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周仿佛没听到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小心扯到伤口,呲着牙花子冒了会儿冷汗,这才拖过一坛子酒,咬开封口:“羽哥,明日事明日说,今天在这里,兄弟倒要说一声你不厚道。”
想到之前撇开部下独自去闯郡守府,项籍有些底气不足,但这家伙不是个会认错的性子,转而说道:“子期,此战你与龙且率先破门立下大功,你们想要什么?”
虞周很想说一句想要死去的战友再活过来,但他知道这话不仅不现实,还会让项籍更加难堪,不如不说。
想了一会儿,他回道:“我觉得,咱们应该效仿之前锡山那一战,给忠烈们修一座陵园,让他们埋骨安魂,得享万世敬仰。”
“这都是应该的,子期不说,我也会如此做,你就没有什么自己想要的?”
龙且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一屁股坐到虞周身后,脊背互相倚着,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如果子期不要,干脆许我两个愿望好了,就当是把他的也算到我头上。”
项籍很想回一句“你除了吃还能想到什么”,但是众多亲随阵亡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他没心情玩笑,目光往下沉了一些,什么都没说。
虞周见状,递过去一坛子酒,然后两人相互一碰,狠狠的灌了几口,他才舒服的往胖子背上一靠,回道:“我想要的?我倒是想让将士们都回来,可能吗?”
此时与刚才不同,刚才是项籍尴尬,借着论功行赏这个稍微郑重点的事情转移话题,拿阵亡的将士说事儿只会让其更下不来台。
现在呢,小胖子一打岔,两个人又多了个一递一接的动作,小小细节,气氛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
别瞧不起这点小事儿,接受一个人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心防大降的心理暗示,最适合调节气氛。最广泛的,老祖宗曾经把这一招在酒场上用了上千年,无往而不利。
要说虞周跟项籍相交多年为什么还要小心翼翼?那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抱着一个信条不曾松懈——生的近不如处的近。
也就是说两人天然关系再近,随着慢慢相处总会因为喜恶不同或疏远或亲密。
包括远亲不如近邻也是如此,再怎么血脉相连,随着时间与空间不断消磨,比不上一个朝夕相的人也是正常。
当然了,还有个前提就是这位近邻不要净干伤感情的事儿。
因为情义是消耗品,如果不能用一种妥善的方式好好维护,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每次相处你都惹人不爽,下次谁还愿意见你?
特别对于项籍这种性格来说,“刚而犯上”如田丰者,必定会落得范增“曾经”的下场。
虞周绕了个弯,再用一副靠在龙且背上的半醉姿态来说这句话,任谁看来,都不会联想他在落少将军面子,而是认为同样痛失部下,他也需要发泄一番苦闷,倾吐不舍与心痛。
果然,项籍听完之后再饮一口,慢慢走到他俩身边,轻踢一脚示意让个位置,然后挤进来三人抵背。
望了望远处的星空,他觉得这种看不到对方眼睛的感觉挺适合现在说话,随即接道:“我也是啊……都是从水寨一直跟随的弟兄,一个锅里搅过马勺,一口井里饮过清水,说没就没了……秦军怎会如此强悍?”
虞周叼着一根草叶:“你最先杀上去的时候没察觉吗?”
“没有……”
“那就怪了,这事儿我也没想通,也许非等天亮了问问范老他们再说。”
说到范增,项籍心里又是一虚,老头子之前就不同意这种快攻手段,现在城虽拿下来了,也把自己闹了个灰头土脸,说明还是人家人老成精,这怎么好面对?
想到这,他问虞周:“子期,若让你主谋这场战事,你会怎么做?”
虞周合着眼皮道:“拿战器砸破城墙,再行接战,或者围困之后从粮草下手,需要些时日。”
项籍听完没说什么,眉头又紧一些。
虞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想拉个人证明自己快攻还是有些道理或者可行之处,并非盲目贪功所为,所以啊,有说道也不能告诉他。
因为从项籍刚才这番表现来看,他已经后悔了,只是嘴上不认而已。
不借此良机让他好好扪心自问一下,下次再有这种事怎么办?
有了教训,才会慎重。
只是这个教训太出乎意料,就连虞周也没想到会伤亡那么多精锐亲随,项籍独自行动,更是因为低估秦军。
“龙且,若是让你领兵主攻,你怎么打?”
小胖子歪了歪身子:“跟子期借战器,跟司徒羿借人,毁墙,射箭,冲锋。”
项籍更郁闷了,过了片刻,他将此事抛之脑后,拿肘子捣了捣虞周,想起一出是一出:“子期,司徒羿有百步营,我有持戟卫,你的部下也是精锐,为何没有个响亮名号?”
“懒得想,再说他们许多人出身童闾,反正那么熟悉,不在乎这点小事儿。”
哪想到项籍忽然声音严肃许多:“这就不对了,童闾之人我也熟悉,却觉得你现在这样反而不利领兵。
须知兵者,上下一心方能百战百胜,军无名号,容易同乡亲近、同闾亲近、同门亲近,时日久了各自为战,军心涣散。”
虞周听完之后豁然起身,诓了背后二人好大一个趔趄,他也不理会龙且揉着屁股埋怨,紧盯项籍疑惑道:“羽哥,刚才这番话,是你说的?”
项籍作出个巴掌虚拍的动作,佯怒道:“怎么,真当我一点头脑都没有吗?”
虞周忍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句“知道你还罔顾军心”给咽回肚子里,静下心来,他将项籍从这场大战中得来的体会好好咀嚼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身为军主,掌握军心的重要不必赘言,之前的时候,虞周治军一直喜欢用共同做点“小坏事”的方式把他们拧在一起,现在被项籍点拨,他觉得这个办法还不完善。
凡事有阴有阳,就像用兵有奇有正,剑走偏锋确实可以迅速融合手下人,却不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死心塌地。
如果说之前的法子属于奇计,那么项籍所说的部曲名号就该属于堂堂正正的正谋,一支军队,仅仅靠着能打敢拼路子野是走不长的,因为没有归属感荣誉感。
想想看,后世那些喊着“尖刀连”“老虎营”的英雄连队为什么一直长盛不衰?除了军令严整纪律严明,最大的原因就是荣耀也能继承,并且继承了这种光荣之后,身在其中的每一个兵都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粉身碎骨亦无悔,而这一切,就在于他们有一个响亮又充满历史的名号。
虞周脸上有点热,这种事情,自己居然需要一个古人提醒才能想起来,而且这个人还是一向粗枝大叶的项籍,简直白活了上一世!
而且再退一步来说,没有名号,项籍担心的那种山头林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因为人都是群居动物,相互之间找个共同点表示亲近实属正常。
同乡、同窗、同族……
一天两天还没什么,时间长了迟早会有相互摩擦的事情发生,与其到时候烦恼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如趁着现在把他们同袍的这个概念进一步强化。
一个名号,消弭了有可能的不稳定因素,一个名号,将一支劲旅变成可传承的强军,简直太划算了!
当然了,如果继续不取名号,凭着虞周的治军手段处理这些也还轻松,但是那谁曾经说过人的需求是有高低层次的,就像仓廪足而知礼仪那样,满足了生理和安全需求之后,这些人势必会从内心渴求情感与归属感……
再然后,他们也许自发起个名号也说不定,比如虞家军什么的……
想到这里,虞周脑门忽然冒出冷汗,好像以某家军命名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啊,太忌讳了这个……
“羽哥说得对,说的太对了!”
项籍有点纳闷,怎么了这是,就两句话而已,怎么子期这么激动呢?
龙且扯着虞周袖口:“就我自己,抵不住项大哥,坐下再说。”
三人重新回到脊背相抵的样子,虞周开始琢磨自个儿的部下应该叫什么,征求那群家伙的意见不用考虑,背后这俩人也够呛会起名,还是一个人来吧。
嗯,以前的时候人来人去并不固定,从起了名号那天起,再也不能有借兵这种儿戏了!
“子期在想什么?想名号?”
“对啊,尖刀营怎么样?”
龙且撇嘴:“你的部下有几个用刀的?整个楚军又有几个用刀的?”
“材士营?”
项籍皱眉:“听说二世给自己的飞禽走兽专门找了一些人照料,就叫材士营。”
“……”
虞周起名困难啊,那些还未出现却非常有名的军队名称他又耻于直接拿来。
玄甲?陷阵?白袍?这些都不贴切啊!
想了片刻之后,他决定“借鉴”这一支军队:“有了,以后就叫背嵬营吧。”
“背嵬?”
“好名字!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那应该叫谷风啊?”
“别打岔!”项籍又捣了龙且一肘子,继续说道:“木死草枯,唯山不动,凭的就是一个嵬字。
同袍之间脊背相靠,岂不正如山脉一样崔嵬高大?背嵬,好名字!”
说完之后,他用脊背往后一靠,好悬没把二人给拱出去。
看着项籍有些尴尬的神情,虞周对这个名号更加满意了,以前的时候,他只知道这是南宋岳飞帐下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其战绩结合正史野史,曾经大破拐子马,血战朱仙镇,以五百之数逼退金兵十万,并且杀的对方溃不成军……
不管其中真与假吧,能在猛士倍出的岳家军里崭露头角,以各种方式存留番号光耀千年,就是有些虚构,那也要很有本钱才行!
而现在……
背嵬成了虞周对自己部下的期许,背靠背,心贴心,让敌人发出撼山易撼此军难的感叹,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军人价值的了……
感受到虞周浑身发抖,项籍纳闷的扭头问道:“子期,你是不是有些冷?”
“没有,我很热,从没这么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屠城?()
身上有伤的时候需要忌口,发物与酒都不能随意吃喝,也许是上天看不惯他们的肆无忌惮,临回城的时候,喝醉酒的龙且脚下一滑,从那个小土坡上“咕噜咕噜”滚下来,把脚脖子给扭了。
白白胖胖、圆润饱满,整个脚踝肿得光鲜丰润跟猪蹄儿似的,一看就很有食欲。
所以没过多久,就有食客前来想要尝尝鲜,可惜那只憨头憨脑的棕熊不知道,被它当做食物的家伙还有个力能拔山的兄弟……
肩膀一侧扛着龙且,另一侧扛着猎物,项籍往回走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是离城门越近,他的眉毛拧的越厉害。
再度闻到血腥味儿之后,他的表情已经变成樊哙杀狗之前的模样,面目冰冷满眼杀气,目光扫过这座城池,没有丝毫感情。
虞周懒得触这个霉头,进城之后,他左看看右逛逛像个游手好闲的不良人,表情欠揍的很。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昨日刚刚经历过一场攻城战,居然今天就有百姓陆陆续续敢上街了。
他们见到四处巡视的楚军也没多少畏惧,稍稍保持距离,好奇的打量着。
直到项籍寒着脸走过去的时候,百姓们才纷纷躲避,没说的,他那面目异于常人、肩上扛着熊和人,一看就是不好说话的主儿,还是别招惹为妙。
百姓们躲着项籍走,遇到的军士则主动上前见礼。
见到这一幕,有胆大的乡民开始凑到楚兵跟前,一边套近乎一边打听这个大块头是什么人,借此熟悉一下这座城池以后的归属者。
看到军民和谐的一幕,项籍更加不满,他认为楚兵已经忘记了昨日鏖战而死的袍泽,正跟始作俑者相互苟合!
不过这家伙没有拿自己人撒气的习惯,冷哼一声之后,项籍步伐更快,他想快点回到军帐里,指挥大军尽快将这座罪城湮灭,以解心头之恨。
走了没多久,他们的速度再次变慢,因为虞周总是东张西望,再加上龙且被硌得“哎哟哎哟”不听,不慢不成啊。
本来嘛,人在心里憋火的时候不怎么喜欢说话,可是眼见虞周不紧不慢的样子,项籍终于忍不住了:“子期,你来来回回在找什么?就不能专心赶路快些回去吗?”
虞周依旧慢条斯理,他从路边的茅屋抠下一点黏土细细碾碎,一边用手搓一边说道:“过了今日,这座城池就不存在了,怎么说也是我和小妹长大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不舍。”
项籍没接话,他现在就怕身边这位兄弟求情。
放过此城吧?对不起那么多战死的江东子弟,也无法立威于秦军;可要是一意孤行……扫了子期的面子不说,以后再见到阿虞也没法交代啊!万一她也对此地念念不忘呢?还有,他们那几位叔伯也都在此定居很久啊!
所以,不接话就是一种回答,他相信,以虞周的聪明一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开口最好……
虞周确实善解人意,他不仅没有为这座城池求情,反而自觉的转移话题不让项籍为难:“咦?前面居然有家食舍开门了,羽哥,要不要进去吃点东西?”
项籍也有点诧异,昨天刚刚血战一场,今天就有食舍敢开张,这位店家胆子不小啊!
但他没往深里想,随口回了一句:“不必了,咱们马上到军营,回去再说吧!”
“可是龙且的脸色很难看呐,昨夜只喝酒未进食,我这肚子里有点空当当的。”
听他一说,项籍也有点饿了,空腹喝了一晚上酒,没点东西垫肚子还真难受:“好,咱们进去看看。”
说完话,三个人一块儿进了店门。
虞周进来的时候还好,项籍进门的时候,头一低手一放,龙且和那头棕熊顿时就把不大的食舍塞了个满满当当,再加上他那副身板儿往门口一挡,整个店里立马不见一丝光亮,乍一看还以为来了强人要打劫。
店家是个小老头,有点驼背,见了他们三个也不吃惊,露出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说道:“三位贵人,寒舍简陋……”
项籍眉毛一挑:“什么陋不陋的,有什么上什么就是,进门是客,你还要赶我们不成?”
老头瞄了一眼地上的棕熊,什么都没说,回到后堂鼓捣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这不是之前散发的传单吗?
就在三人纳闷的时候,老店家沾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展开纸张,亮相似的故意轻抖两下,等他们都看清了,他才把传单贴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转身回后堂继续鼓捣去了。
“此举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家中来了力擒熊罢的猛士,人家害怕咱们恃强凌弱呗!”
这点破事儿不用虞周张嘴,龙且都看明白了。
跟小胖子确认了心中猜测之后,项籍大怒:“项某顶天立地,岂会赖人这几个钱!”
“嗷——吼吼——!”
这是那头熊醒了,可惜它刚叫两声还没缓过神来,脑袋上上又挨了重重一脚,顿时滚到角落里回魂儿去了。
稍微出了点气之后,项籍又皱起眉:“即便是怕我等行凶,那老店家贴一张纸就能有用?”
拽着他俩进这家食舍,虞周承认自己另有目的,但是他跟那位店家既不认识也没见过,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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