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年条崎不想回去,倒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讨厌回去。理由非常简单,如果他回去的话,大伯母一定会把他和高井由美子相亲的事当成一个极好的谈话的话题。
大伯母倒不是什么坏人,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正因如此,大伯母一定会在今年的聚会上大声说自己的眼光有问题,把那位危险的女孩介绍给家里的长子,她会说对不起。条崎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因为条崎非常同情高井由美子。
自从被武上批评之后,条崎就下决心不去见由美子,但是他的心里总觉得对不住由美子。
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合情理的感情。从私人角度而言,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面、只见过照片的女孩,称不上是一见钟情。从工作角度而言,他确实是在墨东警察署工作,但他并不是负责高井和明案件的刑警,很难接触案件的调查情况。所谓编辑,就是整理整理文件,空余时间把数据输进电脑,画画地图,他只是后方支援部队中的一员。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条崎都用不着对她有负罪感。
尽管如此,条崎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井由美子想见条崎,她想告诉他自己的哥哥不是罪犯。虽然条崎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不是负责此案的刑警,所以,听高井由美子解释并把她说过的话做成调查报告不是他的份内工作,所以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很懦弱。
条崎从小就是一个心胸狭隘、胆小的人,他的父母之所以非常愿意他当警察,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个胆小的哥哥以后会变得好一些,而且他们也觉得很意外。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直到今天,条崎仍是一个胆小鬼,经常感到恐惧。他立志当警察并实现理想也是因为自己是个非常胆小的人。
在条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家乡的小镇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旅馆主人和妻子被人用刀杀死,家里被抢走现金数十万日元。因为罪犯逃进了山里,所以大家开始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条崎的父亲、叔叔和学校的老师(他是消防团成员)都参加了这次行动。最后,犯人在和邻镇相连的山坡上被人发现,此时的罪犯因饥饿和寒冷而精疲力竭,但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作为凶器的短刀。是那位老师从罪犯的手里夺过了那把刀。
在抓到罪犯前学校都没有上课,弟弟说他也要去参加搜山行动,结果被母亲臭骂了一顿,而条崎则吓得浑身发抖,他也不担心弟弟和朋友会不会干傻事,只是躲在壁橱里盖着被子。后来听说被害的夫妻两人的手和脚都被砍断了,只有一点点皮把头和身体连在了一起,当时的情形非常凄惨。只要一想到这些,条崎就觉得血淋淋的,而且经常做噩梦。
搜山行动以后,虽然那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上课,但在条崎的心目中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英雄。虽然同学们都在赞美他,但这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看上去有点招人烦。作为男人,他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但他又是一位很少批评学生的温和的老师,因为条崎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胆小,所以才会有被人出卖的感觉。这件事情过后,条崎开始回避这位老师。
老师好像也觉察出条崎的想法,在第二学期期末的时候,他突然把条崎叫到了办公室。这位老师的口才很好,他只是简单地开导了几句,条崎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听完条崎的话,老师笑了。他说自己就是崎想象的那种胆小鬼。条崎听了以后生气地说,你不要表现出这种让人讨厌的谦虚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老师说,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参加搜山行动;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夺罪犯手里的刀。
——如果让罪犯留在镇上,他会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今天他就会闯进我自己的家,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采取行动,这样不是更轻松吗?
——罪犯非常疲惫,不会再发疯伤人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所以只有在他恢复元气之前夺下他的凶器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过去让他把刀子扔过来。他没有任何反抗,所以我就拿到了刀子。
——如果你觉得害怕一个劲地躲避,那只会更加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所以人们才要去面对。
——如果你觉得火灾很可怕,你就去做灭火的消防员;如果你害怕干坏事的罪犯,你就去做抓捕罪犯的刑事警察。这比起一味担心无力应对的意外和灾难,会让你安心得多。
现在想起来,这就是一种诡辩。无论对什么样的天灾人祸,远离它还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是老师所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胆小的人就要采用胆小人的办法成为英雄。在那种敏感而又有极强表现欲的年龄段,这样的说法还是能打动胆小少年的心。
一年以后,条崎告诉他自己成了一名警察,老师给他发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你的性格温和,很适合做一名警官。”条崎至今还保存着这张明信片。
在条崎看来,以武上为代表的刑警们,他们好像生来就是要当警察的。他深知自己和这些刑警们不一样,所以和这些真正的刑警混在一起,条崎知道自己要尽到一名警察的责任,必须要做好一件事。
那就是诚实工作。
关于高井由美子,武上让他不要接近她,由美子的事情由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刑警处理。条崎觉得这样做也很有道理。但是这个由美子却点着名要和条崎见面后再谈,条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若无其事?
武上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影响搜查本部有组织的行动。
虽然条崎接受了武上的忠告,但他就这么躲在后面吗,一直躲到由美子不再和他见面。这是一种懦弱,是不诚实,更重要的是缺乏关心。
如果条崎真的不关心这件事,武上肯定会生气的。但是,只是因为自己胆小才当警察的“假警察”,条崎对这位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惟一能做的事情不也就是这一件吗?
所以,他还是怕武上批评他,而现在武上却在讨好他。其实,武上有许多地方值得他学习,最近条崎总在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编辑专家。如果能做到的话,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调到厅里工作,条崎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所以,他不会违背武上采取行动,武上不让他管由美子的事情,他也就放弃了。这可能也是胆小鬼的特点吧。
因此,那些内疚都是多余的。他也不想听大伯母把高井由美子当做话题,把从未有过的残酷的犯罪行为当做话题拿到宴会上去谈论,他有点害怕。
最后,他向母亲解释说,现在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搜查本部。以长子的工作为荣的母亲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解释。不能见面,她虽然会感到寂寞,但她会因为有更多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高兴。条崎能从母亲的声音中体会到她的这种心情。
13日夜里,条崎又回了趟公寓。主人来电话告诉他老家给他寄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衣服和食品。他告诉母亲说自己很忙,住在乡下的母亲却不厌其烦地寄来在东京很容易就能买到的东西,条崎对母亲的做法无奈地笑了笑。在回去之前,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了公寓。武上一直待在搜查本部,估计他15日那天会回家去。
条崎走到车站,在旁边的小卖店里买了几张报纸,收集各家报纸杂志上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是编辑的任务之一。他站在寒冷的站台上看了看社会版。最近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不是太多了,因为没有新发现的事实。
就在他要翻看下一张报纸的时候,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广告映入他的眼帘,简单浏览了一遍,条崎呆住了。
标题的旁边有一张高井由美子的照片,标题是:“乱闯被害人集会犯罪嫌疑人高井的妹妹行动报告!”
条崎的身体里刮起了寒风。
他把这份摄影杂志藏到了外套里面,走进编辑室一看,只有一位同事在整理文件,他说武上出去吃饭了。条崎没有脱下外套,而是走到文件架旁边。按武上的要求,架子上按字母顺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文件。条崎找出了和案件有关人员的住处及联系方法一览表。这份文件最重要,使用频率也最高,所以,他们一共做了五份,其中三份已经借了出去,剩下的两份是上周末刚刚更新的最新材料。这份文件是武上自己做的,他一个人管着,平常未经许可是不能看的。条崎今天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武上对编辑组的内部规定。
那位同事在轻轻地敲着键盘,没有回头。条崎赶快打开文件找到了高井由美子现在的联系地址——崎玉县三乡市,武上在备注一栏里清楚地写着“朋友的家里”。因为下面还记有由美子父亲住院的医院的地址,所以,他也都记了下来。
他把文件放回原处,那位同事也停下了手,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出去一下。”
条崎冲着他的背影说,这位同事嗯了一声,没睡醒似地回过了头。因为他靠坐在椅子上,所以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
“你带袖珍对讲机了吗?”
“我带着了。”
“是这样的,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武上君说有工作要做。”
条崎的心咚咚直跳:“是吗,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会议室。因为坐电梯可能会碰到武上,所以他从楼梯上跑了下去,也许高井由美子已经知道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了。
这一天的早上,高井由美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她在换频道准备看天气预报,结果无意中看到了从早上八点半开始的特别节目,从节目中的“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头条新闻”中知道了11日在饭田桥旅馆里由由美子引发的那场风波。
顿时,她觉得周围漆黑一片。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这家周刊发表的被放大了的照片,由美子不顾保安员的劝阻正在往有马义男逼去。生气的表情、往上吊着的眼睛和扭曲的嘴巴,她简直就像是孩子梦中出现的魔鬼。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谁带的照相机?她根本没有听见相机快门的声音。
她是十天前听纲川浩一说被害人的家属要举行聚会,他说是从前烟滋子那里听来的,滋子并不打算去采访。这是和被害人家属接触的好机会,所以他对滋子说不去采访的说法表示怀疑。
——我要是前烟的话,一定会去的。
开始,由美子只是呆呆地听着,被害人家属的聚会离今天的自己已经太遥远了。纲川不停地在说,但当由美子听到那位叫有马义男的豆腐店老板、古川鞠子的爷爷、曾接过罪犯几个电话并和他们有过接触的老人也要去参加聚会的时候,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知道这位叫做有马义男的老人的事情。当她还是这起案件的局外人、和普通电视观众一样看电视的时候,她还能记住这位老人接受记者采访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既没有因为罪犯而失去理智,也没有愤怒,只是低着头,好像被愤怒和悲伤吞噬了一样。
由美子的父亲说,这位老人实在了不起,真是一位刚强的人,如果我的女儿和孙女遇到这种不幸,还被罪犯捉弄,一定不会这样的,而他则是如此坚强,真是一位有骨气的老人。
父亲轻易不会佩服一个人。他千辛万苦地经营着荞麦店,通过自己的力量开创了人生之路,所以他很自负,对别人要求很高,很少会赞扬一个人。就是这位父亲,无论是看电视还是读报纸,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有马义男的敬佩之情。有马义男就是这样一个人。
而且,除了电视台的几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有马义男也是和罪犯接触最多的人。他不仅听到了罪犯的谈话,而且还和他们有过对话,没有被他们所挑拨,非常冷静地应对着。
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望着水面,从中间看到了一缕阳光,由美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马义男现在是怎么考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事情的?不是考虑,是怎么想的?他也认为他俩是罪犯吗?会不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呢?
据报道,那个用侮辱性的语言打电话给有马义男并让古川鞠子叫救命的人就是栗桥浩美,这一点已确定无疑。因为第二次以后的通话都被警察录了音并进行了声音鉴定。这也就是说,有马义男应该了解栗桥浩美和平时不一样的邪恶的一面。
这个有马义男是怎么看高井和明的?他也认为高井和明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吗?
由美子还想到,对栗桥浩美邪恶一面既不是想象又不是推测而是直接接触的有马义男也许会听由美子的解释,哥哥和明是想把那个叫栗桥浩美的人从深渊里拉上来,但因为力量不够自己却也掉了下去,他是一位不幸的朋友,哥哥不是同案犯。
了解活着时候的栗桥浩美的邪恶的有马义男可能会听她解释的,因为他会比刑警和记者更了解她。他也许会对她认为另有真正的同案犯的想法感兴趣。
现在想一想,由美子的想法也不过分。那个时候,一想到这些就要去见有马义男,把事情讲给他听,还要了解这位坚强老人关于这件事的想法,她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些事。所以,她就去了饭田桥的旅馆,因为怕别人知道后一定会劝阻她,于是她没有和任何人讲,一个人单独采取了行动。
其结果就是这样了,这件事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是这样了。
无论怎么说她愚蠢也不过分,事到如今,由美子自己也知道这是一次非常愚蠢的行动。
那天,当她悄悄从旅馆回到家的时候,前烟滋子就打来了电话,狠狠地训了她一顿,由美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低着头拿着话筒。滋子说,虽然她想马上见到由美子,但因为她母亲在家,她不可能去由美子家里,以后有事一定要和她商量。滋子的口气自始至终都很严肃。
当她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把她从旅馆送回家的纲川浩一也说了同样的话——好在没有被媒体发现,现在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当看到自己像个狂女似地出现在整个电视画面上的时候,由美子一下子瘫在地上。虽然没有哭,但她觉得特别特别地冷,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前烟滋子说的“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前天晚上,母亲和胜木阿姨就出门了。胜木阿姨的一个老朋友在浜松开了家烹饪旅馆,她们既不是去观光,也不是去散心,而是去商量借钱的事情。
长寿庵的新店铺是借钱盖起来的,如果荞麦店正常营业的话,可以支付每个月的费用。但现在荞麦店关了门,父亲的住院费又很高,母亲和由美子也是无事可做。这样坐吃山空的话,很快就会用光家里的积蓄。在胜木阿姨这里住是没有问题,但胜木阿姨也没有供养她们母女两人的经济条件。所以,她找了好几个朋友商量,浜松的朋友有了善意的回复。而且,这位朋友不只是借钱,还可以预支工资。也就是说,如果能谈成的话,母亲和由美子都可以成为那家旅馆的服务员。而且,她们还可以帮忙把父亲转到当地的医院里。
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对方的好意和胜木阿姨的热情对高井家来说,真是个奇迹。
胜木阿姨最早听说这件事是在旅馆风波的第二天也就是12日的早晨。由美子本想在事情落实之前自己将保持沉默,但现在讲出来已经无所谓了——胜木阿姨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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