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铁一般的马蹄声落在秦人耳中,无异于催魂铃一样让人绝望,马上的猛将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有心无力正说此时!
同样的天空下,脚踏着同一片大地,项籍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飞速略过眼角的人、马、盾、甲仿佛都成了不会动的死物,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乌骓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许多东西忽然一个变成了两个,拖着长长的残影消失在自己身后。
人影从眼底溜过,人声从耳畔闪过,人血从戟下洒过,仿佛这一切全都成了虚幻,只有玄鸟陨卵的秦字旗依然真实的让项籍厌恶,引得他挑翻无数。
飞速奔驰的状态下,一切都变得不可轻易捕捉,秦人想要拦住项籍不容易,项籍想直捣对方本阵也不容易!
因为自从他起了杀心的那一刻,秦军的大纛竟然再次后退避其锋芒!
如果是虞周在这里,肯定会借机大喊一声“秦军败了”,管不管用的试一试再说。
但是现在面对狡兔的是项籍,这个骄傲的猎手不容任何猎物逃脱爪下,战马未停的继续往前逼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许是秦人两度后退同样攒了些火气,也许是他们觉得再这样下去对军心太过于不利,很快,重新稳定下来的赵贲大纛居然开始组织反击,颇有几分退避三舍之后就要反手困兽的架势!
戟尖再也不能轻易刺穿甲胄,吐了血的敌人萎靡许多却仍带着不屈之意,项籍此时不怒反喜,因为只有亲兵近卫才有这样的表现。
“那楚贼可敢与我一战!”
“杨将军!”
没有通名报姓,没有一句废话,项籍觉得自己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就必须尽快找补回来。
迎着杨熊的长矛,他眼也未眨的以战戟劈刺出去,一招一式之间,竟然不是招架对方兵器或者以力相抗借势反击,而是实实在在的无视即将刺入自己小腹的长矛,只求一戟建功的换命杀招!
杨熊显然也未料到他会如此应对,愣了一下之后,就硬着头皮在手上多加了两分力气。
别看此人曾经扬言要与司徒羿对射,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上项籍这样胆敢单枪匹马闯入敌方大营的猛将,能够以血换血都算是赚的,更何况这还是楚军主将,两人身份悬殊?!
只要伤了项籍,哪怕赵贲把这五万大军丢光了也没事,至少杨熊的军爵和家人可以保住不受株连;只要项籍受了伤,再不知兵的将军也该知道趁虚而入,更何况蒙恬与九原军虎视已久;只要伤了项籍,团团包围之下就有可能把他留在这里,二世陛下的千金悬赏,早就被秦王变成了赏千金,封食邑万户!
念头转的很快,它们甚至都没成型,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充斥着杨熊内心,只可惜下一刻,填满他胸腔的却是冰凉的痛意加上满嘴咸腥。
长戟来的比预期早了些,杨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项籍手上不敢停,自然也就没给他留出说话的机会,后发先至的战戟一路出溜着往前捅,摩擦着项籍的掌心。
这种招式有点像是往前轻抛了一下标枪,速度上绝对快,长短上绝对占便宜,但是因为虚握的关系,力道上面却一等一的吃亏,搞不好无法破穿敌人甲胄,很可能未伤敌先伤己!
问题是……
项籍本身就是一个违背力气大小的存在,他的虚握,三两个好汉蓄势已久也未必能够接下。
一戟建功之后,项籍变虚为实继续用力,长戟自上而下划了半圆,随着“噌”的一声,这是戟尖插丶入碎石遍布的土地了……
被战戟穿透了那个人,更是随之重重的被钉在地上,板冠纷飞、甲胄叮咣乱响,眼睛里的神采越来越暗淡……
“杨将军!”
“赵贲何在,快快受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碎阵()
“赵贲何在,速速受死!”
声如铜钟、马如蛟龙,伴着项籍的一声大吼,乌骓人立而起嘶鸣着为他助威。
顺着这股子劲头,盘龙戟也从地下拔了出来,粘稠的血浆淅沥沥往下滴淌,被砂石磨砺的格外光亮的戟尖,不消片刻又已遍布暗红血痕,一道一道很让人心惊。
“杀项逆者,得千金,封邑万户,此人已在眼前,还等什么!!!”
赵贲不傻,从刚才杨熊一招也没能接下来的惨状看,十个他上去也是白给。
秦将极少与人单打独斗,所以这样的应对手段算不上丢脸,哪怕刚才那句话是由他的亲兵喊出而非本人号令,军心士气依然无损。
倒是经过这一提醒之后,许多人被“万户侯”冲昏了头脑,血灌瞳仁鼻喷白气,拿着矛戈来回比划着跃跃欲试。
赵贲藏头露尾,项籍照样可以找到他,一圈亲兵围成一团,身处中央的绛袙深甲者还有旁人吗?!
随着一声轻叱,乌骓慢步轻跑起来,项籍手上不停,以长戟挑起各种各样的车轮、尸体之类的零散重物,劈头盖脸就朝那座紧密的小军阵砸了过去。
这时候,那些满脑子千金与万户侯的家伙再也按捺不住了,面对勇力绝伦的强敌,他们有的尚存一丝理智自发结阵,有的不管不顾有攻无守,一时间,秦军如同潮水一样涌动上来,显得项籍单人独骑格外孤单。
随着项籍长戟连挥,他的大氅飘舞起来分外显眼,一片黑衣的海洋中,那抹暗红就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样,非但没有暗淡几分,反而迅速向着四周浸染。
浅色映衬深色容易,但是将黑色染成红色有些难,偏偏项籍就做到了这一点,从上往下看去,长戟在他手里犹如老农用镰刀,一茬一茬的收割下去,秦军就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倒伏下去,土地逐渐变了颜色。
这时候,项箕、樊哙他们也已杀至秦人的营门前,外面的人拼了命想进去,里面的人听从军令要杀出来,相对于两支军队来说辕门过于狭小,竟被几员楚将一时间杀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势,又让秦人更加气闷。
赵贲看到这场面,顿时觉得心里堵的不行,前后不济说的就是此情此景,准备好的招式还没等发出去就被对方憋回来,心里不堵才奇怪了。
战车这种破阵利器没能发挥作用,最基本的步卒被人家截了个首尾不相顾,再加上近在咫尺的项籍这个威胁,他头一次发觉楚军的横冲直撞居然也是一种战术,而且还非常成功。
几个念头的工夫,赵贲身边的亲兵开始变换阵型,小小的方圆阵限制了机动不利于进攻,却是守御的一等一阵型,长矛与弓矢各就各位紧密相联,倒是跟虞周的背嵬营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被人家单枪匹马杀进本阵还要以防守为主,这事儿说起来是挺丢人的,但是看到地上的尸首摞着尸首之后,无人再敢小瞧项籍。
楚人尚武,秦人也尚武,两者却也大不相同。
楚人的尚武带有一种来自青山秀水的野性,自然又淳朴,就像他们的令尹、莫敖之辈几乎全都通晓兵事不会细细划分文武,还比如数遍天下各国,楚人的佩剑数量是最多的,这一点无关身份贵贱,只言乐战轻死。
相比来说,秦人的尚武就像秦弩一样,冰冷,规范,执拗,特别是经历了严明的律法鼓励与约束之后,他们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战场上下判若两人!
这两种风格的碰撞持续了上百年,只是今天这一场从开始就不是一个层面的较量,赵贲的方圆阵再怎么无懈可击,遇到项籍这样违反常理的家伙,注定了徒劳无功。
盘龙戟扫清了一圈纠缠者,铁砂打磨的粗糙龙身已经变得又黏又滑,项籍随意的一秃噜,长戟再次龙鱼入海一般钻进敌阵。
兵阵贵在协从,一人被攻本该众军合力抗敌,只是大秦兵士们真正上前搭把手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个敌人并非一伍一什可以抗衡的。
相互间一角力,大多是以秦军被挑飞或者击倒作为结局,有那种也算有把子力气可以死扛的,又在兵刃上吃了亏,握着断掉的矛戈狠狠的匡了自己一下,露出无数破绽为人所乘……
数十人奈何不得他,数百人施展不开手脚,赵贲眼看着自己如同白菜芯儿一样被人一层一层的扒去外皮,眼里的神色凝重中带着无望,双手却将剑柄越握越紧。
方圆阵的御守能力确实强悍,项籍杀败几名外围的赵贲亲兵之后,还没等他继续前进,忽然就有几道寒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乌骓猛的前蹄昂立,趟地而过的战戈用意分明。
射向自己的冷箭没什么,仗着坚实的腕甲反手一拍就能应付,砍向乌骓马腿的几样长兵却使项籍火冒三丈。
马蹄还未落地,他用长戟往地上一捞,戟尖小枝勾住长戈的横刃,也没见怎么使劲,就像平常人平平常常的扔出一件东西那样,长戈划出一道弧线飞出很远很远,而秦人的盾阵后面,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倒地声。
项籍干完这事儿以后,乌骓的前蹄重重往地上踏去,借着这股子劲头,他又将盘龙戟抡了半圈,自下而上举过头顶,再然后,顺着战马由上而下的威势,战戟同样重重砸下去……
人是千古无二的天骄,马是万中难求的王者,人马合一相互借势,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挡!
“轰——”
“咔嚓——!”
“咚……”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闷雷,原先坚如磐石的阵脚更像被雷击过一般,木盾碎裂成了好几瓣,皮盾的盾鼻断裂之后显得软趴趴,偶尔有些包裹了铜铁的双弧盾,专门用来阻挡刀劈剑砍的阶梯状圆弧都被削平了……
最惨的还是身在其后的军士,因为刀盾损毁再严重也不过是些死物,但是骨头茬子从肘子上冒出来的活人就不一样了,那份疼痛,想象一下都让人绝望……
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近在眼前,秦人的本阵终于被破开一角。
项籍重瞳睥睨,不急不缓,不骄不躁。
被他刚才的一击所震慑,秦军居然一时忘记了重合阵型,许多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拖动地上重伤的同袍往后撤去。
退开一圈之后,秦人想起了如山一般的军令纷纷停住脚步,项籍虎目扫过去,就让许多人不自觉避开视线。
他们用眼角偷偷打量同袍的伤势和满地的狼藉,他们闻听各种各样的惨叫声皱紧了脸、抿着嘴,项籍说不清这些细节意味着什么,但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对方很惊惧。
不趁势攻进去实属无奈,因为刚才那一击即使放在项籍身上也不好受,戟这种兵刃再锋利,也不能跟削金断铁的传世名剑一样使用。
毁坏那些木盾、皮盾的时候还好一些,单凭蛮力硬砸也能生效,但是夹杂其中的几面青铜盾着实做不得假,独特的塔式或者双弧外形为了架设长矛制作的特别结实,同样击退谈何容易?
项籍做到了,既有兵刃锋利的缘故,又有人借马势之威,再加上本事不够力气来凑,他硬是将铜盾也击飞了出去,更有甚至,有的铜盾上带着深深地刻痕,盾耳也不知去了哪里。
也许是感应到主人有些不妥,乌骓嘶昂着威慑了一圈,等到腹部重新传来前进的号令,它才像个巡视自己地盘的老虎一样迈开蹄子走向秦军,毫无畏惧。
人与马再度前进,黑衣军士们就像池塘里丢入一块石头那样泛起一圈波浪,随着前浪推后浪,他们再度退了一步,使得项籍眼前大为宽松。
“骓,咱们快去快回怎么样?”
“咴聿聿——”
秦人看到那名楚军主将对着自己的马说了一句什么,他们没有听清,听清了也不会听懂。
就在一个迟疑的间隙,乌骓真的如同一团乌云那样飞起来了,雪白的四蹄如同春日里的柳絮一样轻盈,跃过众多秦军头顶,驮着它的主人,一步踏上盾墙,气势有去无回。
对于战马来说,踩着虚实不定的地面就像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样让它们没有安全感,可是乌骓与项籍之间不只是人和马,他们更是一同成长一块儿上阵的战友。
说一句难听的,真正到了战场上,亲兄弟也未必有战马那样可靠,因为慈不掌兵这个至理总是逼迫着驭军者做出艰难的决定,但是战马不会……
他们踏上盾墙之后,项籍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每一个敌人都是来自脚下,若是一个不慎导致乌骓饮恨,他再剐了赵贲也觉得没意义,因此盘龙戟挥刺更加频繁,但凡看到个盾牌间的缝隙,一戟下去先带起血泡再说。
踩着人或者说踩着人命前进,速度果然快了许多,按赵贲的爵位来说身边的亲兵只有三百,被项籍几次冲杀,全军覆没不敢说,但是他们想要拦住项籍也是不可能。
眼看着绛色袙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项籍的脸上越发狰狞,兴奋之下,他面带红光、鼻冒粗气,整个人像头发丶情的公牛一样不可阻挡。
“秦贼,吃我一戟!”
“将军快走——!”
身家性命寄于主将一身的亲卫十分忠诚,长戟扎下去的瞬间,就有五六个人挡在赵贲前面阻拦项籍。
项籍毫不犹豫的继续用力刺下去,扎透气儿之后的血花溅了赵贲一脸,战戟拔出时的血箭又溅了满地。
受此刺激,赵贲血气翻涌、力灌全身,借着项籍还没回招的工夫双手握住青铜剑,大吼一声劈砍下来。
“逆贼,纳命来!”
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站在自己的战车,一个手握长兵一丈三,另一个剑约三尺短小精悍,没有精妙的招式支撑着,后者简直占尽劣势。
项籍扭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剑没有致命之危,从长短来看,赵贲顶多能以利剑削向自己紧握兵器的那只手。
因此他右手一松左手后滑,刹那间,青铜剑劈在精钢戟身带起无数火花,刺耳的摩擦声直让人不忍闭嘴。
项籍脚上一踢,正在下落的戟身便重显杀气往上挑来,自下而上的意外招式眼看就要建功,哪想斜刺里又出来几人,以身为盾愣是护在赵贲身前,随着皮甲被撕成两半,最惨的那个当场就把内脏流了一地……
“匹夫!受死!”
外面的喊杀声始终没有停下,项籍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他这次也不专门针对赵贲了,却将手里长戟堪堪握住龙尾,自头顶抡圆了一圈就往周围扫去。
戟身砸中的骨断筋折,戟尖划过的血流满地,一丈多的长兵横扫一圈,愣是生生造成了一个三丈有余的真空地带,只剩下他和绛袙将军。
哼了一声之后,项籍忽然改主意了,长戟再度递出去的时候,精准的左袖子进右袖子出,把赵贲挂在上面像个稻草人一样,看上去可笑至极。
再然后,项籍单手持戟挑着这位秦军主将,对待猎物一般来回抖了两下炫耀一二,随即磕了下马腹缓缓往外走去。
被人俘获之后,赵贲有些头昏脑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感受到冰凉的戟身之后,他冷静许多,背上被小枝划出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却依然赶不上心中那份疼。
身为主将被人活捉也就算了,哪还容得下这种屈辱万分的方式?!
手不能动,脚不沾地,就剩一张嘴还能用一下,可是他不敢骂,因为对于越吵闹越引人注目,对于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了!
也许……营外的对战正在如火如荼,楚军下一刻就败了呢?毕竟他们没有人指挥,主将跑来冲锋了……
就算楚军未败,麾下的数万秦军晚一点发现自己被俘,多坚持一刻也是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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