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垂着脸,想了片刻之后说:“常言道,知子莫若父,现在君父已有决定,我们做儿子的当然要遵从,不能忤逆。”
赵高古怪的一笑:“少公子,天下大权尽在这辆车里,以前是陛下手中,现在陛下不在了,大权就由你、老臣、还有李丞相掌握。
只要大权在握,何人继位根本没有定论,何必早早灰心呢?”
李斯听完立刻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神情严峻的喝道:“赵高!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赵某是想说,制约他人与受制于人,二者大有不同,还希望两位好好想想。”
胡亥本来就少主见,见到李斯的严肃模样吓了一跳,急忙回复:“废兄立弟,便是不义,不奉父诏,便是不孝,自问无材,因人求荣,便是不能,三事统皆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国危,社稷且不血食了!”
赵高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赞许的点点头,回道:“少公子能够说出此言,足见平时苦读用功。
你方才说知子莫若父,那么公子,您怎么知道自己在陛下眼中不如长公子呢?
坦白而言,您觉得自己与扶公子,谁最得陛下宠爱?”
“这……”
“好,您觉得不好说,那么可以问问李丞相嘛,长公子与少公子,谁更得陛下宠信?”
李斯皱眉:“当然是少公子,但是……”
“好,既然是少公子受宠,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这不正说明陛下同样认可少公子才学吗?”
胡亥有些迟疑,有些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老臣岂能欺骗少公子?
至于刚才所说三事嘛……
臣闻汤武弑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辄拒父,国人皆服,孔子且默许,不为不孝。从来大行不顾小谨,盛德不矜小让,事贵达权,怎可墨守?”
哦,敢情商汤、卫辄都干过不怎么地道的事儿,孔子也没说什么默认了啊?
这么一想,胡亥心中大动,嘴上却推脱道:“这……这是国之大事啊,先皇大行未发,这……李丞相怎么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只老狐狸同时明白少公子已经心动了。
面对一双渴望的眼睛一双琢磨不透的眼睛,李斯想要装傻,又有点装不下去,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说道:“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赵高咄咄逼人:“先皇已经驾崩了,现在还没人知道,遗诏也只有我们三人看过,只要不对外公布,大位仍旧悬而未决。
敢问李丞相,你意欲立何人?”
李斯闻言吓了一跳,是真的在銮驾里跳了一下,颤声说:“胡言乱语,简直是亡国之语!此事该是人臣议论的吗?”
看到李斯这个表现,赵高心里很高兴,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李丞相,也有他怕的地方嘛,丞相老了,胆子没以前那样大,心也不如以前那样决绝了……
挂着满面春风,赵高继说:“丞相,赵某有五件事,敢问丞相。”
“说……”
“赵高还请丞相摁心自问:才能可及蒙恬否?”
“……”
“功绩可及蒙恬否?”
“……”
“谋略可及蒙恬否?”
“……”
“人心无怨,可及蒙恬否?”
“……”
“与长公子扶苏的交情,可及蒙恬否?”
“……”
李斯垂下眼睑:“这五件事我全都不如蒙恬,中车令为何要责问老夫?”
赵高同样又是一个反问回去:“既然这五件事丞相均不如蒙恬,长公子若得嗣位,会任谁为相还用说吗?
那么李君侯,您要怎样才能保全印绶荣归乡里呢?”
也许是君侯的称呼让他灵台一清,李斯皱眉回道:“老夫本是上蔡的一介布衣,蒙君上看重位至丞相尊为通侯。
如今君恩尚未报,哪能忍心相负呢?
况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李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中车令切勿再生异言,得罪了!”
话刚落地,李斯就要掀开銮驾车门往外走,赵高也不相拦,反而对着胡亥低声嘀咕:“少公子,您曾说人生在世如白马过隙应当及时行乐,现如今,丞相不让您行乐呐……”
“这……李丞相留步!咱们再商榷商榷!”
胡亥亲自说出挽留之言,顿时让李斯明白身后二人已经结成同盟,出了这个车门,也算是与他们俩一刀两断了,可是依他人老成精的经历来看,知道了这种大事而不景从的,通常落不着什么好下场,一个人横死已经是对方仁慈了……
打开车门之前,李斯扭头看了一眼,年轻的眼珠子已经有些发红,另外一双眼珠,说是毫无生命的死鱼眼更贴切一些……
叹息一声,李斯做着最后的努力:“想当年晋易太子的时候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王杀亲戚国成废墟……
少公子,中车令,逆天行事总有奇祸,会宗庙断绝的!我等怎可作此逆谋!”
胡亥还在傻乎乎的激愤莫名不明所以,赵高听到这个“我等”心中早已了然,眯起眼睛,他用寒森森的语气回道:“若是不为,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种事情可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到了这一刻,李斯再也绷不住了,他不知道赵高对于自己的爱好为什么了解那么深,也不知道这话威胁的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整个上蔡李氏,想到此人身兼“行符玺令事”,再想想他对假传圣旨这种事情无所谓的态度……
符、玺、令,全是皇帝的,有多少?不知道……但是瞬间覆灭一族足够了……
李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横死当场……
看到赵高的眼神像极了自己陷害韩非之时,老狐狸终于忍不住老泪长流,也是豁出去了说道:“罢了罢了,老夫生来便没遇到好时候,既然遇到乱世都没死,必是命有所托老天不收,唉!”
胡亥没停明白,继续问道:“李丞相,你到底答不答应?”
赵高脸上逐渐解冻,笑得如同外面逐渐回暖的天气:“李丞相,既然这样,写给长公子的那份诏书,便由您亲自执笔可好?”
不得不说,能从布衣混到丞相,李斯还是很有过人之处的,只是瞬间,这个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七旬老者重新恢复法家弟子酷烈,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好,此事交给老夫来办,不只是长公子,蒙恬手握重兵一定要先行除去,至于蒙毅……既要战斩草,便要除根!等他回来立刻拿下!”
赵高看着那手好字,忍不住赞道:“李丞相大才,赵某自愧不如……”
整个过程,唯有胡亥一直似懂非懂,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也不知他心中哪根弦儿被拨动了,走到嬴政遗体前用绢布盖住先皇面目,这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看到胡亥此种行径,赵高目无焦距的望向前方,仿佛能透过车身视物似的,心中感慨万分:沙丘,好地方呐,埋过一个赵武灵王,酒池肉林也在这里……
……
……
砀山。
“在下此来并未恶意,只是想见你们的头领刘季一面,我有话与他说。”
“你…你……你是谁?”
“在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非你们的敌人,而是想拉你们一把才来此地。”
“笑话,拉我们一把?又是嗟来之食?周昌,改天找个人好好算算命,怎么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莫非咱们都是星宿下凡呐?”
“哈哈哈……”
面对周围一片笑声,相里业并不在意,再度抱拳之际,他将包裹中的剑露出一角,朗声说道:“常闻沛县刘季喜好结交朋友,为何今日在下前来却要拒之门外?”
话说到这里,围着他的几人不好继续嘲笑了,面目一肃,卢绾出声接道:“不是我等有意相拦,实在是季哥现在不在这里。”
“不在?这怎么可能?他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啊,可能是魏地,可能是赵地,出去访友去了。”
“访友?!”
……
……
“季哥,季哥,等等我呀,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随意吐掉口中草叶,刘季扭头骂了一句:“你可真没出息,叫你出来就是为了赶车的呐,结果倒好,老子套车你不乐意,现在靠着两条腿你还跟不上。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喊周勃一起,起码路上还能听个曲儿吹个号,解解闷啊。”
夏侯婴气喘吁吁:“季哥……你那哪是套车,分明是偷车啊……人家小门小户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怎么就偷了,老子回来还得还给他,你怎么那么死板!活该累个半死。”
说到这里,夏侯婴不再争辩,掏出两人的干粮分了分,边嚼边问:“季哥,咱们日子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忽然出门啊?这都过了德水,走出来上千里路了……”
刘季咬着干粮,有些含糊的说道:“山上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啊?天天看人脸色,老子都想不通江东人为什么那么看咱们……”
“这倒是……不过这与咱们的行程有关吗?”
“当然了,季哥我朋友多,听说有个叫张耳的前辈现身北地,这次出来,便是找他的。
趁着大伙衣食无忧,如果我们能够再寻一条后路,总好过以后天天看人脸色!”
夏侯婴点头:“原来是这样……咦,那边是什么?”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刘季只见山下忽然出现一股车队,旌旗飘扬烟尘弥漫,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不绝于耳,从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洪流蜿蜒前进……
“是……秦军?”
“秦军?来抓我们的?怎么那么多人!”
刘季回过神,撇了夏侯婴一眼说道:“抓我们还用这么大阵势?你以为自己是楚王吗?”
“呃……我傻了,嘿嘿,嘿嘿……”
刘季不理会他的傻笑,把干粮往怀里一揣,绑了绑腰说道:“走,咱们下去看看!”
夏侯婴一个激灵:“下去?不要了吧?季哥,咱们现在是逃役,身上连个符致都没有,这要抓住……”
“怕什么呀,跟着我,保秦人不会来抓的!”
“真的?”
“那当然!”
也不知该说是刘季威信高,还是该说夏侯婴单纯,他竟连个缘由也不追问,跟着同乡手脚并用开始往下走。
随着越走越近,整支秦军的浩荡之气迎面扑来,在山上看来只是一条涓流,等他们下了山都已过去两个时辰,这条细流竟然还未走完,甚至有越来越粗壮的趋势……
“真的没有管我们?”
夏侯婴惊呼的时候,刘季忽然发现一点不同,看旗帜,这不该是一支随意经过的秦军,而是来自咸阳的王卒?
经常在外赶车,夏侯婴同样见多识广,他也很快发现不同,并与刘季对视一眼,不确定的问道:“这是……天子巡游的车驾?”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好运气看到天子?”
话音刚落,六马齐驱拖动銮驾,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整个天下都知道天子驾六……
“还真是!”
按说天子出游应该戒备森严,可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俩有点不信,没人盘查没人警戒,这真的是皇帝?
再怎么不信,敢闹出这种阵势,天下不作第二人选,两个人干脆不想为什么没有盘查,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仔仔细细观摩銮驾。
锐士相护、百官相随、车比行宫、剑戈如林……
刘季看到眼中心潮澎湃:“大丈夫当如是!”
“季哥你说什么?”
“我说作男人就得这样!”
天子驾更近了,夏侯婴忽然捂住鼻息,瓮声瓮气说道:“大丈夫,就得跟咸鱼一个样?”
“怪了,怎么一股鲍鱼(咸鱼)味儿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城不哭也会倒()
“扶苏,告诉君父,你的傲骨在哪里?”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现如今,扶苏脑子里全是前段时日面见天子的场景,细节之清晰,他甚至能记起那张藏在花白胡须之下的嘴唇吐露天机时是何模样,那叫口含天宪,言出即法……
不要跟任何人说,为什么呢?
是之前那番对话伤了陛下的心,给大秦丢人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毕竟整个朝堂都知道嫡长子被贬谪到边关数年不得还,而幼子胡亥就连出巡也能跟着。
毕竟整个天下都知道陛下倚重法家,而少公子精通律例长公子崇儒敬墨……
不要跟任何人说,难道是怕家丑外扬,就像他手中诏书所说的那样吗?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数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与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毋得有违!”
能在赐死之前见一面,这是为君者最大的仁慈了吧?之前过问有无军功,这是为父者给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吧?
想通了这些,扶苏一直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顿悟大秦以强军开国严法立国,终究还是容不下自己满心向往的那些东西呐……
焚书坑儒便是明证!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涕泪满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营帐,手掌在剑柄上搓来搓去,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如果能够再见君父一面就好了……
罢了罢了!
念头刚落,扶苏抽剑横在脖颈,眼睛一闭正待拖动剑锋,忽然觉得腕上一疼再也用不上力道。
睁开眼,只见帐内站满军士,来传旨的那位谒者正被他们提在手中,阻止自己自戕的,正是这群人的主将蒙恬。
“长公子何故想不开?”
见到蒙恬来了,扶苏笑得如同浑身透支一般,双手捧过帛书,惨言说道:“并非扶苏想不开,乃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
蒙恬对着部下使个眼色,那些人旋即放开谒者通通退出去了,正了正衣裳,他接过诏书一目十行,心中疑窦丛生。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嘛!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劳师无功可以撤将换将,怎么可能赐死一位帝国继承人和一位统兵大将?
至于说为了太子位诽谤皇帝?这更是无稽之谈!扶苏到了边关之后,只看作派难以令人相信这是一位公子,更别说太子了!
不过从这句话里,蒙恬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虽然一时不明这是何人在背后捣鬼,他仍抛出疑问开解扶苏:“长公子万万不可做傻事,边关虽苦,却是关乎到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君上既以倾国之兵相托,怎么可能轻易赐死我们二人?
此事有诈,不得轻信!须得派人疾驰天子行在,确认之后再死也不迟!”
扶苏呢?听完之后反应甚微,只回一句:“哪里有诈?”
这下好了,蒙恬还没说话,惯会察颜观色的谒者顿时信心大增,底气十足的说道:“大胆!竟然怀疑圣旨有误,陛下议罪尔等诽谤,果然圣明!”
如果是假的,对面这人就是矫诏,如果是真的,将死之人何必顾忌一个中人脸面?
蒙恬看了谒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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