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周垂下脑袋,对着身后的燕恒,亦或者项然轻言一句:“走吧,离开吧,战事完了,我什么都依你。”
没有响起女声,倒是燕恒向前跨了一步,抱着拳头回道:“属下这便遣令危月燕离开,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身后传来悠悠的轻叹,慢慢远去了。
虞周恍惚了一下,心中一缕伤感全都化成怒火,抽出长剑指着秦军吼道:“连弩车呢!速速把那两个领头的射于马下,当有重赏!”
意外的是,埋伏着连弩车的营帐根本无人应声,就在虞周心头刚刚泛起不妙之时,两座帐篷布幔横飞,走出一个人来。
“哈哈哈,上次吃了连弩车的亏,在下岂能不尽心?虞都尉,又见面了!”
“相里匹夫!”
“墨者大多出自黔首,你这么称呼在下,倒是比叫钜子的时候更真诚几分!”
“吃我一剑!”
第八十二章 是该结束了()
剑戈交击、人喧马嘶、火光拖曳、箭矢横飞。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分什么主将校尉和兵卒了,留下一支近卫救急用,虞周仗剑搅进了战局。
相里业心知剑不如人,也不跟他纠缠,身形一矮钻入人群,他这种人最适合浑水摸鱼,没一会儿,武戚那边传来遇袭的怒吼,气急败坏的声音两军皆可闻。
虞周不去追赶,一剑刺翻一个大杀四方的家伙,专心寻找秦军中的刺头儿挨个整治。
以他的身手,若想跟相里业分个胜负需要很久,与其浪费那么多时间纠缠,不如替部下们迅速打开局面,就像田忌赛马一样,丢了好几样优势,再用上驷对上驷也太不明智了。
何况……相里业肯定不会甘于寂寞,早晚得自己找上来。
踏入战场,比起冷眼旁观别有一番感触,面对居高临下的骑兵,楚军天然的吃了一亏,仰面而攻颇为吃力不说,就连场地也不占优。
本来嘛,骑兵的优势更多的在于速度,能冲能撞机动灵活,步卒与之交战怎么追击?没法追就没法大胜,不能伤筋动骨人家很快卷土重来了,这个亏大宋可是吃多了。
好在进了楚军前营,人拥人、人挤人,再加上那么多马匹,秦军想跑也跑不起来啊!
偏偏……这座军营建的有点大了,能容万人的营寨自然会挤进来更多敌人,使得本来处于下风是楚军更加雪上加霜。
对于蒙亦,他早知道这座军营可以容纳骑兵作战才放心进来的,只是没想到反贼的抵抗如此顽强,头一个照面就以血肉之躯拦住秦军步伐,他们真的不要命?一群背叛大秦的贼寇而已,到底图什么才能这般拼命呐!
刚开始的交锋确实是楚军吃了大亏,他们付出了更多伤亡才把秦军的步伐拖慢一些,随着时间流逝,大秦骑兵们开始不适应了。
没了穿插分割的机变,他们的优势不再明显!没了引以为傲的速度,他们只是站的高一些的步卒!
何况……马上难持长兵,秦军的近战武器多是短剑,楚军呢,全是丈余长的戈矛枪戟,一来一回又抵消了不少。
优势依然存在,可是不那么明显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大秦最顶尖的骑兵,蒙亦绝不能接受伤亡惨重得来的胜利,战局不该这样的!到底哪里出错了?
蒙亦心里委屈,哪有虞周心里委屈?这才刚成亲不久,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要领着娇妻上战场。来就来吧,秦人轮着番的不让他安心,说好的攻打五百弱卒变成了对抗秦墨,秦墨背后还有一支蒙家军藏的这么深!
如果不是老子机灵,打秣陵那会儿被人来个突袭早就凉了好吗!
狗日的,别人拿下海盐那么容易,别人拿下娄县传檄而定,别人进驻乌程多了数百兵卒,别人……怎么轮到老子就开启地狱模式了?
虞周越想越生气,挥剑又快三分,以长军的锋利,不消片刻,围着他的家伙越来越少了。
刚想前行几步去找白马小将的晦气,心念一动,虞周迅速的向着旁边一拧身,长剑斜着刺出,堪堪与一个人影贴身而过,在他原来站着的地方,也有一柄长剑拖出残影!
“嘿嘿,虞都尉的剑术越来越精进了,差一点就伤到在下,真是好险!”
虞周看到这张脸,牙根有些发痒:“倒是相里钜子从不长进,初次见面就玩偷袭,现在还是这样!难怪秦墨学不会堂堂正正之道。”
相里业嘿嘿一笑:“在下如何行事不劳都尉费心,至于秦墨,再怎么样也是三墨之中最茂盛的一枝,旁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你回去赶紧选点好根苗留下吧,秦墨的好日子到头了。”
“不会的,只要都尉肯出手相帮,相里之墨足可千年长盛不衰。”
虞周哪儿有工夫跟他扯淡?顺手刺翻个秦人推了过去,踏步前行就要去整军。
时间够久了,将士们厮杀一夜也很累了,最重要的是,秦军的锐气已然受挫,天亮之前收紧罗网才是正途。
相里业锲而不舍:“都尉不妨好生想想,天下之大,能复国的不过田单一人,可他落得什么好下场了吗?还不是被齐王排挤逃亡赵国?”
虞周不理他,继续前行。
“楚制偏重贵族,熊氏再立必然容不下项氏与你,都尉何苦空欢喜一场?”
“你到底想怎么样?”
“帮我劝服齐墨,或者……大家一起精研机关妙物,都尉军中的抛车在下便很中意,可惜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虞周冷笑:“身边有只狗惦记着,在下怎么可能在窝里藏骨头,钜子还是别白费心机了。
我承认足下武艺高强来去自如,可是现在秦军将败,你信不信再不跑没机会了?”
“哈哈哈,秦军将败?若不是少将军怜惜士卒,何至于让尔等撑到现在!”
“少将军?蒙恬将军的儿子?”
相里业嗤之以鼻:“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都尉如何不败?”
“可是我听说蒙家心向公子扶苏,扶苏被贬他们也受了牵连,怎么还敢私自调兵?”
相里业略抬头颅:“这你有所……嘶——还来!”
虞周眼神暗淡了一下,果然啊,自己被偷袭一次长了记性,对面的家伙也是不遑多让,借着言语的话头再也无法让他彻底分心,这次躲避,相里业甚至比上次更快一些。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是不停,一剑快似一剑不断进逼,攻得相里业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机,墨家的兵理也好、剑术也罢,风格俱以守御为主,面对可以传世的神兵利器,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晃了个身形,这位墨家钜子飞快的脱身远去,顺手倾泻恼怒,又有几名楚军兵卒软倒了身子,看得虞周激愤难当。
火光挣扎在地上,舔食着营帐,跳跃在虞周的眼睛里,天色渐渐亮了,他看见雷烈杀成了血葫芦,仿若另一个景寥;他看见武戚脸色煞白,也不知是脱力还是受了伤;还有燕恒,那家伙又成了相里业的鞭下败将,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也是多亏他缠住对手,才没让别人大开杀戒。
再次游走于战阵的时候,虞周开始有目的的收拢军士,两支军队已经咬作一团了,这种情况,除非一方死光或者溃败才能分开。
虞周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只好缓缓的、抽丝剥茧一样的把自己人剥离出来。
是该结束了……
第八十三章 势成哀兵()
一个巴掌拍不响,同样的,想要鸣金收兵,也得问问对方同不同意,这是一场攻入军寨的突袭战,壳都砸开了,岂有不吃完果仁儿就走的道理?
虞周慢慢收拢残兵的时候,天色开始转亮,视野变得越来越清晰。
脚下那种滑腻腻的感觉是他一直想忽略的,现在配上满目疮痍,想欺骗自己也做不到了。
本来该是辕门的地方,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火焰耗尽所有力气之后变成轻烟,一股皮肉焦灼的腥臭四处弥漫着,那些漆黑的、猩红的、灰白的,混在一起,被人脚马蹄踩踏成一团,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了。
战争就是毁灭,无论披上多么华丽的外衣,这个事实不能改变,根本的差异在于目的不同,有人掀起战争为了一己私欲,有人是活不下去了想要毁掉原有秩序,秩序总有维护者。
现在,那些维护者和活不下去的人再也不分彼此,也许经历一场大雨,他们就会彻底融入天地之间。
虞周身边的军士越来越多,大多都已负伤,他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却再找不到这些熟人所属的什伍,鲜血般的朝霞洒在他们身上,更像是夕阳垂暮一样苍凉。
以步战骑格外吃亏,对手又是整个大秦数一数二的精骑,坚守更加不容易了!
速度没了,人家还有别的招儿,楚军面临的不只是与人交战,还要分出心神应对战马,张嘴咬、撂蹄子踹、拧身子拱……这些熟悉战场的精灵发起火来同样可以要人命,也许楚兵忙于闪躲的空隙,就被人家的骑士趁虚而入了,也许楚兵招架长剑的时候就被烈马踏碎胸腹了……
战马也是半个战士,所以楚军面临的不只两千秦军,细算起来,甚至可以当作三千乃至更多的敌人,还是配合最默契的那一种。
没能反转敌我优劣态势,虞周没什么不满,殊不知蒙亦都快气炸了。
战马的培养难度不亚于骑兵,训练的时候,一个不慎造成的关节损伤就会宣告彻底失败,结果呢?那些好容易得来的伙伴,就这么亡于此地?
同样觉得战马就是军士,蒙亦觉得此战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场惨败,因为秦军的人、马损失远远高于贼军,这样的结果,即使最终迎来胜利他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贼军还不溃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匈奴人身上,他们早该战意渐消了,为什么这群反贼死不旋踵?
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这应该是秦之锐士才有的气魄啊,他们何德何能坚定至此?支撑这些人的到底是什么?
白马变成了红马,年轻的将军风采不在,板冠破碎之后,一缕缕碎发随风飘荡,还有更多黏成一绺的直接贴在脸上。
骑兵风驰电掣骄傲无比,从未尝过失败滋味的家伙更是如此,这场大战,蒙亦一开始就被血气蒙蔽了双眼。
从第一次进入贼营并未冲破防线,从他引以为傲的骑兵相继落马,蒙亦血冲头脑气灌全身,一次次亲自领军冲锋,他们冲散、他们割裂、他们分别包抄了对手,却没有一个敌人露出片刻怯弱,那种孤立无援也要以牙齿伤人的气势,让他杀完人也不敢回头细想……
而现在,天色终于亮了,战事也该有个了结,感受到清晨的徐徐凉风,满腔热血总算冷静一些,面对大大超出预计的伤亡,蒙亦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从这场鏖战之中学会了淡看生死。
“少将军!”
苦战一场,八字胡的大汉更加凄惨,同样是头发打绺,蒙亦脸上全是别人的鲜血,这位的脑门上还有自己的。
“相里业那个匹夫呢?”
大汉一愣,因为他从没见过少主这么不客气的称呼一个人,前倨后恭是蒙亦的性子,之前恭敬现在诋毁更不可能!发生了什么?
“少将军,末将只顾厮杀并未留意,似乎……是没见到相里钜子。”
蒙亦对着天空长叹一声:“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大汉挠了挠脑袋:“什么意思?”
蒙亦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压低声音嘶哑着咆哮:“我们被骗了!被相里业那个混蛋骗了!或者这个无能的家伙被贼将骗了!!”
“骗了?怎么可能!”
“我军之前从没有跟敌寇交战过吧?他们应该毫无准备吧?”
大汉点头:“确实是这样啊,贼军的拒马桩没多少,此地也不利于他们作战,不都说明毫无准备吗?”
蒙亦看着满地碎尸,指着眼睛通红的楚军,声声泣血的问道:“那贼军是如何初次交战势成哀兵的!遇袭之后处变不惊已经是精兵强将了,他们呢?只在接战的瞬间便已势成哀兵,不是早有准备是什么!”
大汉吓了一跳,之前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真实了:“那……这……少将军……”
“兵法九地,用的好啊!死地求战,蒙亦败的不冤!”
“少将军!此战仍是我大秦居于上风,惨胜也是胜,无非是将士损伤严重了些,此事……涉某一人扛了便是!”
蒙亦摇头:“涉叔的好意小侄心领了,只是贼军用了一夜耗我兵势,必定还有后招,可恨相里业误我!”
大汉秃噜一把血呼啦啦的脑袋,咬牙说道:“怕他作甚,还有什么诡计只管接着就是了,涉某一身皮肉不值钱,死也要咬下逆贼几块好肉!”
即使跟蒙氏再亲近,事到临头他也说不出'我掩护你先走'的话语,同样是军人,就该讲求军将的本份,沙场生死小事耳。
临阵脱逃?相信少将军绝不会干,蒙将军也绝不愿意有那样一个儿子,生在将门走上军途,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到了这步田地,蒙亦也是豁出去了,心态一变,他的胆儿也麻了:“好!涉叔,以前总是你开路,这次就让小侄领先一回吧!驾——!”
纵观整个战场,最显眼的就是虞周了,谁让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呢,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物。
蒙亦扬鞭纵马,顺手拎起一杆楚戟,紧紧的夹在腋下开始冲阵,昨天夜里,这样的事情干了无数遍,而这一次,是他冲的最畅快的一回。
第八十四章 发动()
哀兵之言出自老子,虞周跟着魏辙浸淫过不少道家学说,当然知道了,事实上,一直消耗秦军的精气神也是出自这种考虑。
当然了,不是所有军队都有资格成为哀兵的,首先的一点就是要人心齐,否则的话,事到临头有想着死战的、有想着逃跑的、有想着投降的……这样的军队早晚都是一盘散沙,能成什么事儿?
还有重要的一点,必须要战意坚决有一股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狠劲儿,甚至是愣头青一样什么都不怕的劲头才行——我是个军人,本份就是干架,只要干不死我,不管周围什么环境,我都要弄死你。
偏偏这两点,秦军身上都有……
虞周的心很大,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击败、击溃这一支大秦骑兵,而是要连皮带骨的完全吞掉他们,所以就得谨防赶狗入穷巷被反咬一口了。
蒙亦刚开始冲阵,他就注意到了,眼看残兵收拢的差不多了,虞周下令楚军缓缓后撤,避其锋芒是一方面,更多的考虑,是该发动那番布置了,不能再让将士继续伤亡下去。
久经沙场的家伙都是属猎狗的,嗅觉特别灵敏,楚军刚收阵,秦军察觉战局有变之后立刻气焰暴涨,在这瞬间,他们竟有冲破敌阵一举破敌的架势!
楚军的伤亡忽然多了不少,阵型也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虞周没法子,下令点燃所有营帐,这才趁着对方重新稳住战马的工夫抽身而退。
深一脚浅一脚的撤回中军,身边之人几乎个个带伤,皮肉外翻的、血流不止的、吊着胳膊拖着腿儿的……不管怎么说,总算活着回来了,还可以喘气儿,比起逝去的袍泽就是一种幸福。
前营的烈火渐渐小了,找了一圈,总算见到燕恒,顾不上慰问伤势,虞周劈头问了一句:“没差池吧?”
燕恒挺直身躯:“夜色茫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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