今夜楚国就成了历史,王翦的大军正在四处攻掠,也许会有愤而刺秦的勇士,却绝不在这群人中。
武艺好的自有要照顾的人,武艺差的也有自知之明,一年多的避世生活已经让他们很是知足,多年战乱城头变换王旗的时候还少过么?只不过这次再也换不回去了而已。
“在座的大多都是楚人,别的我也不说了,此番大楚国殇,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国法不存,宗族当立,如此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互助共存,各位乡邻以为,然否?”
魏老头难得的跟大伙聚在一起,说起日后的打算来,是啊,来自东阳的年轻人大多都是土生生长的楚人,现在又平添项家带来的一群人,故国已经不堪回首,日后没有规矩,才是更大的麻烦。
不管是原来的国人也好,野人也罢,从今天起,都要拧成一股绳,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陈婴越众而出:“魏国老,您有个什么章程,只管说来就是,大伙要不是随着您来,也没有现在的清闲日子。”
“其一,天下大乱,秦王大军四处攻掠,为了大伙的安生日子,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山。”
“其二,现在山上人口众多,说是一里也不为过,既然都是楚人,那就商定一位里尹,各项杂事也能协理一二。”
“其三嘛……”
魏辙尚未说完,一旁的范增阴恻恻说道:“其三,丑话说在前头,在咱们这个乡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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