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场景都让他心中一抽……
叹了一口,虞周将信掖进最贴身的里衣,重新绑缚好细麟甲,缓缓登船。
项梁已经先行一步,项籍的大军刚刚开拔,一万人马说多不多,却是大伙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
会稽地广人稀,要想保住这块地盘就不能太过于穷兵黩武,所幸有了范增张良相劝,项籍并没有执意举国而攻。
过曲阿、走丹阳,对面就是广陵,这是一条来时便走过的老路,也是一条霸王“曾经”的起兵路。
赶在雨季再临之前,西津渡水流并不湍急,坐在船上,虞周知道从今之后只有鼎定咸阳一条路好走了,覆国之业,就从今日真正踏上征程……
江水拍打船底,把他的思绪带回一些,犹记上一次畅游长江还是下山救项超那回,扭脸看到满船军士,虞周打消了这个念头。
船行过半,对岸隐隐可见,早就下令军士挂好弩箭准备强登,临到地头才发现根本没有秦军前来拦阻。
再一回头,整个江面都是大大小小船只,九凤楚旗色泽鲜艳,秦人不可能视而不见吧?
“燕恒,广陵县守是谁?共有多少兵丁?他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燕恒随便看了一下对岸,漫不经心回道:“广陵换了一年之内换了四任县令,现在二世登基又换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了,此地总兵力不过五千戍卒,不足为惧!”
“五千军兵还不值得重视?知不知道攻城战往往都是数倍战之啊?咱们总共才多少人?”
燕恒继续回道:“子期放心,此城频繁更换县令县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没什么好怕的。”
“骄兵,这才刚出发就成了骄兵,以后还怎么打仗?”
隔江相望的邻居,也是过江之役的首战目标,自己麾下居然对此完全不上心,这让虞周有些心惊肉跳,到底什么情况才让他们松懈至此?
“广陵为什么频繁更换县官,这事儿查清了吗?”
燕恒稍微正色:“听说前几任县令都是朝中大佬族亲,后来他们觉得此地要打仗了,托了千方百计的关系逃一般换了任地,这才军政乱作一团。”
虞周皱眉:“那时候始皇帝还活着呢吧?岂能允许他们这么干?”
“没办法啊,此地离咱们最近,许多逃民都是从这过江投奔,那些个县官自然有了失职之罪。”
“……”
原来还有这么一茬,之前还纳闷逃民为何本领如此高强,可以拖家带口渡过长江呢,现在全解释通了。
船只离岸越来越近,虞周可不敢听了前言就有丝毫放松,指挥着军士铺上搭板陆续登岸,敦促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结成守阵,才算安心一些。
没有背孤击虚,没有半渡而击之,春风吹过草丛,一切安静的有些可怕,顺利的不正常……
就在虞周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又一支船“咣啷”一声粗暴靠岸,船上军士明显摔了个七荤八素,这其中,一声中气十足的怒骂格外刺耳:“那混小子,老夫送你一场功劳,你怎么不领情还要在此挡路?快将船只挪开!”
“亚父,秦人全无动静,小子也是担心他们有什么埋伏……”
范增鼻子都气歪了:“你那支什么劳什子名唤宿卫?他们全是吃干饭的吗?你怎不知广陵县尉数度出逃?亏老夫当初关怀备至,竟是对这么一群饭桶浪费心力!”
虞周制止了将要发怒的燕恒,扭头怼了一句:“那就是亚父眼神不好使了啊。”
老头子话虽难听,但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说出那些龌龊反倒显出几分修好之意。
虞周并不顺着他,一来相处日久知道怎么回应最合范增心意,二来嘛,通过两人之间这点嫌隙,虞周自我检讨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比如年轻人整天算计来算计去没点朝气火气人家谁不提防?
所以相互之间骂骂咧咧,反倒是一种亲近方式,当然了,这事儿得分人,如果对着项籍来,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打出青屎……
果然,范增听完之后非但不气,反而眉开眼笑道:“老夫眼睛不好使,那也是你医术不成,没彻底根除了消渴,少在这废话,赶紧挪开船只登岸整军,再慢一步,军法不容情!”
“挪船!”
一件件裹着篷布的军器往下运,范增眼神又变了,老头像个土拨鼠一样左嗅嗅右拍拍,龇牙问道:“你这又准备的什么东西?”
“不管是啥,反正不卖!”
“我没说……”
“亚父啊,你死了那条心不好吗,前几天相里业又现身了,一次打伤我许多部下,咱们跟秦墨没那么容易苟合的!”
“这混小子,怎么用词儿呢,唉!老夫是心忧高士不能为我大楚所用,惜哉惜哉!”
“那好,回头您把蒙恬招募了吧,那家伙绝对是号人物!”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到广陵()
虞周下船,谨慎万分,范增下船,嘴上不停,到了项籍下船的时候,真是一匹迫不及待的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他是直接骑在乌骓背上跳下来的。
粗壮的马蹄不断在地上踢踏刨坑,虞周惊奇的发现项籍整个人都变了,如果说在江东之时他身上多是那种重剑无锋、以力破巧的厚重,踏上江北土地,项籍更像等待饮血的战戟、锋刃流光的宝剑,锐利万分。
登岸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支精骑混着百余力士最先聚集,他们凑到项籍身边,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看得出来,如果此时与敌遭遇,这群家伙可以率先开始作战,一点准备时间都不需要。
持戟卫士与九原精骑居然真的融合了,起码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放开我,虞子期呢?我要见他!”
项籍戟尖随着视线一起移动,看清说话者之后,杀意蓬勃使得乌骓更加暴躁,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想把此人宰了祭旗。
虞周上前挡住二人目光,摆了摆手,随即问道:“找我干什么啊,现在还没到开饭的时候。”
蒙亦捏着肚腩悲愤万分:“谁天天惦记吃吃喝喝了!休要辱我!”
“那你有什么事儿?”
“此地乃是秦地!此……”
“开什么玩笑,你见到秦军了吗?理论上说,广陵从现在开始只有那座城池还在秦人手中了,广阔乡野俱已归楚!”
虞周的话赢得一片赞同,周围军士纷纷揶揄蒙亦不识时务,就在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时候,项籍放下战戟,再也不屑往这边看一眼。
见到主将神情舒缓,曾经的九原精骑慢慢靠过来几个人,毕竟是多年同袍,他们做不到恩断义绝与坦然面对,递出水囊算是打过招呼,一个老卒奉劝道:“蒙少将军,大秦如今病入膏肓,您还是……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蒙亦扭过头,不敢相信曾经的部下居然这样说,竖起眉毛回道:“别忘了你们都是秦人,你们的家都在九原、上郡、代郡……甚至是咸阳!”
老卒垂头不语,虞周接口道:“出会稽时,父老乡亲怎么对待大军的你也看到了,蒙亦,你敢说这种场景也会发生在秦地吗?”
“……大秦以法立国,肃穆一些也是正常……”
“以法立国?那你爹犯了何罪被抓?”
“……”
说到这种程度,他接不下去了,自从始皇帝废除谥号之后,子议父臣议君一直不被秦人接受,过了片刻,蒙亦接过水囊狠灌几口,重新抛还九原骑,说道:“他们本是秦人,应该为秦而战!”
“令尊一直为秦而战,结果呢?”
“……”
正在这时,项籍过来了:“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带他上路,如今蒙氏俱已下狱,这家伙关着放了杀了都没什么区别嘛!”
蒙亦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道:“把我的部下还给我!”
周围全是楚军,虞周想不通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天真想法说出这句话的,拒绝之言还未说出口,只见项籍饶有兴趣道:“还给你?然后你我再战一次决出胜负吗?如果不是大业当前,此事项某应了也无妨。”
这个武痴武疯子!
虞周一边腹诽,嘴上打断:“如果你还是自认秦将,就应该去带秦军,在场诸位皆是楚军……”
“我要救我爹!把我的部下还给我!”
此话一出,虞周暗道完了,就项籍那种识英雄重英雄的性子,最吃这种套路。
果然,长笑一声之后,项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言语仍是粗声粗气,眼睛里的欣赏之意藏都藏不住:“解救父亲孝心可嘉,不过你有胆量面对大秦千军万马吗?
他们必不会轻易放人,那可全是你的昔日同袍!”
“父亲身在阳周,上郡多是他旧部,我……我救出他与二叔之后就此隐居,必不用手染秦人血……”
如果只有虞周自己,现在肯定掰着手指头数落蒙亦这个想法有多么天真多么不可行了,甚至会市侩如商人般计较帮了他楚军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但是当着项籍的面,这些话他一句都不能说,因为一旦说出口,自己就会被面前这二人鄙视到死。
影响是相互的,虞周到来确实带给周围人与事物一些改变,可是骨子里和大环境的一些东西他就无能为力了。
就像霸王可以单凭一份欣赏毅然放过杀叔仇人章邯并且封王,就像项羽“曾经”为了灭秦的公义扶植出无数日后对头,这种秉性应用于眼前,就是虞周可以击溃蒙亦之后杀了他,却不能以那些蝇营狗苟来羞辱他。
以项籍的自傲来看,在至孝大义之中掺杂锱铢必较,这就是羞辱……
好生琢磨了一番措辞之后,虞周说道:“从这里到上郡,一支孤军难以为继,若是你真想救出蒙恬将军,不妨暂时加入大楚一起北上。
我们不会让你跟秦军对战左右为难,甚至事成之后蒙氏随时可以离开,权当是成全你这份孝心,如何?”
项籍听完这话,极为赞同的点点头,又是一掌拍在蒙亦肩膀,朗声说道:“子期之言甚合我意,大丈夫仇是仇义是义,项某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反悔,你若有心,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听到这话,范增站在不远处轻轻摇头,很隐蔽的看了蒙亦一眼,那种眼神,虞周瞬间就懂了。
娘的,又跟这个功利老头想到一块儿去了……
蒙亦皱着眉头来回转了几圈,搭眼又瞧见九原骑关切目光,叹了口气说道:“蒙氏数代忠良,不可因我一人依从叛逆令其蒙羞,二位的好意……”
虞周张嘴打断:“死心眼,那你干脆换个别的姓,救出你爹再以真名姓示人不就完了!”
这什么馊主意!项籍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不能放弃项姓那么蒙亦也是如此,张嘴就要驳斥。
哪曾想身后回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说的没错,这倒是个好办法!”
“……”
不管蒙亦抱着什么心思暂栖楚营,为了以后着想,减掉那身人为喂出的肥肉势在必行。
抛开繁琐不表,说话之间,万余楚军已经悉数登岸,行伍严整各自归建,迎风飘扬的楚旗终于朝着广陵城进发。
虞周约束好属下,却没有骑马,放开独音四处撒欢的同时,他也在好好观察这支队伍,头一次跟一万多人一起行军,辛苦不少,趣味与相互帮持的暖心之举同样不少。
龙且帮着部下扛起干粮,边走边吃然后被暴打;司徒羿闲的没事就往草丛乱射,射完之后指使麾下抬回来加餐;景寥一脸生人勿近身边数十步没人;季布默默无闻埋头赶路……
直到看见连封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的模样,虞周依稀瞧出蒙亦的将来。
想起蒙亦,再扭头看,眼前场景直让人叹项籍真是个胆大的,蒙氏与九原军这种组合,是个人都要小心提防以策万全,因为毕竟是降军降将还未收服多长时间。
结果项籍倒好,他不仅不对两者进行限制,反而谈笑风生与之共乐,听话题,从边塞的军旅生涯说到匈奴人恶行,从项燕当年宝刀不老说到如今项氏再立……
有时候立场不同了,他们也会吵到脸红脖子粗,可是虞周分明能从这种争吵看出多年袍泽才有的默契,同样是奔波于沙场,也许一见如故的感情更容易在军人之间产生吧……
信人,防人,想到了这两点,虞周猛然醒悟,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愿意呆在项籍身边尽心尽力,明白他身上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曾经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导致心绪更复杂,谨慎,多疑,对于不熟悉的人难以轻易托付什么。
而另一个,醉心勇武与复仇致使心里直通通的不会拐弯,就拿项籍与蒙亦相处来说,说难听了这叫轻信,反过来说又可以叫做待人赤诚情真意切……
偏偏身处当下,后者这种一言即合性命相托更让人心向往之,也能招来更多义士投效,当然了,这种人的果子往往会被其他黑手摘走,而自己要做的,便是来一只斩一只,看看这条道究竟能走多远。
想通了这两点,虞周对于前路看得更加清晰,唤过独音喂了些青草,感觉粗糙的舌面舔在掌心,他的心里如释重负。
“咦?子期路上为何没怎么说话?这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听!给人的印象都成这样了!
虞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回道:“我在想一会儿攻城怎么办,如果石弹不够了,要不要把你一并投掷出去。”
龙且大大咧咧笑了一下:“要投掷也不该是我第一个啊,樊哙,还有蒙亦,他们两个哪个不比我胖?”
“蒙亦能减下来,你能吗?”
“没有那么多食物诱惑的话,我也行!”
虞周懒得跟他斗嘴,随口问道:“大军出征颠簸转战,你怎么把赵氏给带上了?一万双眼睛盯着,你敢往自己军帐里领吗?”
龙且吭哧吭哧:“她自己有小帐……”
虞周更加恨铁不成钢:“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拿下吗?别告诉我你要玩柏拉图……”
“柏什么图是啥?”
虞周实在不好出更龌龊的主意,旋即说道:“你看看,咱们现在出征在外了对吧?周围全是陌生环境,是不是有点忐忑有点不安啊?我觉得你可以……”
“没有啊,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记得上一回过江尝过的都梁板栗还不错,可惜现在不是成熟的季节……”
虞周扶额:“吃吃吃,你什么时候把这股子劲儿用到正地方就好了,只记得盱眙板栗不想身边栗子,活该做单身狗!”
龙且摸出身后楚戟:“这你放心,龙某此战定让栗子刮目相看,等我立下战功,再登门求亲也不迟!”
这两人身份特殊,几乎是拖一天就少一分可能,虞周放眼以后,没有言语打击龙且,偏偏现实的打击很快来临。
大军赶到广陵城之后,只见四门紧闭沟壕遍野,临近江边的优势更是让其不缺水源,反复浸过的野地湿滑泥泞,最善骑兵的龙且顿时没了用处,他那支轻骑,现在拔蹄都困难。
“这是谁干的?不是说换了好几个县尉无暇城防吗?”
虞周捻起几块泥,看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估计是始皇帝干的……”
“始皇帝?他不是…驾崩了吗?闹鬼啊?”
“咄!军中不得说鬼神之言,慎之慎之!”
龙且随口呸了两下,闷闷不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广陵很好打吗?”
“广陵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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