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出了点气之后,项籍又皱起眉:“即便是怕我等行凶,那老店家贴一张纸就能有用?”
拽着他俩进这家食舍,虞周承认自己另有目的,但是他跟那位店家既不认识也没见过,完全是偶遇,谁曾想对方家里竟然藏着楚军传单,他觉得这个开端很好,更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也许老天都不忍见一城生灵尽皆涂炭吧。
“待会儿饭食上来了,问问店家不就知道了。”
也许是担心三人一熊等的不耐烦会拆了这里,老头手脚格外麻利儿,进去没一会儿的工夫,三碗不知道什么野菜煮成的汤、外加一摞锅盔就被端上来了。
项籍只看了一眼,立刻兴趣缺缺,大伙平时虽不是锦衣玉食,这种粗粝之物也是许久没吃过了。
锅贴还好一些,菜汤实在没法忍呐,厚厚的陶碗说不清是土还是陶,碗外面一个劲儿的掉土面儿。
至于碗里面?汤色混浊菜根犹存,闻上去土腥味儿比菜味儿还浓,怎么下嘴?
项籍好面子,不屑说什么恶言,看到老头讪讪的表情,他和龙且一人抱起一张锅贴干啃起来,菜汤一动也不动。
这俩人不动,虞周不成啊,还指望在这多逗留一会儿呢!他慢吞吞的拿起锅盔,一边掰着往菜汤里泡,一边问道:“店家,你这张传单从何而来?”
“传单?”
“就是那张纸。”
“哦——!”
话说到这里,老头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再从醒悟到满脸显摆,说话语气顿时轻松了几分:“贵人有所不知,这东西是小老儿捡的,你们楚军之前散发了许多,偏偏我又是个稍微认字的,家中无书,留下此物本是当个念想来的。”
这年头,一个稍微认识点字的家伙就敢称作士人了,而这种人对于所有带字的东西有多饥丶渴简直难以想。
本身沉重加上书写繁琐,注定了竹简誊写困难所以并不能满足所有人,而现在,一张轻薄的纸就能将故事绘声绘色带入人心,让人甘冒罪罚存留下来简直太正常了。
想想有些山区里饿得脑袋大身子细的小孩儿瞪着满是求知欲的眼睛,想想在各种娱乐缺乏的年代里靠着两页小人书就能度过一天,虞周觉得眼前的老头跟两者有点像,同样如饥似渴。
不过……
一个有点见识的老家伙能猜到店里三个生人都是楚军没什么稀奇,他对那张纸上的东西理解了多少?
“店家,既然你知道此物是我们所传,就不担心上面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
老头开始摆谱了,他狡黠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心大,都是做大事的人,桐叶封弟君无戏言,又怎么会骗我一个小老儿呢!”
这下项籍好奇了:“一介老叟,还知道桐叶封弟的典故?”
老头也许看出三人地位不凡来了,继续恭维道:“年少时未竟学,略知一二,不过贵人若以纸张传单之法将其传示众生,区区典故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这话不用老头说,从造纸作坊建成的那一天起几人早就知道,就算对此迟钝如项籍者,经过虞周详谈范增解释之后也明白了,否则当初虞家跟大楚合伙做这笔买卖,他也不会如此上心。
不过当面被人称赞纸张妙用的感觉非常不错,项籍心中舒畅脸上发光,指着传单问道:“店家,既然你收藏此物也能看得懂,我且问你,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对哪一条对欣赏,哪一条最痛恨呢?”
虞周看了项籍一眼,觉得这种话不该由这家伙问出来,别的不说,单说痛恨哪一条这句话里边就有陷阱。
说痛恨蒙恬被捉拿?说痛恨赵高专权害死扶苏?这种残害忠良的事情确实应该痛恨,但那是站在秦人立场来考虑的,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楚人进军岂会这么顺利?
再看一眼项籍兴致勃勃的样子,虞周认为自己想多了,这家伙压根没有拿话套人的本事,更不会用这么曲折弯绕的手段!
娘的,看来有时候考虑问题,还是得把自己的脑子换成项籍的再去想……
老头明显跟虞周之前的思路一样了,站在那里纠结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回道:“依小老儿看,最该让人痛恨的莫过于蒙恬将军被捉拿下狱,柱石一倒,也不知北地又有多少苦命人失陷于匈奴蹄下,蛮夷可恨!”
项籍一拍案几,重重的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先周礼乐兴盛时,天下尽皆尊王攘夷,如今无论君王何在,蛮夷犯边实在可恨!”
听他这么说,老头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要说小老儿最欣赏的,莫过于此物所书'约法三章'了,秦律严苛天下皆知,我们这些楚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天天忍受着,现如今楚国大军已到,以前的律法尽皆废除,苛捐杂税也没有了,实在是好日子将要开始啊!
不瞒这位贵人,小老儿藏着这份传单,不仅是要告诉各位乡里苦日子到头了,还想凭此为证,那么大一支军队,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老头说的很忘我,一不小心把对质这种小算盘都说出来了,就像三人刚进店门的时候,他拿出传单作为倚仗威吓他们那样。
但是这番话落到项籍耳朵里,明明是恭维,他却只能回之以干笑……
因为他正打算把这座城全部毁了,人、畜、房屋、馆舍,鸡犬不留的毁了……
龙且也很尴尬,之前他还想插两句话来着,现在低头啃锅盔什么都不说了。
眼见两人都不开口了,虞周接话道:“店家,既然你们都是楚人,都想过好日子,为何当初不开门投降呢?
驻军皆为郡县子弟,齐心协力办成此事应该不难吧?
再退一步说,即使尔等不降,怎会抵抗如此顽强,折了少将军心腹人马!”
同样的疑问也盘旋在项籍心中,就在重瞳带着怒火的质问目光里,老头苦笑两声,开口了:“贵人有所不知,此城秦军名义上是郡兵,其实早在三日之前便已调换了,我有幼子配为城旦,如今下落不明让人担心呐!”
虞周与项籍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调换了?全部?还是一部分?他们是从何处调来的?”
老头继续苦笑:“这我哪能知晓?小老儿只知是有一部分秦军调换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郡尉忽然决意守城……”
闹了半天却是这么个结果,项籍有些不甘,他拿着锅盔沉默了许久,边啃边想吃完了都不知道,一口咬在手指上才回过神:“店家,那你就没想过出去找找儿子?”
虞周笑了……
因为项籍这个人很矛盾,对于陌生人,他可以冷酷无情屠戮殆尽毫不心软,这一点虽然还没发生过,但是从他对待手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
比如说,旁人对待亲近者,都是心腹交心五成、次之四成、再次三成,直到毫无关系为止。项籍不一样,他对最亲近的人可以交心十成、次之八成,再次一成,再次还是一成……
为什么落差这么大呢?因为他傲,军队有了战绩,应该论功行赏才对吧?项籍不是!
他翻翻功劳簿,发觉没砍死人立有其它微末功劳,就会撇撇嘴:这点功绩算什么呀,跟我一比,提着一两个人头回来的都不算什么!
于是……项籍对于赏赐与爵位攥得很紧,因为拿他自己的地位与功劳横向对比来看,其他人那点功压根不算事儿!
为此,虞周曾经专门花费了好几天才把这家伙的榆木脑袋说通,顺便弄明白了霸王“曾经”的寡恩薄义评价是怎么来的……
时至今日,项籍的心态已经转变许多,但是骨子里的本性没有变,从别人一成一成递减而他始终保持一点客套来看,不管这是源自贵族的知礼还是层次相差大了不屑为之,总归可以利用一下。
比如说……对比杀一个陌生人与杀一个崇拜自己见过自己,甚至有过一点交情的人,后者对项籍来说有点难……
这也是霸王“曾经”妇人之仁评价的来源。
在这一点上,刘邦当年利用的非常好,所以断定老爹必然不会被煮,所以断定老婆落到项羽手里一定没事儿,所以自己多次逃离生死边缘,一步步踏上最高位……
现在,虞周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只想借助项籍的这个小小性格弱点,让他跟城中百姓熟悉一些,了解一些,有了一丝一毫的交情,屠刀就再也举不起,救下这满城的无辜百姓。
费尽心机,现在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了,项籍问店家为何不去找儿子,正是因为他已对面前这个心向大楚的老叟下不去手!他想让老头走!
对于项籍的问题,老店家捶了捶腿:“唉,人老了,走不动,我就想着,万一儿子将来找回来,小老儿不在这里他该多焦急?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啊……”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千零一夜()
食舍里的小灶冒起袅袅炊烟,釜中不知煮着什么,欢快的水花“咕嘟咕嘟”冒着泡,听完老店家的话,几个人的心情却不怎么欢快。
龙且闷头只顾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碗又浑又涩的菜汤也给喝完了,项籍一根手指敲着案几,两只眼睛有点不对焦。
至于始作俑者虞周?他这会儿正跟慰问团下乡似的,拉着老头聊东扯西的乱问,什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啦,粮食够不够吃啊,那张传单上面写的东西还有谁知道啊,他们又是怎么看待的啊……
问到最后,老头子直怀疑是整个楚军都这么热情,还是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了上门寻亲的,不然问这么细干嘛?
虞周越往下问,项籍越不说话,骄傲如他就像雄狮,对于鬣狗虎豹之流那是迎头而上,对于鹿羊牛马一类的食物也是下口不留情,可是面对一只丢失了幼崽、对自己袒露肚皮表示臣服的老狐狸,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杀意也在慢慢暗淡。
只凭一个刚刚认识的糟老头子让项籍放弃那种想法有点不现实,但是架不住这位店家背后还有人啊。
要知道,虞周跟他聊的那些东西看似漫无目的,实则通过一粒微尘把一个群体归而纳之了。
一个人的份量有些轻,如果是一群人呢?面对一群心向大楚的百姓乡绅,大楚还能对他们举起屠刀吗?
项籍反反复复问了几遍,老店家每次都回答各位乡邻早就盼着王师了,越往后问,老少二人的神情越不自在,其实这事儿挺没劲的,当着楚兵的面,老头傻了才会说乡亲们对大秦死心塌地,偏偏项籍一直得不到能让自己心安理得杀人的答案,内心一纠结,这点小事儿都想不通了。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背着双手,看得出来,刚才的这顿饭对于项籍冲击不小,魂不守舍往外走的时候,他既没管崴了脚的龙且,还把那头棕熊也给忘到食舍里了。
虞周扶着小胖子也顾不上那些,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心里一个劲琢磨——这是想以猎物抵饭资还是项籍已经心乱到全都顾不上了?丫的不会打算让那头熊吃了老店主,再下手就没心里负担吧?
正想着的时候,不防项籍忽然停下了,虞周也没个准备,一头撞上宽厚又坚硬的脊背,重新稳住身形,诧异道:“怎么了羽哥?”
“我不信!”
“啊?!什么?!”
“我不信那店家所说!”
龙且这家伙不愧是项籍死忠,听完之后,他瘸着小腿儿来了一句:“不信就不信,项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那么多作甚?”
项籍没有立刻作决断,想了片刻回道:“不行,我还得再转几户人家,听听他们怎么说!”
“好!咱们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去!”
瞧了虞周一眼,他拒绝了二人作陪的要求。
这也正常,项籍虽没有过人的头脑能把这事儿想个通透,但是凭着他对虞周多年了解,屠城这事儿没遭到反对才显得奇怪。
再联想到今天早晨这顿饭,项籍对于兄弟劝解自己的手段,立马有了一个模糊印象。
说实话,贴心的方式并不让人反感,甚至还能带来一些小小的自得与愉悦。
反过头来,杀跟不杀两个选择在心里反复盘旋,他很想静一静再去考虑这些,经历了多走走、多看看,最终定下这座城池的命运。
同样基于多年默契,项籍刚拿定主意,虞周就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了,暗叹一声太过熟悉的了解可以超越智慧,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那好,我先把龙且送回去,等过了过了晌午整理完了战籍,咱们一起跟两位军师论功行赏。”
项籍点点头,说了声“好”溜达溜达走了。
他这一走,虞周把小胖子往地上一扔,飞快的叫过一名脸熟的军士摸出铜钱,嘀嘀咕咕指着三人来时的方向。
“哎哟…哎哟……子期你个没轻重的,明知老子崴了脚,手上也不轻点……
我说,你叫人来干嘛啊?项大哥的身手不需要保护……”
“废话,我只把你搀扶回来了,你兄弟还在那家食舍里呢!咱们得把它弄回来!”
“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回到军营里,虞周没有急着对照战功册,一场大战之后再加一夜酒话,他现在的感觉非常累,倒下头去鼾声顿起,伤口那点疼痛顿时轻微许多。
足足睡饱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饿醒了。
昨天夜里陪着项籍一起疯顾不上忌口,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虞周可不想再糟践身体了。
挑挑拣拣去掉几样大料与食材,他决定弄一份酥锅犒劳自己,好在之前的战事比较悠闲,东西带的还挺全。
本来猪肉带皮最好,但是猎来的野猪皮子又厚又硬根本没法下口,只好去掉之后切成大块儿,再将菘菜(白菜)、莲藕、豆腐、鸡块一层一层铺在锅里,最后把海带一卷插上竹签固定,加点盐醋之类的调料就可以开火了。
感受到伤口有点麻涨涨的,虞周又扔进去两根肘子,打算吃什么补什么。
别看三言两语说着简单,这玩意很耗费工夫的,因为其味其感尽在一个“酥”字,所以文火慢炖那是绝对不能少。
在军中能有这番享受,除了虞周日子过的比较精细之外,还因为这道美食对于范增的糖尿病有些裨益,食材食具一应俱全,不用费心准备。
随着慢火舔舐,锅子开始欢快的轻轻唱,闻着阵阵香味儿开始往外渗透,他随口叼了一张面饼,一边遏制口水一边翻阅军功册,力图分散一下精力。
目的很快达到了,只是有一点堵心,看着一个个用冰冷墨痕标注过的名字,眼前的美食诱惑大降。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袍泽之义不同于男女之情,却比后者另有一番气魄,男女情至诚莫如死生契阔,这种事情,却在每一个军人从军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注定了必须同生共死!
所以啊,对于性命相托的伙伴,虞周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玩命的操练他们,但是这些人真的付出鲜血代价之后,却不能有丝毫懈怠与轻视。
砍了一个的写成俩,俘获两个的报成仨,军功嘛,无论是从底下人的惯例还是收买人心的角度看,只多不少的虚报才算正常。
写写划划,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锅子里飘出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座军帐,按道理说,该是黄鼠狼上门的时候了。
“咦?子期这么用功啊?项大哥那边的军功册还没开始统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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