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假的,对面这人就是矫诏,如果是真的,将死之人何必顾忌一个中人脸面?
蒙恬看了谒者一眼,带着战场上熏出的满身杀气看了一眼,只这一下,就让那人乖乖闭上嘴巴缩回脑袋,像个鹌鹑一样挤在角落瑟瑟发抖。
“长公子请看,天子身边何时有这等废物了?定是他人矫诏而为,意图迫害你我!”
扶苏很强大,强大到了认准一件事便会相信到底的地步,儒家礼乐留在他身上最浓的印记,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三纲五常如鸿沟般不可逾越。
“蒙将军不要再劝了,矫诏,且不说如此行径何人敢为,便是君父明察秋毫蒙上卿慧眼如炬,能够瞒过他们二人,谁人可以?”
蒙恬重新拿起诏书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对字迹,观玺印,察布帛,找了半天没有破绽,只得说了一句:“这不是陛下亲笔,更不是行符玺令事所书,我不信!除非再去确认一下!”
谒者躲在角落,乌龟似的冒个头再缩回去,趁机说道:“此乃陛下所述李丞相亲笔,何人敢作假!”
蒙恬又是一眼看去,此时此刻,在场的两个人同时看出他已动了杀机,那名谒者被吓得翻了个白眼昏过去还好,扶苏心中可是五味杂陈。
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如帝国柱石一样百战百胜,另一边是代表皇帝传话的谒者,身不壮位不尊背后却有天子,一旦蒙恬怒气勃发斩了此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将要来临……
将军斩了天使之后,退路在哪?
蒙恬现在尚不遵从诏书,再有圣旨便能遵从了?
如果继续不遵,这三十万大军何去何从?
三十万百战之兵呐,一个翻身也得让这个帝国颤三颤……
身为监军又是皇长子,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好几个疑问就在扶苏脑子里转来转去,到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作出决定,对着蒙恬行了一礼:“蒙将军体恤之意,扶苏深感五内,既然如此,那便好生招待天使,改日派人再问君上,如何?”
蒙恬点头:“这样最好,若是被我知道何人矫诏,非将其万马踏为肉糜不可!”
“蒙将军请!”
“长公子,告辞!”
蒙恬转身刚走两步,忽然闻听背后传来重物坠落之声,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扭过头,只见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扶苏,此时软塌塌倒在地上,脖颈间的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公子!长公子!你怎么这么傻!”
三两步赶到近前,蒙恬赶紧扶住扶苏,想要帮他捂住伤口,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用了……
血箭溅出数尺,夹杂着嘶嘶呼吸声,一柄长剑的剑身几乎全部没入,扶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白,整个嘴唇色如草芥。
“公子!长公子!”
“莫…负……大秦……!”
仿佛用尽了毕生之力一样,扶苏艰难的说完这四个字,也来不及听蒙恬回应,身子猛然一弹脑袋一歪,翻着眼睛不会动了……
蒙恬发誓,他这辈子沾过无数人的血,甚至六国王族的鲜血也曾泼洒一身,但是浑身血腥俱是来自大秦君王一族,这种事情还是首例。
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封印之力,也许扶苏这条命终于压住蒙恬内心不忿,俯身哀嚎之际,他没有再去为难谒者,更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彻底漫延,肉眼可见。
多年悉心教导,为什么呀?
倾费整个蒙氏之力,为什么呀?
与众多法家弟子对抗,为什么呀?
仿佛张弩搭箭瞄准敌人,扣下机括才发现箭矢早已掉落在地了;仿佛千辛万苦送了雏鸟归巢,树还没下就见它又摔成肉泥……
没有意义了,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以前的努力也都化为虚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长公子,你忘记一起立下荡除匈奴的誓言了吗?你忘记自己说过要对百姓好一点了吗?你忘记想要百家学说再度兴盛的宏愿了吗?
哦对了,再想这些也都没意义了……
事到如今,蒙恬不能去怪罪谁,因为扶苏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让他心中纵有再多不甘也只能强压下去,逝者为大。
从刚才这番举动和公子最终遗言来看,他甚至担心自己跟大秦有冲突,跟皇帝有嫌隙……
蒙恬暗叹一声怎么那么傻,再也不发一言。
“将…将……蒙将军!”
蒙恬身上的生人勿近气息肉眼可见,谒者刚刚醒来,便开始唇齿哆嗦着求饶,哪想到,他居然很好说话:“何事?”
“咱……咱们把长公子葬了吧,现下天气渐暖,这……这样下去恐怕不好。”
蒙恬点点头,对着外面大喊一声:“来人!准备棺椁!将长公子收殓其中,不得毁伤尸身。”
军兵们做事很有效率,正如他们的主将雷厉风行,一群人在那忙活吓坏了谒者,生怕蒙恬嘴巴一歪,将他也塞进棺材里埋掉,以作殉葬。
所幸这一切都没发生,直到木棺抬走,蒙恬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既不说杀他,也不说放他,过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问了一句:“那张诏书,是真的吗?”
谒者又不傻?闹到现在长公子性命都没了,他要说假的不得有三十万人撕了自己啊?
“回…回蒙将军,是真的,您……呃,我什么都没说……”
也是他麻了胆儿顺杆子就上了,“你什么时候自刎”这种话刚起个头就觉不对,想起前面那两个眼神,谒者闭紧嘴巴再不敢多嘴多舌。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蒙氏三代忠烈岂能有违?
蒙恬不怕死,却不愿糊里糊涂去死,那张诏书,本将军至今仍存疑虑,所以要我自杀,那是不可能!
为了长公子的名声清白我也不能随意去死!这个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等着!”
说到这里,蒙恬看了谒者一眼,继续往下道:“但是公子心意本将军也不愿辜负,莫负大秦,那我就不负大秦。
从今日起,虎符军事一概交由王离,蒙某自缚狱中以待圣裁,如此,你们满意了吗?”
看到周围将士虎视眈眈,谒者哪敢说个不字?低眉顺眼的点了点头,他尖声回道:“都听将军的,都听将军的……”
“王离!接虎符!”
……
……
咸阳。
“陛下回宫——!”
长长的迎接队伍望不到头,回到这里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浓重的咸鱼味道让所有前来迎接的文武百官尽皆皱眉,却无人敢发一言质疑一声。
搭眼一瞧,见到随行的同僚同样满脸苦色,这群家伙宽心不少。
皇帝嘛,总有些意想不到却又不得不从的癖好,随行者才更辛苦吧?
右相冯去疾带领百官,早早迎在城外三十里,见到銮驾来临,这位老臣尽显风度,对咸鱼味毫无反应一般,大礼参见:“臣,冯去疾拜见陛下。”
“陛下圣安!”
很奇怪,往日至少要露一面的皇帝居然毫无反应,过了许久,直到冯去疾忍不住想再山呼的时候,有人走出来了。
也不知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赵高面色发青眼神发直,挥着一块绢帕不住掩鼻,过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回道:“陛下累了,伤势受不得反复颠簸,特命銮驾直接进宫,不得停留。”
冯去疾听完一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事儿也怪,人也怪,最奇怪非还是赵高,给人的感觉非比寻常,却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
“陛下……”
“起驾——!”
尖细的声音打断冯去疾遐思,銮驾继续前进,刚过没多久,一匹放开了飞驰的骏马终于让他醒悟哪里不对劲了!
这群人好放肆!
即便是在宫廷外,怎可以顶着圣驾一路狂奔?
即便鱼腥味再重,一介中人哪来胆量不顾朝廷颜面?
即便专横如当今天子,怎可能回来之后百官都不见?以前称真人修仙都没有这样过!
老头刚要上前盘问,却见左相李斯视而不见的走了,叹息一声,冯去疾这个有名无实的右相再不关心,只带着百官伫立城外,恭送皇帝。
“你是说?扶苏死了?!”
同样是车内,胡亥不愿守在这里,听到赵高惊呼,李斯不悦的皱起眉头:“中车令,士人尚知称字,长公子毕竟是先皇子嗣,直呼其名怕有不妥。”
赵高笑得很奇怪,有嘲讽,有不信,有悲伤,还有喜悦。
“多谢李丞相教诲,赵某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斯点点头,并未往深里想,转而对报信人问道:“是你亲眼所见吗?蒙恬呢?”
“回丞相,是小人亲眼所见,长公子的棺椁都收殓了,至于蒙将军,他不愿束手就戮……”
赵高一声尖叫:“难不成他反了?”
“这倒没有,蒙将军不愿就死,亦不愿叛秦,此时正在阳周大牢收监。”
“原来是这样……”
李斯面带喜色,又有半分内疚:“既然如此,那么少公子大事可期了,你下去吧。”
报信者下去之后,赵高居然没有多么高兴,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丞相,到了这一步,就该由您出面拿出皇帝遗诏,推公子上大位了!”
“此事易尔,交给老夫!”
李斯怀着复杂心情庆祝之时,没有看到赵高心事重重的样子,更没有听到赵高只在心中嘀咕的那句:扶苏为什么死了呢?他为什么不反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各不相同()
帝王千秋山陵崩,于朝于野都是大事,不说天下素缟满目尽孝,至少也是不见欢颜。
百官身着单衣白帻无冠,虎贲郎署宿卫森严,宫嫔公子沐浴如礼、哭踊如礼,执事、宫令、匠人、考工、奴役……整个帝国飞速运转,咸阳到骊山之间的快马从未断绝。
车马横流中,各种各样的礼器、书简、葬器、军器……甚至是人畜源源不断汇集,又将天下搜罗一遍,却没人敢说个不字。
国丧需要有人主持,至此,得到百官之首与内官之首支持、又常伴先皇身边最受宠的幼子胡亥,终于如愿以偿继领大位,反对者有之,却没翻起浪花,特别是在蒙毅收押蒙恬入狱之后,所有公卿文武都知道天要变了。
“郎中令,兵俑、马俑已经烧制完成,是否启程运往骊山?”
“汪、汪汪!”
赵高还没说什么,却被两条狮子狗抢了话头,面色一沉,他对从者回道:“大行皇帝生前颇喜此犬,一并殉葬了吧,免得孤单。”
侍从应声如云:“伯犬祛恶,郎中令殚诚毕虑,实乃我等楷模!”
始皇帝驾崩了,二世幼子继位,这条消息长了翅膀般飞遍天下,别有一番众生相。
……
……
蕲地,某山坳里,两个青年停下继续深入的脚步,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望着身后同乡,抓住眼前之人衣襟,一用力,“嗤啦——!”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这种大事,我庄贾怎么会骗人?”
“嘿嘿嘿,哈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机会来了!”
壮硕青年大喊之时,另一个青年皱起眉头,劝慰身边伙伴:“陈涉,皇帝虽死,可是秦军至今未损呐,咱们上次便是吃了不知兵之苦,可千万不能再拿乡亲性命儿戏了!”
陈胜眉毛一挑:“无须担心,这次我心有定计,必给大伙拓出一块立足之地!”
“计将安出?”
“去岳山,请孔老先生为谋主!”
……
……
“皇帝居然死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没想到啊,相里先生,这段时候多亏你照料了,过些日子,要是大赦天下大伙就能回家了!”
相里业拿手指敲了敲石案,摇头道:“别想的那么简单,此事几乎不可能!”
“咋不可能啊?卢绾说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这种事还能有假?”
“皇帝驾崩不假,但是想要大赦天下,此事绝无可能,若是不信,你不妨想一想现在是谁掌权,心中便明白了。”
“胡…胡……胡……胡……”
相里业忍住心中被抓了好几遍的折磨感,打断道:“二世皇帝年方束发,何以坐稳大位?所以掌权者必是丞相李斯和新晋的郎中令赵高,这两个人,可都是精通律例的法家高徒,怎会行大赦之举?”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立刻多了一圈蚊香眼、星星眼,均以崇敬的语气说道:“先生知道的朝堂大事可真多,俺们咋就没想到呢,你等着,等季哥回来咱们拜把子,认识你这种高人真不亏啊……”
相里业哭笑不得,却也没什么羞恼神色,自从上次跟木一叙完话之后,他能感受这位部下跟自己越来越离心离德,不仅如此,就连整个墨门也像战车失控,对于钜子命令阳奉阴违不说,相互攻讦的事情时有发生,谁劝都没用……
钜子?你的钜子令呢?相里之墨为什么被秦人追杀?还不是因为你?
这些理由就像一柄柄小刀,层层刮光相里业威望之后,再扎入他的内心……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部下在用杀戮赚得钱财同时,也将节用兼爱通通扔了个干净,现在的相里之墨,与其说是墨家一脉传承,不如说是任侠豪客苟合的产物,到处充斥着血腥与铜臭……
相比较而言,相里业很庆幸从没有去打扰那个小山坳,能让自己身心俱疲之际有个栖身之地,也很庆幸能够遇到眼前这群简单的家伙,说说笑笑总比勾心斗角来的轻松。
“不成啊,在下怕是等不及你们的季哥了,出来时间已久,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必须得回去一趟了。”
“什么?相里先生这就要走?”
“是,在下打算明日动身。”
“那…那……那……”
“那我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相里业心思一动,忽然有了种重新构建墨门的想法,可是再一看面前这群人:结巴、赶车的、吹鼓手、赌徒、乡间老农、曾经的胥吏……
这样一群家伙,偶尔表示亲近还可以,真要将他们收归门下?没几个识字的啊!怎么传扬学说?没几个自幼习武的啊!怎么行脚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花白胡须的都能看到……
“诸位,若是有缘,日后一定可以再见,至于那几个江东人……就交给我打发掉,算是了了大伙一桩心事,如何?”
卢绾飞快点头:“好好好,这样最好……”
周勃捣了他一肘子,皱眉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杀死雍齿兄弟的并不是他们,岂能随意处置?”
相里业笑着看来周勃一眼,语气玄之又玄:“这位壮士想好了?皇帝一死楚军不日便要过江,到时候他们可不会跟你讲道理!”
“仇…仇……仇是仇,恩是恩,大…大伙多蒙江东人照料这也是事实,我期…期……愿去楚营辩个是非黑白,纵死无怨!”
听完周昌这句难得的完整之言,相里业暗叹结巴果然死心眼,旋即回道:“那你们继续关着那几个人,等待楚军来临吧!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期!”
事实上,相里业此时也并没有非杀奎木狼不可的想法,一来需要照顾鹤老跟楚军逐渐接会之后的面子,二来他仔细想过,发现跟楚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战争是战争,以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