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忽然销声匿迹了,因为根本就是同一伙人。
说是快刀乱麻也好,说是乱世重典也罢,这么激烈的手段非但没有招来百姓反感和厌恶,反而让他们感恩戴德,经历过“苦秦久矣”再经历一番“苦贼久矣”,萧何的政令帮着百姓狠狠出了口气。
有时候,民心向背就是那么简单,可能仅仅改变一点点细节,比如游街歹徒之前,先找到真真假假的苦主一直跟随着咒骂贼人叫喊冤屈,待到民怨积累过甚,他才不管犯人到底应该死于刀下还是饱含怒火的石块呢。
法度很重要,但是从整个大秦身上可以看出民心更重要,萧何不是不会变通的人,两者权衡之后自有一番考量。
这么一位可掌邦政、可论邦刑、可理邦治的国士,真是应了周制六官——既有春天的温暖、酷夏的勃发,又有秋日的刑杀、寒冬的凛冽,想蒙他?真没那么简单!
而且虞周还看出来,萧何在海盐县的一系列动作不只是为了震慑群贼争取民心,他在借着此举进谏项籍——若想立国,就该跟过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彻底了断,比如私盐。
……
不好对付啊,真正的不好对付啊,研究了几年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瞒过萧何,唇枪舌战的结果就是利润一再被压低。
“芦苇毛竹遍地都是,你这些纸压根没有多少成本,五钱一张太贵了!绝对不行!”
“萧长史,再重申一遍,要不是我想安心收钱省点事儿,这买卖我们大可制作贩卖全包了,哪还用多费唇舌?
之所以在此商榷,那些兄弟情深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主要是看在此物受众皆是读书人,由官府运作可以让利益最大化,比如士子归心我要了没用,但是大楚需要啊。
您也是位政商皆通的,花点小钱买人心怎么啦,又不是落入旁人囊中。”
萧何被气的要命:“道理虽然没错,但是哪有人家这么算账的,市井之间八尺有余的布匹才卖十一钱,你这同样大小的纸张就要五钱,货一转手官府又该售价几何?”
“八钱啊,我早就算好了。”
“岂有此理!又不如布匹坚韧还可御寒,哪家会买!”
虞周掰着手指:“比坚韧用什么布啊,干脆用铁好了!
萧长史不能只看瑕疵啊,十层布匹摞起来多厚?我这数十张纸可以装订成书,布匹可以做到吗?
再者说了,您只拿府库所存的粗衣麻布当例子,丝绢的价格呢?真正的帛书要比纸张贵了数倍吧!”
萧何不服气:“还是太贵!”
“那是你只看到有形成本,无形的却被忽略了!一个主意从灵光一闪变成现实经历了多少啊!
宋叔在这上面呕心沥血好几年,许多工匠长期忍受着石灰草木之苦,他们的任劳任怨值多少钱?成百上千次的试验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这些根本没法计算!
难道这就不是成本了吗?多给他们一些钱财补助,才能收获更丰硕的果实这个道理不用说了吧?”
萧何哑口无言,项籍不愿见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摆手做主道:“就按子期所说办吧,以前是我关心少了薄待宋叔他们,毋需再争了!”
萧何皱眉思索一番,咬牙说道:“好!大不了官府售卖之时再降几分利!”
虞周不解:“为什么要降价?”
“难不成真卖八钱一张吗?”
“当然了,萧长史不懂买家的心思,一件新的事物出现了,最先体验的必定是那些有闲钱还极好颜面之人,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此物是否比布匹贵,先到手了夸耀于人前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啊,官府售卖的纸张不仅不该八钱,还应该更贵一些,等这批人的购买欲饱和了,再降价卖给真正需要的爱书之人也不迟。”
“这……怎么会有这种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管他什么道理呢,肯定是对的就行了!”
萧何不愧是萧何,前后一捋,立刻发现不对的地方:“就算你所言不错,几经降价必定引起先购买者不满,如此行径挑拨人心,不可为也!”
“怎么会呢,降价的同时我们可以再推新的货物啊,比如把这纸张熏的白一些,或者打浆再细碎些让这纸更平滑,还是以高价售卖分清买家层次,那些先行者总能得到满足的嘛!
这样一来,富者攀比的过程就是帮助我们宣扬,多等几日的读书人也能落得实惠,最重要的是,咱们可以赚取更多钱财招兵买马,也恰好对应了造纸作坊的供应能力,何乐而不为呢?”
萧何听得心里发凉脑袋发懵,他有点跟不上虞周的思路,只听说过一举两得,怎么什么事情到了这小子嘴里就变得哪儿哪儿都是好处一举多得了呢?
早就知道这小子难缠,越是这样他才越不敢大意,可是……实在不知道哪儿不对啊,似乎无从辩驳……
“这些歪门邪道都是吕不韦那样的杂家才会的吧?你是从何学来?”
虞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凡被促销一类的坑过几次,但凡听说过饥饿营销这词儿就该明白的事儿,怎么跟两千年前的人说?
“没法子,家里穷被逼的啊,萧长史,你也不用不待见我,以后这些事情我会全部交给小然来做,毕竟战事才更重要。”
萧何点头:“只要你能收收心,老夫便纵容一次又如何,好吧,就按之前说的办。”
这下轮到项然手足无措了:“啊?可是夫君啊……这些我都不怎么会……”
“没关系,慢慢适应就是了,咱们家经得起折腾!”
虞周心里清楚,如果换了小丫头主事,她一定会被萧何这种老狐狸骗得眼泪汪汪。
没办法啊,长大都需要代价,还不如让相熟的人来更放心,起码萧何有分寸,无非就些利润罢了,有项籍在,她吃不了大亏。
想到这里,虞周不由暗叹:总感觉自己还是没脱离即当爹又当兄长的境地……
“萧长史,小妹,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子期说。”
“哦。”
“臣属告退。”
……
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两个,项籍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一甩手拽出一张地图,用手指画着圈说道:“子期你来看,现在整个会稽只剩此城未降,龙且他们各领其军,暂时没有精力兼顾,所以我想……”
“我明白,此城约有多少秦军?”
“人倒不多,只数百有余。”
就这么简单?那城池也该不大啊?虞周凑近地图,眉头立马皱起来了:“这是……金陵邑?”
项籍摇头:“现在叫秣陵,这是秦皇前几日刚刚下令更改的名称,意为养马之地……”
虞周眼神怪怪的:“你别告诉我皇帝真的弄了些马匹在此放养啊?这可就在咱们嘴边上!”
项籍的脸色也不自然:“金陵邑城墙不高水域四通,如果没有咱们起事倒真适合秦人养马,可是明知我军在侧还要纵马由缰,这就让人不懂了……”
“没派人打探过?”
“钟离昧曾带回消息,说是皇帝听信金陵有天子气,需要秽物断其运道,才有了更名放畜之事,可我总觉得……咱们的对手不该如此吧?那可是一扫六合的秦王!”
虞周也拿不准了:“谁知道呢,他连长生不死药都信,痴迷术士的命相学说到这种地步也有可能啊。”
项籍点头:“我本想亲自上阵见识一番,奈何叔父子房他们不肯,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你跑一趟更放心些,至少可以带回更多战马。”
虞周哭笑不得:“想说我对待财物比较扣门可以直言不讳,不用这样。”
项籍飞快的抽出一支令符:“三日之后出发,小心一点!”
虞周领命就走:“我知道了!”
“等等……”
“什么?”
“我只有小然一个妹妹,对她好一些,须知我若为楚王,她必为公主!”
虞周头也不回:“就算你不是楚王,她照样过的跟公主一般!”
第六十二章 兵发秣陵()
说是三日后出征的,事到临头出了点意外,也不知项然怎么软磨硬泡的,竟然让项籍答应了她随军同行,看着起发髻作男儿装扮的小丫头,虞周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想过一万种帮她长大的办法,可从不包括见识战场的残酷,项然也好,悦悦也好,就算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虞周从不想她们看到血肉横飞的场景,朝气蓬勃的少女不该直视生命被剥夺,更不该……见识自己去做这件事。
“别闹了,军队不该有女眷,快回去吧,我还指望你赚钱持家呢。”
项然立刻拖来一个对她而言硕大无比的头盔戴上:“哪有女眷?这下他们便看不出来了……”
真以为女扮男装那么简单啊?光身高就差了一大截呐!鬼才看不出来!
虞周刚想再说什么,项然抢先问他身边的燕恒:“怎么样?能看出我是女子吗?”
燕恒的脸都涨红了,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捂着眼睛说道:“方才迷了风沙,我去冲洗一下……”
“……”
“小然,打仗不是好玩的……”
“大哥同意了!”
“出征在外难免会受很多委屈……”
“大哥说此战胜负已定并无波折!”
“真打起来,说不定连我都要上阵,根本顾不上你……”
“大哥说仅此一次绝没有以后!”
眼看无法说服她,虞周皱眉正色的说道:“不许乱跑,不让你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让你看的东西不能看,没事就呆在营帐里,在军中全听我的,知道没有!”
“就知道子期哥哥一定会同意的!”
项然一声欢呼,飞快的钻进虞周主帐,好奇的张望起来,来来回回看了几圈,又拿起一件并不合身的铠甲对着自己比量,眉飞色舞的样子倒也平添几分英气。
“这里没有你能穿的,还是回家取了内甲来吧。”
“休想赶我走,我早就穿戴好内甲了!”
虞周看了看她,对着外面喊道:“燕恒!”
“喏!”
“秣陵那边的情况摸清楚没有?有多少兵丁多少牲畜?周围有没有可埋伏之处?”
燕恒目不斜视:“三天时间有点仓促,只知道秣陵驻有秦军五百人,城墙仅丈余无险可守,不过……整个秣陵地多水多山,倒是个进退可据的好地方,一时难查。”
虞周心说这小子还有点眼光,依山傍水的六朝古都岂是闹着玩的?也就是现在明珠蒙尘未见天日,否则他疯了才会率领一千军士跑去送死,面对高墙厚垣,一丁半点的人数优势根本没用。
“那秣陵之地真像羽哥说的那样马匹众多?”
燕恒皱眉:“从蹄印和粪便来看确实如此,但是我们的人并未见到马群。”
“那五百人是新调来的还是早就驻守秣陵了?”
“这个……我没留意,要不要再去打探?”
“嗯,派人去吧,如果是新调来的,此事应该内有别情,多注意周围,看看是否有埋伏!”
“喏!”
燕恒刚走,项然紧张的上前来问:“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要随军为好,我派人送你回去。”
项然一改往日不经事的样子,神色坚决的说道:“我不回去,这是我好容易求来的机会,夫君以后常战于沙场,我总要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才会心安,也好在家祈愿你们平安。”
“现在有危险了。”
“那也不回去,我来之前早就问过小神婆了,她说此战有惊无险必能得胜,我也早过了命中大劫一生无虞,夫君不用担心的。”
虞周扶额:“你还信这个?”
“许负生有异象可知天意,为什么不信?”
要说起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不得不提她也曾经来过一件先河——许负是第一个有着确切记载封侯的女子,而且是说出“非刘不王无功不侯”的刘邦亲自所封,比起吕后册封的妹妹吕媭不知高明了多少。
一个以卦象闻名于世的女子,靠着本事成了史上第一位女侯,多少可见许负很不凡。
问题是虞周不敢尽信啊,玄之又玄真假难辨且不说,尽信于此势必心防松懈,到时做事不周可就自讨苦吃了,当个心理安慰就好。
“算了,看在仅此一次的份上,你就跟了去罢,先说好,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派人送你先走,可不能再拒绝!”
项然像模像样的作了一揖:“喏!”
“不跟你逗趣了,我去整肃大军开拔。”
……
……
小小的部曲出征不需要什么誓师,只将兵甲擦亮粮草备齐就出发了,虞周不敢大意,带上削铁如泥的长军剑,跨上独音随军启程。
行军的时候很枯燥,默默赶路无人喧哗的气氛更显凝重,从吴中到秣陵不算太远,但是急行三天的路程生生被虞周拖慢了两天,他这么干,既是因为留给斥候足够的时间探查敌情,还要保证士卒随时有充足的体力应对突发。
结果是失望中带着警惕,一路平安无事的到了秣陵城外,对方竟然还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做戏也没这么过分的吧?太假了!
虞周正感叹着,燕恒面色阴沉的走了过来,他只一句话,就让众军暂歇了脚步:“钟阜之地发现流民牲畜,如何是好?”
“确定是流民?多少人?”
“人数数千,只能确认不是秦军,他们……太瘦了。”
马上到地方了才发现眼皮底下的数千人众,虞周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数千人尚且不察,你怎么回事?他们在那干吗?”
“我带回了一个健壮的,可以慢慢盘问。”
人一带来,虞周立马知道燕恒为什么敢信誓旦旦的说他们不是秦军了,瘦?已经是最客气的形容了!眼珠子外凸两眼无神,跟皮包骨头的躯干相比,脑袋显得特别大,走几步路程都是被人架上来,这真是“健壮”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丁大……”
四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面对这样一句话都要歇口气的家伙,虞周有些不忍:“给他半块饼,半囊水,千万不可多了!”
硬邦邦的干粮一拿上来,唤作丁大的那人立马注入神力一般,张嘴咬住饼子死不松口,噎得喉咙呜咯呜咯作响仍然不知喝水。
一脸皱眉不忍的项然看不下去了,拿起干粮水囊便要再递过去,虞周挥手挡住:“你不懂,饿久了的人暴饮暴食容易涨坏了胸腹,让他们慢慢给灌一点吧。”
小丫头极少见到这等惨事,别过脸去低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他这样的还有好几千人吗?”
虞周还未作答,武戚那个夯货接嘴了:“看这样子应该是役夫,好几千?整个大秦何止几千啊,数万数十万都有!”
项然的脸色顿时就白了:“这……我们……”
虞周一个深呼吸:“别说了,先扎营,我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再说!”
第六十三章 你来我往()
武戚没有说错,这人的确是役夫,大秦的役夫也确实有数万数十万之众,可是仅从一个役字就知道,他们平时最常干的就是开山、填壕、搭桥、修路、筑城、建造陵寝等等的重体力活。
大秦会派一群饿脱了形的家伙干这种事?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最起码也说明皇帝根本不在乎这群人的生死,更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按时完工,那么秦人此举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