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谦转身看了一眼吴表臣,眉头顿时皱起,可是话已出口,阻止已经来不及。
一位负责祭祀礼仪的致仕老臣立即回应道:“自然是高阳郡王殿下。”
“皇陵祭祀既是国事,亦是家事,自当由皇族献祭。高阳郡王虽为王爵,却并非赵姓皇族宗室,恐怕不合适。”
吴表臣终于还是点破了所有人装聋作哑的默许的局面,顿时让现场气氛为之一紧。
“话虽如此,却也可从权,高阳郡王乃是当朝驸马,亦算是半个皇族。且身份尊贵,于国有功况皇族大都随渊圣北狩,或远在临安,没有人比高阳郡王殿下更合适。”
“此言谬矣!”
吴表臣义正言辞道:“谁说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此间除了太上皇,亦有皇族宗亲。”
“你是说”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代国公赵令谦身上,按道理似乎也说得过去,他姓赵,是皇族宗亲,恰好是太祖子孙,而且是皇帝赵构的代表。
好像,合情合理,十分恰当。
那位致仕的官员顿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赵令谦本人则是涨红了脸,如果是在临安,主祭首献的是皇帝赵构,由他来亚献,绝对是莫大的殊荣,从而成为皇族中的要紧人物。
可是在巩义皇陵,即便祭祀的是他的血脉先祖赵匡胤,他也不敢出头来做这个亚献。往前伸一脚,挡了徐还的路,下场会怎样?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岂能再自寻死路?
一时间,赵令谦恨死了吴表臣,你自己找死也就罢了,何必拖累我呢?
“臣虽忝为皇族宗亲,却于国无尺寸之功,何德何能附太上皇骥尾,担此亚献之责。”
赵令谦很识趣地推辞了,并慷慨补充道:“适才已经言明,皇陵祭祀是皇族家事,却也是朝廷国事。既是国事,高阳郡王亚献自然合适。”
推辞,然后给徐还找个台阶,皆大欢喜。
然而吴表臣无不依不饶:“代国公慎言,祭礼大事,岂可这般随意”
“据实而言罢了,无论如何,老夫没有亚献的资格。”
赵令谦不想无论的争论,只求撇清自己。
“你”
吴表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也是从临安来的,代表官家,怎么能如此怂包呢?
赵令谦如此态度,还给了个绝好的台阶,旁边的人自己找到了附和的理由。
“高阳郡王亚献或有瑕疵,但合乎礼法,不知太上皇意下如何?”
致仕的老臣很有经验,将皮球踢给了太上赵佶,只要他点头,那徐还就是奉旨亚献,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
结果谁也没有料到,不等赵佶开口,徐还抢先一步道:“回太上皇,吴侍郎所言不错,亚献事关重大,臣非赵姓皇族,并不合适。”
“这”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高阳郡王这是什么意思?真心推辞还是以退为进?
吴表臣却甚为得意,立即抢道:“王爷深明大义,尊重礼法,臣等敬佩。”
然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附和,尴尬的局面顿时出现了。
赵令谦眉头皱起,刻意往后退了两步,坚决摆明态度,这事和我没关系。
致仕的老臣无可奈何,唯有将目光投向赵佶,希望太上皇出面打个圆场。
就在此时,司马靖抢先一步出列道:“上皇,诸位公卿,臣有个主意或许可行。”
“哦?爱卿快快道来。”
如此局面,赵佶本就为难,见高阳王府长史发言,自是欣然应允。他的建议,极大可能是徐还的意思。
“适才吴侍郎称亚献需得赵姓皇族,没错吧?”
“没错!”
吴表臣诧然看着司马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代国公自觉不合适,自然不能勉为其难。”
司马靖顺水推舟,先将赵令谦排除在外,然后朗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得闻上皇南归,福国长公主已然赶来侍候,此刻就在皇陵。
长公主乃皇族,上皇之女,身份尊贵,堪为亚献首选。”
第六七〇章父女团聚()
福国长公主!
从临安失踪,据说是尼姑冒充的柔福帝姬就在此间。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颗惊雷。
韦太后南归之后指认柔福帝姬身份有假,皇城司调查之后声称是尼姑静善假冒,因此引发了一连串的问题。
最终的结果是要动摇高阳郡王驸马身份,但偏偏柔福帝姬从钱塘江上失踪,让此事成为一桩各执一词的悬案。
很多人都知道,公主府长史裴元衍面对三司会审的时候,曾问过一句经典的话——上皇何在?
辩解的理由正是韦太后不熟悉柔福帝姬,十年不见,极有可能道听途说,错信谣言,甚至被金国人蒙蔽。
想要确认柔福帝姬的身份,最权威的不是太后,也不是宫娥内侍辨认,而是太上皇赵佶这个父亲。
父亲不会认错女儿,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然而太上皇赵佶当时远在五国城,没有人认为他能活着回到大宋,可是谁也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安然出现在大宋皇陵。
现在,柔福帝姬也来到此间。
高阳王府到底是如何运作,将柔福帝姬母子从临安护送到此处,这已经不重要了。
要紧的是太上皇与长公主即将父女团聚,福国长公主的身份即将权威确认。
群臣瞧过去的时候,但一个宫装丽人牵着一个孩童款款而来。
代国公认识,那是高阳王府世子徐承嗣,他在临安宗亲宴上见过几次。
柔福帝姬一路走过,率先瞧见的自然是丈夫徐还,夫妻一别经年,甚是想念。此时此刻,当真很想扑进丈夫怀里,倾诉相思之苦。
然而盛大的公众场合,肩负重任的她甚至不能先与丈夫说话,只能眼神交流。
徐承嗣也顺着母亲的目光,瞪着大眼睛看向了徐还,临走之时他还小,对父亲的印象有些陌生,甚至不认识。
不过兴许是父子血脉连心,徐承嗣好像意识到什么,小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小家伙似乎向立即奔到父亲身边,但被母亲拉了一下之后,便立即乖巧地停了下来。
小家伙很懂事,也不怯场,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畏惧与难为情,挺胸抬头颇为神气地随同母亲走向了陵前高处。
那里有个老翁,衣着和临安宫里的皇帝舅舅一模一样,好像正在打量自己。
他是谁?
虽然赵佶与柔福帝姬在东京相遇,偕同而归,但为了防止童言无忌泄露机密,祖孙俩一直不曾见面。
“拜见父皇。”
柔福帝姬在赵佶身前盈盈拜倒。
赵佶目光湿润,伸手欲将女儿扶起,柔声道:“我儿,快快起来,好好让父皇看看。”
然而柔福帝姬并未起身,而是一把抱住了赵佶的双腿,哭喊道:“父皇,儿臣想你。”
太上皇赵佶也揽住柔福帝姬的后背,眼眶里分明有泪珠滚落。
众目睽睽之下,父女团聚,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但没有人觉得有失礼之处。
天性使然,人之常情。
更为重要的是太上皇亲口确认了柔福帝姬的身份,公主如假包换。
这就很有意思了,临安那边太后言之凿凿公主是冒充的,官家赵构也表示认同,甚至追捕治罪。
现在太上皇确认公主是真的,那么到底是谁说谎呢?
也许有人会说是徐还威胁太上皇,承认假公主身份,即便如此,也已千真万确。更何况,柔福帝姬归来之时,宫娥内侍尽数确认,有些事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赤果果被打脸,也不知临安得到消息之后,韦太后与赵构如何解释?
众臣想的是朝局变幻,年幼的徐承嗣却一直盯着赵佶,好半天之后才闹明白,原来这个老翁是娘亲的爹爹。
小家伙很懂事,乖乖走上前,恭敬道:“孙儿徐承嗣拜见皇祖父。”
赵佶这才抬头看向徐承嗣,脸上立即露出慈祥笑容:“嬛嬛,这是你的儿子?”
“是,这是我与徐郎的长子承嗣,小字平安郎。”
“平安郎,快些过来,让朕好好瞧瞧。”
上了年纪的老翁见到孙辈,隔代亲几乎是天性,赵佶端详着徐承嗣的小脸,满是慈祥与宠溺。
“嬛嬛,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柔福帝姬骄傲地看了一眼儿子,然后又瞟向不远处的徐还,有个好儿子,是因为有个好丈夫。
“恭喜上皇、长公主团聚。”
众臣见状,都很识趣地表示祝贺。
团聚固然是喜事,但今日的主旨是祭祀,故而一切还是要回归正常。
问题再度出现,适才高阳王府长史司马靖提议由福国长公主担任亚献。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比徐还抑或赵令谦担任亚献更让人震惊的提议,因为长公主虽然姓赵,但是个女人。
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男人才是家族的血脉传承者,天然享有承袭香火和宗祠的责任,女儿则是外人。
长公主亚献,有些超乎常规,让人震惊。
司马靖的提议是高阳郡王的意思吗?他究竟意欲何为?
很多人心中都在疑惑,但是没有人说出口,没有质疑和反对,这件事太敏感了,没有人自找没趣。
唯独吴表臣是例外:“不妥,焉有女子亚献祭祀之礼?”
“吴侍郎不能睁眼说瞎话,前唐高宗封禅泰山,皇后武氏亚献,武氏不是女子吗?”
“武氏祸国,岂可以之为先例?”
“吴侍郎,你先前说了,亚献之人必须是赵姓皇族,并未言明不能是女子啊?”
司马靖徐徐道:“兴许过往传统,女子甚少祭祀,但事情总有特例。福国长公主乃皇族,上皇之女,官家女弟,本就身份贵重。
况黄天荡水战,长公主亲自擂鼓助威,鼓舞将士大破将军,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此等出身与资历,难道没有亚献的资格吗?”
“这”
吴表臣一时语塞,略微吞吐后,咬定道:“可终究男女有别,岂可乱了礼法纲常?”
“此言差矣,长公主主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怎么以前可以,这次就不行了?”
听到这话,吴表臣恍然记起,数月之前,绍兴孟太后陵寝前,正是柔福帝姬谒陵主祭
第六七一章捷报西来()
吴表臣愕然呆立,再无言语。
谒陵拜祭孟太后与今日祭祀皇陵,意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性质也不尽相同,但又有相似之处,司马靖将两者混为一谈,勉强也说得过去。
最为重要的是,那场祭礼,也是他这个礼部侍郎在场协助,当时却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那么,今日的质疑也就显得别有用心,公信力顿时大打折扣。
柔福帝姬是女子,却是眼下大宋除了上皇赵佶、官家赵构之外,血统最为尊贵的皇族成员。
而且黄天荡水战公主击鼓,以及岳飞案时挺身而出,柔福帝姬赢得了太多赞誉和尊敬,巾帼不让须眉,有口皆碑,天下敬仰。
祭礼之上为亚献,好像也说得过去,毕竟有过唐朝武氏的先例。既然皇后可以为亚献,公主为何不可以开先河呢?
吴表臣看得出来,此举似乎是徐还有意安排。
他自己跳出争议的旋涡中心,却将妻子推进去,到底意欲何为?
公主祭祀亚献,牝鸡司晨,岂非
不对,吴表臣猛然想起前不久在绍兴孟太后陵前的念头。
大宋皇室凋零,若是没有太祖一脉,将来上皇赵佶驾崩,官家赵构持续无子,最有资格继位的岂非是福国长公主?
太祖一脉
看看今日赵令谦的表现,吴表臣便不报什么希望了。
远离权力中心太久,骤然富贵的太祖系宗亲难堪大用。
那么
将来大宋会有一位女皇帝?
不可能吗?
前唐已经有了武瞾这个先例,皇后可以成为皇帝,公主继位又有什么稀奇呢?
祭祀亚献的先河已经开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九五之尊不单单凭血脉出身,也是靠名望、实力说话的。
出身高贵,名满天下,柔福帝姬无疑满足前两项。至于实力,他的丈夫徐还实际掌控大宋半壁江山。
此刻,柔福帝姬站在那里,宛如当日在绍兴太后陵一样,透着一股子非凡气质
绕了一大圈,徐还不争不抢,竟存的是这样的心思吗?
他的妻子,然后是他的儿子
对了,高阳王府世子似乎名叫——承嗣。
如果没听错的话,刚刚小世子称呼为太上皇为“皇祖父”。
那个“外”字丢了,也不知是小孩子不明白称谓有别,还是有人蓄意教导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亚献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祭礼就要开始,徐承嗣自然不能在与母亲待在一起。
小家伙得了指点,很乖巧地跑到了父亲徐还身边。
父子一别经年,再见竟是这等场合,徐还很想将儿子抱在怀里,好生瞧瞧。奈何如此情形,只能克制内心激动。
到底是父子血脉天性,仿佛从来不曾分开一般,亲密无间。徐还俯身低语,叮嘱几句,徐承嗣便很乖巧地站在了父亲身后,有板有眼。
直到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这是要让世子也参加祭祀的意思。
徐承嗣小小年纪,今日不仅正式亮相人前,某种程度上也算正式登上了大宋的政治舞台。尽管他自己还懵然不知,但已经是帝国数得上号的人物了。
在礼官的主持之下,祭祀十分顺利,当柔福帝姬隆重亚献之时,身上流露出的气度非同以往。
从今以后,她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家公主,而是大宋的三号,或者四号人物了。
也许有一天
有心之人隐约感觉到些许苗头,但又不是很确定,故而也未敢多想。但是毫无疑问,台阶上下的一家三口,贵不可言。
亚献之后还有终献,相对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徐还自然实至名归。
不过徐还依旧推辞了,理由还是自己并非皇族宗亲,身份并不合适,坚辞不受。
徐还不去,还有谁敢去呢?
至少赵令谦是不敢的,一个尴尬的局面无疑又出现了,不过这一遭,有机灵人依样画葫芦,很快便想出了办法。
王爷谦让,不若由世子代劳吧!
众人的目光立即落到了徐承嗣身上,一个稚龄幼童终献,这合适吗?
从年岁上说似乎确实不合适,但身份好像合情合理,徐还肯定能接受儿子“抢了”自己的殊荣。
徐承嗣虽然姓徐,但是长公主所出,上皇的嫡亲外孙,身上流着一半的赵氏血脉,算是半个赵家人,献祭也算合乎情理。
反正今日的祭祀本就不按常规出牌,女子可以亚献,小孩终献又有何不可呢?
徐承嗣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柔福帝姬本来想上前教导,不想赵佶竟主动欣然代劳了。
这是徐还没想到的,自打南归之后,虽然没有明说,但赵佶一直很配合。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乐意配合到如此地步。
上皇亲自教导,携手终献,将来这一幕会有着怎样的意义不言而喻,这可是难得且意义非凡的加分项。
不知道为何,徐还有种感觉,也许赵佶已经完全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他真的愿意完全配合,陪自己演好这出大戏吗?
徐还不知道,但今日已经算是个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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