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襄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世人皆知秦墨行走于市枝繁叶茂,却不知若论真正的本事,楚墨当居三墨之首!”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只要想想墨子先贤在哪辞世,再想想武者师门传承的景象便懂了。”
燕恒仍带着满脸迷茫,虞周已有了一丝明悟。
其实不光是武者,各行各业都有一种情况叫做关门弟子,也就是老师傅最后收的那位徒弟。
关门弟子入门晚,学的本事却是最多,要问为什么,一者老师父寿数临近大限,这时候教人不会再留一手,大多倾囊相授;二来,很多思想也好、武技也罢,这些东西都是酒一样慢慢酝酿而来越陈越香,四十岁的师父和七十岁的师父,哪一位阅历更足积累更多还用说吗?
偏偏墨子晚年居于楚地,而邓陵子、己齿这支传承,就是这时候留下来的,换言之,楚墨才是墨翟的关门弟子。
听了虞周的解释,燕恒牙齿有点发酸:“这么说来,咱们得小心翼翼防着了?秦墨那边还没处理干净手尾呢!”
田襄子自嘲的一笑:“墨门三分,相夫之墨醉心学说,相里之墨游侠众多,机关精巧却是邓陵墨最擅长,如今,他们竟求到了我等门前,老夫是该自豪,还是该痛心疾首呐!”
虞周站起来,躬身行礼道:“田钜子,五湖这边恐怕要有劳您老照看了。
楚墨若是再来,做客的我们欢迎,想伸手的,伸手剁手出脚剁脚!”
田襄子满面愁苦,望着远处的天空叹息一声,应承了下来。
……
等老人家慢慢走远,虞周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去。
不走不行啊,远了念叨近了唠叨,他实在有点受不了每天晚上都有姑婆婶嫂趴在外面听房,然后第二天喜滋滋的盯着项然肚子看了……
更何况,军营那边传来秦军即将来犯的消息,虞周不能不回去。再加上刚才这一遭事儿,人家能找到自己就不会轻易放弃,大打出手也不能在自家老窝啊,必须得引走!
来的时候有大有小,现在离开,他打算只带燕恒一人,哪知道刚收拾好行囊,门外忽然多了两个小脑袋。
“子期大哥,你是要回去吗?”
天气寒冷,独音有些不爱动,给它灌上点薄酒揉搓下四蹄,马大爷眼神中的拒载意思才算淡了许多。
“是啊,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想法,先去问过你爹跟大伯再说。”
项箕的脸立马笑开了:“我爹同意了,伯父也同意了,都说让我去军中历练一番。”
虞周有些意外的打量了一眼,开口道:“你还没长大。”
“项家的男儿应该在沙场上长大!”
人家全家老小都同意了,他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因此虞周只提醒一句便不再絮言,转而对另一颗脑袋道:“你呢,来送项庄吗?”
小神婆犹犹豫豫:“我……”
“行了,我们走了,不必远送。”
“我也想去……”
“你爹不会同意,你兄长不会同意,师父找不到人,作为师兄的我……也不会同意。”
许负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可是我求了项阿姊许久,她同意了啊……”
“胡说,我没答应!”
虞周扭过头,一袭白袍盈盈而立,一展红裘随风而舞。
项然头上带着点雪花,可她混不在意,眼神直直的望向夫君,像是要深深记住他的模样般,愣神了许久都未开口说话。
虞悦干脆的多,跃步到了小神婆跟前,在她脑门一弹:“说谎也没个数,真是不聪明,大哥要走阿嫂能不来送吗,你自找的。”
“你昨日还说……唔唔唔——”
虞周没理会那二人,拍了拍独音脖颈走到妻子面前,手足有些无措:“战阵上很危险,这里有田老他们守着……”
话音未落,穿着白裘袍的少女已经扑入他怀中,身子有些发抖,声音同样有些抖:“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等你们凯旋归来,或者接我走……”
饶是他经常练武身躯强壮,仍被这一下狠狠撞了个趔趄,一个心在胸膛里做了几个摇摆,这才轻声言道:“看好那几个不安分的,千万别乱走。”
“嗯……!”
按说隔着厚厚的冬衣不该感受到,可是虞周却能清晰察觉胸口之上眼泪的温度,再一迟疑,抓住自己的柔荑攥得更紧了。
抬起手臂在她背上轻拍,有一种无论再过多久都不忍心掰开的酸涩在漫延……
这一走,隔着长江隔着数千里,再见面又会是何时?
两人相拥感受不到时间,身边其他人更是沦为背景,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惹得她哭了笑笑了哭,这场离别才算迎来尾声。
可是十指交握仍不忍放开,一个牵着马,另一个低着头,走到营寨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人更多。
项超虽能站,到了冬日不免骨痛,他坐在轮椅上递来两幅精甲,对于女儿女婿的亲密之举假装没看到。
“羽儿已有宝甲,项某不担心了,这两幅乃是根据庄儿身型所制,有大有小,他将来还会长……”
虞周心说给项庄的东西我拿着干嘛?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呢?
看出这份疑惑,项超冷哼一声,难得的有些话语不连贯:“哼,那副大的做的太大,庄儿一时半刻用不上,你要是能穿……反正你那鳞甲也破旧了……总之,内甲不如这个好用!”
本来伤感万分的离别氛围,愣是被老丈人这几句话闹得差点笑出声,几次压下嘴角的弯曲弧度,虞周拜领了:“外父,那舍妹她们便拜托您多照应,小婿感激不尽。”
项超送完东西,又恢复成那副微抬下巴的模样,一指肩头,虞悦没出息的过去捶打起来。
“看在羽儿的面上,这是当然。”
“……”
见此情形,明知道他是为了找补不得不嫁女儿的那点不甘,虞周还是忍不住额头一皱。
过去跟义父、项梁、项夫人、曹老头等人一一告别,虞周终于跨上战马:“各位父老,后会有期。”
“我!我!还有我呢!”
“驾!”
随着两声轻斥,三人两马逐渐消失在凛冽寒风中,只留下背后项然在默默流泪,虞悦咬着下唇不出声,还有小神婆一个劲儿的跳脚尖叫却又无可奈何……
“回去吧。”
“还没走远呢,我再看一会儿……”
人走了,她的心也随着走了,谁都不知道,项然的奁盒里面属于女儿家的东西少了一些,却多了一捧取自江南河畔的焦土,略显苍凉。
……
……
“见到他了?”
“是,见到了。”
“什么感觉?”
“感觉很普通,会些剑术会些文笔,其他的,顶多性子稍怪一些。”
问话的老者嗤笑一声:“哪儿怪了?”
“……最怪的是……我说不上他哪儿怪,就是觉得怪。”
老者躺在一副摇椅上,跟当初魏辙躺过的那副一模一样,来回晃了几下,他才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有意思,局要破,礼法也要破,谁能知道破开之后居然是这副天地。”
与之对话的年轻人不敢去问其中深意,抱了一下拳头,追问道:“鹤老,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要跟他们接触吗?”
鹤老一个挺身:“当然了,否则岂不前功尽弃?”
“那……”
“有什么你就说,最讨厌这副性子了,天天记着墨家的门规,你啊,人出来了,心还没出来,看看小百里多洒脱。”
年轻人讪笑一下:“属下……呃,在下岂能跟百里师弟相比,鹤老,我是想问咱们为什么要冒充邓陵氏之墨干这种事?”
鹤老顽皮的一眨眼:“因为我想躬耕更省力,弟子不要死于非命。”
“这……”
“这都想不通啊?那就慢慢想去吧,真不知道师兄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个笨徒弟……我居然还派你出去做事,没办砸了真是得天助……”
“嗖——嗖——”
木门忽然打开,山风,寒风,寒冷的山风像是刮骨钢刀一样灌满木屋,老少一起抬头,只见门口多了个身裹布袍的少年,他搓了搓又红又白的脸蛋,拖着鼻涕说道:“鹤老,那人又来了,要不要把他送官?”
“呸,刚夸完你洒脱,这就露出黑心肝,怎么说也算师兄,哪儿能这样。”
“相里师兄昏过去啦——”
鹤老话音未落,屋外又传来一阵被风刮得断断续续的惊叫,听到这话,老头从摇椅上一跃而起:“先抬进来,救醒了再说!”
第一百零六章 又被算计了()
天下之大,离别不只一家。
成亲至今第一次分别,项然很是牵肠挂肚了一段时间,然后虞悦看不过她悲悲切切的模样,拉起闺中密友上山下湖开始疯。不出几天,便累得再也没空想念良人了。
可是随着渐渐长大,少女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尤其是嫁人之后,散去郁结便要拾起自己的本分。
“少夫人,您现在看的这些都是用来作竹纸的,竹纸颜色黄,所有大伙又把它叫做黄纸。
这东西处理起来麻烦,光泡竹子就需要很长时间,造出来的黄纸还容易松散,所以很不讨喜。”
项然听完纳闷了,性价比这个词儿她是知道的,既然工序繁琐造出的纸张质量不好,为什么还要造呢?
听了她的疑问,老匠人殷勤的继续介绍:“少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因为竹子之类的木材成本最低所致,一场春雨一片竹林,斩竹漂塘费劲一些也没啥。
不过要想纸张有韧性,就得看那边的麻纸了,这东西的原料添加了许多麻,所以成本贵了许多,但是用起来绝对好使,手撕费劲不怕风吹日晒,甚至有些还可以防潮。
年前的时候家主还说过,麻纸刷上桐油都能防雨水了!”
尽管有些不习惯少夫人的称呼,项然还是努力作出认真模样,想着想着,她自言自语道:“麻?难怪……”
老匠人把胸膛拍得“梆梆”响:“少夫人你放心吧,这些东西老汉心里有数,不会加多了的,真要是用麻过多,那还不如直接织布呐。
不过家主说过咱现在草木种类有限,以后打下了江北巴蜀那些地方,作坊里的手艺还能再精进些。”
项然的视线刚刚低垂,虞悦就知道坏了,连续听人提到兄长,又唤起阿嫂思念之情了,捏起一张黄纸抖了抖,她打断道:“这是什么纸?怎么跟刚才那两种都不一样?”
“女公子真有眼光,这一种是新制出来的,还没往外卖呢,说实话,这纸的好坏老汉也不清楚,不像竹纸那么脆,也不像麻纸那么坚韧,算是不上不下吧。”
“摸上去挺绵软的,这纸成本高吗?”
老匠人同样捻起一张抚了抚:“还行吧,这纸是用青檀稻草所制,最大的好处便是不招虫。”
“真是长见识了……”
老匠人腼腆的笑了一下:“那是女公子和少夫人来的少,这些手艺其实都没啥,最让老汉佩服的还是家主,打浆子、抄罗网,这些都是细发活儿,当年试制的时候他可没少干……”
兜了两圈都没绕出去,虞悦放弃努力了,转过身,她对自家嫂嫂说道:“你别忧心……总之他们很快便会回来的。”
听到这里,老匠人才知自己说错了话,举起一张纸挡住眼睛,脚下生风“嗖嗖”不见了。
其实项然的性子跟虞悦蛮像,都是属于那种外圆内方的类型,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实最是善于思考明达事理,想念归想念,她很快便把这股子劲儿用到了当下:“阿虞姐姐,这些都是夫君留在江南的立足之本,我会尽快熟悉之后撑起来,你也会帮我的,对吗?”
“那当然啦,这里不只有兄长的家底儿,还有大个儿一份呐,我当然会帮你。”
“……”
……
……
轻军、慢军、懈军、怠军……
尽管虞周走之前跟项籍打过招呼,还是逃不出这四条罪责,刚刚回到营地,马还没拴就先迎上范增的亲兵,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到了大帐,虞周发现亚父这次还是存了些良心的,在场之人不多,留够了颜面和余地。
也许是明知瞒不过自己的缘故,这次过场走的敷衍至极,范老头脸色都懒得摆,悠哉悠哉的跟张良下一边下棋,一边听军卒历数虞周罪状。
有上一次的连续不战而退,有这一次的无故脱逃,有自己不知道但是极有可能发生的约束部曲不力,甚至连他临走之前交代好的搅黄弩车买卖都光明正大的扣到头上……
总结来总结去,最后闹得雷声大雨点小,都尉一撸再撸成了屯长,还得挨上二十军棍……
虞周仍不满意:“范老,这是什么意思啊?军职贬谪一些没什么,现在有点过分了吧?要不给我个千人将当当?”
范增气的一掌拍在棋盘上,震落棋子无数:“胡闹!军法令出如山岂容儿戏,此事休想讨价还价!”
确实,刚才那四条罪状随便搁谁身上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也就是摊上虞周,再加上双方心知肚明的一番博弈才达成了现在这场面,扫了别人的面子不用付出代价,这是要毁掉人家的立身之基啊,范增绝不可能答应!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虞周不能答应,要按正规军制,五人为伍,二伍一什,五什一屯,百人为将……受罚之后他只能领兵五十,刚刚摸到军官的边儿,这怎么能行?
且不说那群出自童闾的麾下虞周一个也舍不得,就连俘获而来的秦军,也全是骑术精湛的宝贝疙瘩啊,现在磨合的差不多了,再分配给别人?
想都别想!
战马少了可以购置,养一个骑兵要花多少时间他可太清楚了,上次那场大战毁掉太多战马,但是只要过了江,早晚会有一支骑兵再度崛起的!
他的麾下,全是种子。
想到这里,虞周干脆扔掉脸皮,嬉笑着说道:“范老,要不这样吧,你打我四十军棍,降成个千人将得了……”
“没得商量!”
老范的脸色很坚决,却被张良轻易戳破:“范翁,您刚才是故意搅乱棋局的吧?在下眼看就赢了……”
“……”
虞周对着这位师兄投去个感激眼神,牙齿一咬,继续耍赖皮:“千人将不给,五佰主也行啊,要是让人知道我被降成屯长,那多没面子!”
五百人就五百人吧,先留住秦军舍一部分童闾,凭自己跟这些人的交情,迟早还会连本带息的找回来。
范增须发皆张:“你要面子?要面子跑什么啊?知不知道你走之后麾下部曲天天打架?闹得整座军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就没了颜面可言了!”
虞周愣了一下,真没想到部下还有这种胆量,再抬头,他继续无耻道:“没打过群架那还算从过军吗?打架正常,说明劲头足!只要不动兵刃就行!”
“你……!”
“不是还有少将军嘛,他们反不了天,放心吧!”
正说着呢,项籍带着满头白雾进来了,脸色涨红的模样一看就是刚刚动完手,甚至可能喝过酒:“哈哈哈,痛快,痛快!子期,把你这些部曲借给项某一些时日如何?”
“……”
大事不妙啊,怎么范增还没打发掉,项籍又惦记上了?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到底干嘛了?
雷烈武戚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