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不起!”
女人急忙把胳膊缩了回去,向栗桥浩美道歉。此时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睛抓住了栗桥浩美的目光,而且越变越大。
“对不起!”她又一次道歉,并快步向切诺基走去。只见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那个男人正在把手伸出车窗给店员付钱,被女的一碰便回过头来。那个女人把咖啡递给了他并缩着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通过挡风玻璃看了看栗桥浩美,女的也看了他一眼。男的在说着什么,女的摇了摇头。这对栗桥浩美而言,是一个非常容易想象的场面。那个女的在说被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盯着看,男的问他说了什么没有。没有,不要紧。他碰到你了吗?没有,当然没有。不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向切诺基走去。他几乎是在跑,但凡是他看到东西都成了慢镜头,那个女的表情在慢慢扭曲,在对男的说着什么;那个男人则急忙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看了看后面,车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吓得正在引导车辆的加油站的店员大叫起来……
走过去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想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然后骑在身上拧她的脖子吗?还是想用手指插进那个男人的双眼让那张平和明快无忧无虑的得意的笑脸消失吗?也许只是想大喊一声,我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也可以穿着漂亮衣服灵巧地开着车不用奔波也能挣到钱、并能把世上所有烦人的事都让别人去做的上等人。
在这一瞬间,即使让栗桥浩美残缺的人生全都变过来,他还是想和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换一下位置。今天的这个想法在加油站的洗车机前就已决定了,他想和长着一双漂亮的脚、有一头栗色短发的女人一起从这个地方离去。
切诺基和栗桥浩美擦身而过,来到“绿色公路”上。戴着帽子的店员招呼着:“谢谢光临。”
切诺基发出一声轰鸣消失了,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子。
好像是真的,下午西斜的阳光映照着女孩子的头发,在微风中裙摆随风摇摆。栗桥浩美认为这就是女孩子的“实体”。这可能是来加油站的一个客人吧。
但是,这个女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栗桥浩美,她的脚底下没有影子,她撇着嘴对栗桥浩美说:“还我的身体。”
栗桥浩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女孩消失了,不知谁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栗桥浩美跳了起来,也许是声音太大,加油站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栗桥浩美冷静下来,脑子一下子也清醒了,就好像电路被切断电流不通了一样。他在想——我这么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大家都能记住我的模样——都记得有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想起来了。他们会向新闻媒体提供微型胶卷,向警方提供笔记本。是的,他们会这样做的。脸色灰白,发出很大的声音,一直跑到公路上去追一辆年轻夫妇开着的车。
不可能逃掉的!
“浩美,不要紧吧?”
是和明!不知什么时候,和明从车里出来站在栗桥浩美的背后,一边很是担心地眨着眼睛,一边偷偷地看着他。
栗桥浩美回头看着和明的脸,发现他脖子被打针的地方已经淤血了,变成十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和明“自杀”后,检尸官一定会注意到这块黑痣的。死者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脖子的这个地方打针的,这肯定是第三者打的针。
我是逃不掉了。豌豆的计划正如和明所说,稍稍看一下,就会发现全是漏洞,也许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再紧一点,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躲起来,躲到只有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抓住,是因为时间还不到。因为警察要从豌豆满是漏洞的计划里收集证据并进行分析,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幽灵回来了。”栗桥浩美小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女孩子的幽灵。我杀死她们的时候,不知道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栗桥浩美在发抖,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手脚像是麻木了一样。
“回车里去吧。”和明平静地说,“回东京去。”
栗桥浩美拼命地摇头,“必须去凶谷。”
“为什么?”
“在那儿等着,我和豌豆约好了,计划也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必须按豌豆说的去做吗?豌豆的计划满是漏洞,今天不是刚刚发现了吗?
和明没有坚持:“那好吧,我们还是去凶谷,你来开车吧!”
栗桥浩美开着车,和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如果要执行豌豆的计划和指示的话,栗桥浩美是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和明应该被塞到后面的座位里。
但是,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无法改变豌豆计划的大部分内容的话,就只好前往凶谷。但小地方是可以改变的。对栗桥浩美而言,如果没有豌豆的计划,自己是决不可能写完下面的情节的。所以,就像是无法拒绝已经接受的工作,但业主提出的严格条件又不清楚,所以只能给转包的人带来许多矛盾。
汽车刚刚离开加油站,栗桥浩美就开始不停地嘟囔,什么和明要死在凶谷啦,豌豆的计划是完美的啦,好像在说胡话。
知道了。明白了。但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豌豆的计划不是完美的,要是面对现实的话,和明的话确实说中了要害。所以,浩美的话就是虚的,在空中飘着,那口气就像自己在劝自己,充满了信徒的狂热,但一点都不真实。说出这么狂热的话,只能让自己更加疲惫,迷失方向,只剩下非常残酷和露骨的一面。
在栗桥浩美的自言自语告一段落之前,和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当栗桥浩美像断了电的玩具机器人一样闭上嘴巴时,和明慢慢抬起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回东京吧,浩美。”
栗桥浩美开着车,只是望着前面。
“要是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我知道浩美一直有心病。浩美以前做的事情一半是因为心病,一半是为了豌豆。所以,不能再干那样的事了。”
“不要说这种混账话!”栗桥浩美说。他的双眼闪着光,冒着汗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只有你会说这种好听话,谁会原谅我做过的事情?女孩子们的幽灵,一定也会笑话我的。”
“不会的,我相信。譬如一位给我治好眼病的大学老师,他一定会相信的。”
和明说着,用两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东西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我的眼睛——和明用两只手按着两只眼睛,接着说。
“左眼和右眼要一起动的,通常,只有两只眼睛协调起来,才能看见东西——先生说这叫“成像”。但是无论我的右眼怎么动,左眼就是不动,所以,我通常是看不见东西的。”
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是一个暑假,也许更早些。和明所在的游泳部的顾问老师——叫什么名字,因为不喜欢他,所以记不住——叫浩美去教员室。游泳部和浩美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他还不喜欢那位老师,所以无论他叫上多少回,开始的时候他都没去。后来他和豌豆说了,豌豆认为老师叫了不去不太好,劝他还是去一趟。就这样,他非常不情愿地去了——那是老师第四次叫他去的时候。
在教员室里,他坐在在老师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其他的老师在旁边吵吵闹闹的。我心里在想,这家伙把我叫到这种热闹的地方批评我!当我听到他说的都是关于和明的事情时,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那是和明的事情,和明的眼睛……
“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就是游泳部的那个。”栗桥浩美小声说。
和明高兴地抢着回答:“柿崎老师!”
“——你,现在还和他有来往吗?”
“每年寄一张贺年片,他现在是出色的柿崎校长。”
这时,和明第一次转过身子看着栗桥浩美。
“浩美还能记住柿崎老师,真是不可思议。”
栗桥浩美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柿崎老师把栗桥浩美叫来,并没有其他事情,只是因为他的家离高井和明的家很近,而且从小学时就是好朋友。柿崎老师说:
——高井的眼睛不太好,想请专门的医生检查,你从小就和高井很熟,有没有注意到一些事情?具体地说,比如你会读的字而高井却不会读,或者说高井没有方向感。要想正确地下诊断结论,光靠患者本人的感觉是不够的,还需要周围的人所认识的情况,所以我要问一问过去就和高井很熟的朋友。
柿崎老师的热心让栗桥浩美倍加尊重,他始终表示“希望能帮助高井”。而在栗桥浩美的内心,则是一直在利用和明。老师一点都没有发现,真是个笨蛋。但是,老师对和明的热心还是让浩美很羡慕——是的,羡慕。这种感情好像又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羡慕,所以从柿崎老师那儿回来之后,他更加欺负和明。
一直以来,他从来不去理会如此多的回忆,他把它们藏在一个永远不会去碰的抽屉里面。可是,这个抽屉没有锁,一旦打开,所有的回忆都飞奔出来。这么清晰的回忆几乎让栗桥浩美晕过去。
那年夏天——是的,那是中学二年级的初夏。我和柿崎老师的见面是在暑假前,梅雨刚刚过去的一天放学以后。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整个校园,篮球架上篮圈的影子清晰地落在校园的沙地上。
夏天终于到了,心很浮躁,无法平静下来,这是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能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昂扬感。现在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起这些事情来。
是的,我是和柿崎老师谈了话,听说了和明的眼病。我还记得在夏天过后的秋天的马拉松比赛后,我突然碰见了和明,和你讲了自己见到的幽灵。说不定,这个幽灵也得了眼病。
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能想起来。在那次马拉松比赛的前后,不知什么原因,豌豆好长时间不到学校上课了。有两个星期,或许更长时间。老师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没有告诉我们。豌豆本人,也什么都不说。
很长时间过后,豌豆回到学校了,但他心情低落,人也瘦了,也不爱笑了。之所以说他瘦了,只是觉得他的个子长高了。当我问他,这么长时间不上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和浩美没有关系。
但是,一两天过后,豌豆又变成了原来的豌豆,所以也没有留心。豌豆和浩美的组合又复活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稳定状态。
稳定。是的,和豌豆两个人组成的“稳定”。所以,当豌豆不在的时候,栗桥浩美感到非常孤独,寂寞,而且会频繁遭遇女孩子的幽灵。每天晚上做梦时看到,睡醒了仍然能看到。仔细想想,女孩子的幽灵自由地从黑夜来到白天的时候,正是豌豆因为不可告知的原因离开的时候。
我非常寂寞。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寂寞得难以忍受,当碰见和明时,不由得倾诉了一番。你见过奇怪的东西吗?那是什么心情?现在是不是开始治病了?我见到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去看医生就能治好?
是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过去为什么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汽车在“绿色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爬上了赤井山一个非常陡的斜坡,一个、两个拐弯,再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凶谷的轮廓。这一瞬间,握着方向盘的栗桥浩美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怕!我怕!我怕去那儿!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儿……
(因为那儿有岸田明美。)
明美在那儿,她在等着栗桥浩美。
自从把她埋了以后,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以前,不仅是明美,他从没有怕过被杀死的女孩子们的魂。
这是当然。这是因为豌豆和浩美完全控制了她们的肉体和灵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自从她们落到豌豆和浩美的手中之后,她们完全成了被支配者,是奴隶,是玩偶。因此,他们不可能被她们的魂灵所威胁。
但是,如今这种信念开始动摇了。岸田明美在那里。她的幽灵,在凶谷背面的洞里,她准备把栗桥浩美拉进去,带他去她所待的那个黑暗的世界。
“真烦!”浩美突然说了一句,“真烦!我不想去凶谷。”
栗桥浩美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往前一扑停了下来。高井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也猛地往前一冲,差点撞上了挡风玻璃。
还好,后面没有车。但这儿正好是拐弯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出车祸。高井和明伸出手,与其说他是抓住方向盘,还不如说他握着栗桥浩美的手,他摇着浩美的手说:“浩美,坚持一下,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吧!”
栗桥浩美睁大了双眼,喘着粗气,仰望着前面的凶谷。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高井和明的话。
高井和明一边摇着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栗桥浩美,一边回头看着后面。从弯道反视镜里,他看到一辆车——两辆车开过来了。
“浩美,快开车!”
栗桥浩美仍然一动不动。
“浩美!”
“啪!”高井和明使劲打了栗桥浩美一巴掌。打完之后,栗桥浩美的头像玩具木偶似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这样可不行——高井和明很是恐慌。不行!栗桥浩美变得完全不正常。我必须要把车开走,但是怎样才能把浩美从驾驶座上弄下来呢?
“浩美!”
他再一次绝望地叫着。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的眼睛睁开了。他也看见了从弯道拐弯、越来越近的汽车,紧接着他踩了下油门把车开走了。以极快速度开起来的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行驶在“绿色公路”上。
高井和明觉得冷汗还在慢慢地往下淌,同时,他还在盯着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的汽车。那是一辆出租车,看不清乘客的脸,好像是两个人。司机是一个稍胖的男人,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高井和明的目光,开着车,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浩美,不要紧吧!”
但栗桥浩美根本没往高井和明这边看,身体僵硬,缩着脖子,眼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用生硬的声音说:“不去凶谷了!”
高井和明当然不会反对。
“好的,不去了,在哪儿可以把车掉头?”
拐过下一个弯道,就到了“绿色公路”的比较缓一些的直行的上坡路,中间设计了一个紧急停车区。栗桥浩美直接把车开进了紧急停车区,歇了火,趴在方向盘上。
高井和明放心地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高井和明想,在这儿得换人了,我要把汽车和浩美带回东京。
和明把手放在栗桥浩美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浩美,换一下吧,我来开,你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栗桥浩美摇了摇头说:“我开车。”
“但是……”
“你开车,是不是打算把我带到凶谷去?这可不行。还是我来开车。”
高井和明感到不可理解。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好像有黑色的旋涡在转,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恐惧。这种状态怎么能开车,真让人不放心。
但是,如果强行不让他开车,那么事情可能就不会按想象那样发展,反而会越弄越困难。高井和明真切希望的是让栗桥浩美摆脱豌豆的影响,让烦恼、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