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恒挺直身躯:“夜色茫茫无人知晓,都尉放心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敌军的相里业不见了,不知去了何方,我担心……”
虞周想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头绪,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了:“不管了,咱们的人都回来了吗?”
燕恒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前营的火焰渐渐低了,借助这个短暂的时机,秦人也已整军完毕,虞周没有下令结阵以待,而是将大纛重新往前推进,领着轻伤的弩手有恃无恐的走了过去。
“对面可是蒙将军?”
……
“少将军,贼将好像要答话,理不理他?”
蒙亦打马前进几步,扯着嗓子喊道:“本将便是蒙亦,对面的贼首又是哪个!”
虞周回道:“我与蒙太尉相见与峄山之时,他可从未提起贤侄啊。”
这话太损了,年纪差不多平白涨人家一辈儿不说,整个大秦都知道蒙恬的太尉之职已经卸任了,你现在提起来几个意思?揶揄支持扶苏是错的?笑话蒙恬只能筑墙无法任意发挥军略?
八字胡的大汉忍不住了:“尔等叛逆人人得而诛之,涉间只恨那时有眼无珠,竟没有提前掐死你!终酿一场兵祸!”
虞周脑子一转,心头埋上了一层阴影——这个人居然是涉间!
出了名的顽固啊,“当年”项羽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之后终于胜之,结果呢?王离被俘了,苏角被杀了,这位涉间,愣是把自个儿烧死了都不投降,被太史公狠狠的记下一笔,传扬于后世。
有这么一号人物统军,这局面不得被他带到鱼死网破之境?
“涉将军,我也不跟你说什么此言差矣了,反正在你眼里大秦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起兵?”
“贼的骨头里都是贼性!还能为何!”
娘的,油盐不进的主儿!
虞周转头对着蒙亦:“大秦有百万强兵,我们只有数千子弟,大秦坐拥四海,我们只有片瓦可以栖身,秦人的强弩精骑冠绝于天下,我们武器最初只有几根竹竿。
少将军?你认为我们为何会反?
为了权利?为了金钱?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值吗?还是你以为我没有更好的法子得到这些?
都不是!
我等起兵,实在是有太多人活不下去了,也有太多人不想自己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说的好听!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蒙亦难以体会那些杂七杂八,只知道大秦的敌人就该去死!”
虞周长吸一口气:“人生在世,是非对错总要明白吧?少将军久居边塞,见到的役夫当比在下见过的人好多吧?
他们过得什么日子还用在下多说吗?
我们不想成为那样,不想忙碌一年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不想动辄就是割鼻子剁手剁脚,不想至死还要妻儿老小去到长城下面挖尸骨,更不想以后的儿孙还是这种日子!”
“好——!都尉说得对!”
“就是啊,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谁管大秦还是大楚呢,人得活命才行啊。”
“谁说不是呢,你们那个皇帝啊,越来越狠了!对面那娃娃,你干脆也来我们这边过几天日子试试看嘛!”
前边还没什么,听到最后那句,蒙亦的脸都白了——将军蒙恬的儿子里通外敌?这是哪个混蛋的提议!
“蒙某誓死……”
虞周打断道:“你们家祖上不是齐人吗?干嘛对大秦那么忠心?信不信早晚会被过河拆桥?”
“那我也……”
“听说皇帝受伤了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龙之将死嘛……肯定要将朝堂肃清一圈儿,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公子扶苏……”
“少将军休要上了贼人恶当!小贼,纳命来!”
连续打断数次,最后这次打断蒙亦的人却变成了涉间,事关大位,就连蒙将军都是暗中支持嘴上从不说什么,若是被一群反贼拿了口实,那还了得!
他看出来了,敌人正在有意的拖延,日头渐渐升高,再这样下去士气可就泄光了!不管敌人有什么阴谋,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就对了!
“驾——!”
一骑越众而出,大多数骑兵也是随之而动,刚刚反应过来的蒙亦心中呐喊着——说好我先冲锋的,涉叔又这样!
正面望着骑兵冲锋,声势极为骇人,不像昨夜那样模糊,战马喷出的白雾都能清晰可见,面对这种阵势,虞周没有动,直至相距一箭之地,他还没下令劲弩还击。
正在策马的涉间心头逐渐沉重,敌军这么有恃无恐,要么认命了,要么……
刚想着,涉间觉得胯下战马有些不对劲,踩在地上软塌塌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难以奔驰!
软土!敌军铺了一层软土以防骑兵吗?他们果然有准备!
念头没完,只听咔嚓一声,涉间和他胯下的战马同时觉得踏空了一下,心也像身体那样不上不下的飘在半空……
居然还有陷阱!陷马坑!相里业果然误我!
“少将军,快走——!”
第八十五章 一环扣一环()
涉间的身影一塌陷,在场众人的表情立刻丰富多彩起来。
蒙亦的脸上多是后悔与自责,在他看来,一定是涉叔发现了什么不对,才抢先一步以身相试,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位父亲的老部下从未有过半句温言温语,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挡下所有危险,他身上的伤有一半都是为了自己挨的。
涉间呢?他的心情可就复杂多了,战马掉入陷马坑的后果谁都清楚,这匹马是废了,若是坑里的鹿角枪、竹签再恶毒一些,连人带马都别想活着离开!
将军百战死,真的到了这一刻,涉间巍然不惧,他只担心少将军一时冲动跟上来,白费了众军以血换来的教训,失陷更多袍泽在这里。
赢不了了,这一战人家早有准备,找准双方俱已强弩之末的时机一举发动,大军危矣!
苦心布置终于派上用场,虞周没显露任何狂喜的举动和神情,此战打到现在,楚军同样损兵折将,如果对方没有相里业,自己就敢把陷马坑挖的更大一些,更明目张胆一些,从一开始给予秦军迎头痛击,降低己方的伤亡……
可惜没有如果。
战马悲鸣闻之落泪,袍泽哀嚎见之不忍,敌人不退迎之以刚……这一切,把两军将士的内心磨练了一夜,一声“少将军快走”,让所有秦军一下子变得进退无措,他们扭头去看蒙亦,发现这位少将军脸上的神情比自己还迷茫……
忽然反转的战局,迟疑不动的主将,经历了这一切,秦军鏖战至今的意志开始动摇了。
站着没动的秦军进退不得,冲到半路的更加苦闷,停下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想被身后的同袍冲撞踩踏,继续往前?死路啊!
容不得他们多想,坐骑已经腾空,只不过那头重脚轻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可以四蹄落地的姿势。
后入坑者成了凶手,人与马,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砸落下去,给予先行受难的同袍二次伤害。
沉闷的落地声伴着惨叫,蒙亦清晰的看见,吞没了大秦军士的地面正在飙飞血箭。
“涉叔——!驾——!”
“涉将军…少将军!”
这次冲上去不是没头脑,蒙亦磕着马腹一溜儿小跑,临近陷马坑的时候,本想放箭压制一轮楚军再行救人的,奇怪的是,敌人没有一个动弹,就那么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他,虞姓贼酋甚至面露鼓励神色,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什么意思?卖好求后路?稳操胜券不屑一顾?蒙亦顾不上多想,胡乱的放了几箭,解下飞钩来到陷阱边上。
坑里的惨状没法形容了,人托马、马压人,多数已被竹签扎了个对穿,想活活不成,想死不得解脱,只能随着鲜血流失哀嚎着感受生命逝去。
蒙亦硬起心肠,左右一巡找到了涉间,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八字胡大汉不像受了什么致命伤的样子,只是两只胳膊扭曲的吓人。
抬头见到蒙亦,涉间也急了,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咬着牙恨声道:“少将军……为何不走……这是敌人是诡计,快走,快走啊!”
蒙亦又看了看对面,发觉楚军真的任由自己救人,神色复杂的看了虞周一眼,抡起飞钩回道:“涉叔安心吧,小侄一定带你回九原!”
涉间的两条胳膊全断了,主动攀抓绳索绝不可能,蒙亦干脆使出守城之时应对蚁附者的法子,三两下勾住他的发髻,很快把人拉了上来。
两人相对喘息了片刻,其他军士有样学样救回不少幸存者,被人家放了一马,秦军再怎么好战也说不出立决生死的话语,士气又是一顿。
敌我态势已经反转,秦军又因救人凌乱了阵型,虞周露完笑容马上变脸,一弩击发百弩景从,丝毫不理会那些“趁人之危”一类的谩骂。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礼乐盛行的春秋,他也不是仁义为本的宋襄公,想想战败之后的可怕后果,哪里还敢心慈手软!
算计半天不就为了这点机会吗?兵者诡道都想不通,只能回去修身养老了。
很显然,蒙亦更加习惯驰骋厮杀那样直来直去的战斗,对于楚军前一刻大大方方下一刻痛下杀手,他也被打懵了,咬着牙齿护住涉间,扭头吼道:“逆贼卑鄙!不为人子!”
也许是弩箭稀少的缘故,也许是虞周有意控制的原因,这次掀起的箭雨并没有对秦军造成致命一击,他们斥骂着、哀嚎着、咬着牙、相互搀扶着走出一箭之地,再回头看,眼睛里的神色别提多复杂了。
愤怒、哀恸、恍惚、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眼看着同伴又少了一圈,蒙亦的心都在滴血,将涉间搀扶上自己的战马,他回头撂下一句狠话:“好!好得很啊你们!此战蒙某受教了,下次见面,势必拿你虞子期的人头祭奠袍泽!”
虞周脑袋没动,眼珠子左右摆了摆,将这伙好容易打败的敌人尽收眼底,随即回道:“若是想有下次,蒙少将军先得逃出生天才行!”
“不劳费心!驾——!”
来的时候战意满满,临走狼狈万分,缺胳膊的、少腿儿的、丢了马的、丢了人的……蒙亦怎么都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被人连续算计好几次是一方面,能够对战九原骑兵只略逊一筹,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伙反贼了……
脱离了纠缠,想靠步军留下骑兵是挺困难的,楚军仿佛放弃了这种打算一样,在陷马坑上面慢吞吞的铺架木板,直到他们过了壕沟,重新结阵,秦军还没走!
涉间很想一头撞死算了,胳膊上的疼痛不算什么,看清了贼军的另一样布置才是他最懊恼的原因。
之前进军的时候,那几座毫不起眼的、低矮的、可以一跃而过的拒马桩,竟然成了秦军撤兵最大的障碍!
来的时候战马飞驰,稍一提缰绳就过来了,现在想走?没有足够的距离根本提不起马速!
何况……刚刚经历了陷马坑,秦军平添许多共乘一骑的骑兵……
歹毒啊!难怪那么好心任由他们救人,现在人救回来了,一个个行动不便的,总不能再抛弃吧!?
太损了!
第八十六章 折兵()
“少将军!只要抛下我等……”
“涉叔休要多言!小侄战马神骏不惧贼人诡计!”
涉间额头冷汗噼里啪啦直掉:“少将军的坐骑可以跃过,旁人呢?战马鏖战一夜本就疲惫不堪……”
蒙亦还是嫩了一些,他可以对着敌人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也可以引弓持剑覆灭匈奴部族,但是……以这么直观的方式决定袍泽生死,他还做不到。
死于战阵是所有将军壮士的本份,救了人又抛弃掉算怎么回事?
且不说这么干了以后还能不能带兵,就是良心这一关他也过不去啊!
可是如果不抛弃,一个连累一个,两个连累一双……能有多少人跃过这道屏障?他心里没底。
将为兵胆,同样的,如果主将迟疑不定,那他麾下的军兵更没主意了,这一耽误的工夫,楚军慢慢逼近,随着活动场地进一步压缩,秦军逃走的希望越来越小。
此情此景,虞周傻眼了,他从来没指望低矮的拒马可以建立奇功,在原定计划里,一层层的刮掉秦军骨血才是这番布置的真正用途。
毕竟嘛,一口吞下容易噎着自个儿,不如切碎了再吃,哪曾想到,蒙亦居然脑袋锈住了!
“蒙少将军,你让伤者下马绕过去再跳,或者干脆抛弃战马不就解决了?!”
蒙亦扭头就是一个刀子般的眼神:“贼子休要诓我,骑兵抛弃战马岂不是束手待擒?”
虞周叹了一口气:“在下知道少将军不信,但是还得说,你们谁也走不了了,早点下马请降还能少受一番波折,抛弃战马的说辞,更是金玉良言。”
“贼子辱我太甚!蒙某还偏走不可了!”
话刚落地,蒙亦猛得一提缰绳,胯下白马犹如浴血蛟龙,伴着悠长的嘶鸣腾空而起,驮着他跟涉间跃过拒马,重新回到楚军营外,可以任意奔驰的大地上。
这是一匹宝马良驹啊,难怪武戚眼馋呢,不过……此马能够轻易跃过,其他战马呢?拼杀了一夜还有这种劲头?
没想到蒙亦还有招,只见他的坐骑前蹄高扬嘶声阵阵,随即,所有战马同时变得躁动起来,不住的踢踏尘土,响鼻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或者号令!
虞周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任由这些秦人纵马扬鞭。
果然,即使有了头马呼应,这些战马大多还是无法跃过屏障,一匹匹的摔倒,人与马一起挣扎着。直到最后有个倒霉的家伙倒在马桩前面,被收不住势的同伴踩踏而过,才算打开了秦军的逃生之路。
兵败如山倒,肝脑尽涂地,眼看秦军阵型被刮的越来越单薄,虞周高兴不起来,对面这些人没有过错,都说家有倔子不败国有倔臣不亡,真的事到临头,倔臣反而死的最早……
“把伤者带回去吧,无论我军还是秦军,都要悉心救治,药材不够再去水寨调拨。”
燕恒皱眉:“药材没什么关系,关键是我们没那么多医士啊。”
“尽力而为吧,我实在眼馋这支骑兵,全都毁了有些可惜。”
武戚咧着嘴:“别忘了我那匹马。”
虞周看着秦军逃走的方向,有些失神的说道:“要想抓住他,战马就得毁了,想要战马,必须先抓住人,这是个悖论啊……”
武戚急了:“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燕恒撇撇嘴:“都布置好了,你说呢?”
“走吧,耗了这么多心神,总该去看看结果了。”
……
……
蒙亦的感觉有点怪异,刚刚跃马跳出贼军大营的时候,心中一宽就像逃出牢笼一样,可是随着往前赶路,他又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张网牢牢缠住,甩不脱挣不开,喘息都显困难。
背后的涉间面色苍白,已经疼昏过去,为了防止落马,蒙亦只得将他绑在自己身上。
就像不敢去看涉叔的伤势一样,蒙亦同样不敢回头清点人数,一个是亲近之人身上的伤,一个是他引以为傲的骑兵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同样的伤势印在心里,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落泪。
心头的阴霾越压越低,让人越来越感到烦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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