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轮到他头上。
譬如今天吧,一个上午,他光是这间左厢房,进进出出,就不下几十次了。
他堂哥要请什么人,都得由他去叫,譬如要他去请金鞭银枪金氏兄弟,等金氏兄弟出来,
他又得去请路传广、宋兴仁,一回又得去找冷中锋、铁凌霄,反正万总管是运筹帷幄的人,
他要叫谁进来,面授机宜,万志胜就得一个一个的去请。
一个上午,万有全已把今明两天,每个人应该做些什么,有些什么任务,可能会发生什
么事情,大家应该如何应付,衡情度理,前后左右,全都想周全了。
只要照他的指示去做,大纰漏大致上已不会发生,小纰漏嘛,各人也都能单独应付了。
快近中午,万有全从一张高背木椅上站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叫道:“志胜。”
万志胜急步奔入,垂手道;“总管有什么吩咐?”
万志胜本来是他堂房兄弟,万有全前来投奔他堂弟的时候,就住在志胜家里,万志胜就
称他一声“大哥”,但万有全当了总管之后,就告诉堂弟,凡事要公私分明,在家里可以兄
弟相称,在人面前,就得称他总管了。
万有全道:“你去请这里的何掌柜来一趟。”
万志胜迟疑的道:“何掌柜他……肯来么?”
万有全摸着两撇八字胡子,含笑道:“我去请他,焉得不来?快去、快去。”
万志胜应了声“是”,回身退出。
不多一回,万志胜在前,他身后跟着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蓝布长袍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人中等身材,年约五十左右,脸色白净,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子,走起路来,故意一
摇三摆,颇有文诌诌的模样,他正是这家“京安客庄”的掌柜何理通。
何掌柜随着万志胜进入后厢,越过大天井,跨上三级石阶,万志胜已经抢着以快步走入
大厅,在左厢门口停住,躬着身道:“启禀总管,何掌柜来了。”
“快请、快请!”里面传出万有全的话音,接着人也很快的迎了出来,朝何掌柜连连拱
手道:“何掌柜请恕兄弟没有亲自前往奉邀,真是失敬之至!”
“好说、好说。”何掌柜满脸堆着笑容,拱手道:“万总管是忙人,在下本来早该进来
请示,看看这边需要些什么,伙计们伺候的是否周到?只是怕打扰了总管……”
两人在互相说着客套声中,进入了左厢房。
万有全连忙抬着手道:“何掌柜请坐。”
两人揖让而坐,一名庄丁立即端上两盏茗茶。
万有全端起茶盏,用手轻轻掀了下碗盖,含笑道:“何掌柜请用茶。”他当然不是请何
掌柜“饮茶”来的,但他没有说什么。
何掌柜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陪笑道:“万总管宠召,一定有什么见教,在下洗耳
恭聆。”
“其实也没有什么?”
万有全道:“兄弟只是想问一声,敝主人在一月之前,就向贵庄预定,今、明、后天三
天,贵庄全部房间,不知今天午前,是否可以全部腾出来了?”
“可以、可以。”何掌柜毫不犹豫的道:“在下早在万总管未来之前,就已告诉了来敝
庄住宿的新知旧雨,敝庄从今天午刻起,已经有人全部包了,必须腾出所有房间,住在敝庄
的旅客,大概在午前均可结帐离去,从午刻起,就能全部腾出来了。”
万有全道:“如此多谢何掌柜了,只是……”
他望着何掌柜,忽然拖长语气,就没往下说。
何掌柜忙道:“万总管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万有全轻咳一声,一手托着下巴,徐徐说道:“敝上此次假贵庄举行赈灾义卖,事情非
同小可,如果有一点漏子,不但兄弟担当不起,就是何掌柜只怕也担当不起……”
何掌柜不明白万总管说这话的意思,只得点着头道:“万总管说得是。”
万有全道:“所以兄弟的意思,贵庄必须把全部房屋都腾出来,不可藏私才好。”
何掌柜听得一笑,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敝庄自然要全部腾空了,再请万总管派人
检点,绝不误事。”
“能够如此,事情就圆满了。”万有全依然托着下巴,徐徐说道:“只是兄弟听说贵庄
在地下还有一座地窖?”
何掌柜脸色不动,但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异色,低哦一声,笑道:“有是有,那是在厨
房底下,平日为作贮藏鱼肉之用。”
万有全一笑道:“据兄弟所知,贵庄另有一处地室,何掌柜那是不肯说了?”
何掌柜眼神连闪,说道:“那是万总管传闻失实,敝庄如有地室,在下岂会不知?”
万有全忽然尖笑一声道:“何掌柜是贵庄的老人,怎会不知?除非何掌柜不是何掌柜
了。”
何掌柜变色道:“万总管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兄弟说了一句戏言。”万有全耸耸肩笑道:“说到何掌柜的心里去了?”
何掌柜悻悻的道:“万总管说笑也该有个限度吧?”
“兄弟其实并不是和何掌柜说笑。”
万有全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掌,缓缓站起,在室中踱了两步,才回头道:“兄弟希望何掌
柜在午后清点所有房屋之时,把两条地道也一并交出来,兄弟可以加倍付费。”
何掌柜气愤的道:“万总管这是什么话,就算你付十倍的费,敝庄没有地道,教在下如
何变得出来?”
“好、好!”万总管点着头,含笑道,“那么就请何掌柜把面具摘下来,给兄弟瞧瞧也
可以。”
这是惊人之语!
何掌柜身躯一震,脚下不禁后退了一步,目注万有全,沉声道:“万总管,你说话前,
最好思考一下,在下从不喜与人开玩笑。”
万有全冷笑一声道;“你不是何理通,却假冒着何理通前来,难道不是和兄弟开玩笑
么?”
何掌柜目中隐露杀机,但他还是竭力的忍着,愤然道:“万总管如别无见教,在下告退
了。”
万有全又是一声冷笑,突然身形一闪,迅快的拦在何掌柜面前,说道:“何理通,你话
还没说清楚,就想走吗?”
何掌柜脚下一停,目光厉芒闪动,冷声道:“万总管想要如何?”
万有全尖笑道:“何掌柜既然不肯把面具取下来,那只有兄弟代劳了。”左手一扬,朝
何掌柜脸上抓去。
何掌柜怒极,喝道:“万总管,你欺人太甚了。”
右掌直立,向前切出,这一掌直取万有全当胸,势道十分劲急。
万有全抓出的左手,留着右手,就是防他出手的,这时一见他果然出掌切来,口中尖笑
一声:“来得好!”
右手疾出,五指一紧,一下就扣住了何掌柜的手腕。
何掌柜出手丝毫不慢,右腕被扣,左手又是一掌,迎面劈出,同时右腕猛力一翻,挣脱
了万有全的五指。
万有全在他左手劈来之时,也立即左掌前迎,硬接封方一掌,但听“蓬”然一声,两只
手掌接实,各自被震得后退了一步。
何掌柜藉机一个急旋,朝门外冲去。
万有全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并未追击。
但就在何掌柜冲到门口之际,瞥见门口像一对门神般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浓眉粗眼,身
材魁梧的分水兽路传广。另一个则是白面无须,神色冷傲的神刀无敌冷中锋。
何掌柜脚下不由略现趔趄,这一瞬间,从里间一道门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紫
面精干的魁星铁凌霄,一个则是笑容满面,文诌诌摇着折扇的铁扇相公宋兴仁。
何掌柜站在中间,正好落在四人包围之中!
门上,万志胜早就不待吩咐,把两扇长条门迅快的掩了起来。
何掌柜气怒交迸,双眼凶睛连闪,厉声道:“万有全,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的了。”
“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万有全呵呵一笑道:“这应该说是朋友早有准备才对!若是兄弟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我
这万有全三个字,岂不早就砸了,还能当丁府的总管么?”
他口气一转,朝何掌柜道:“好,现在兄弟也不用多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还是
自己把面具取下来吧!”
“好,万有全,算你狠!”何掌柜色厉内荏,狠狠地瞪着万有全,说道:“若是你们仗
着人多,这点阵仗,在下也见识得多了,要在下取下面具,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总要在下心
服才是。”
万有全道:“朋友要如何才肯束手成擒呢?”
何掌柜道:“在下是江湖人,当然自有一条江湖规矩,从武功上较个长短高低,四位之
中,只要有人胜得了在下,在下自无话说。”“好!”万有全爽快的道:“朋友划下了道,
咱们就这么办,四位老哥中,哪一位……”
他话未说完,冷中锋已然跨上一步,抱拳道:“冷某领教。”
何掌柜斜睨了他一眼道:“就是阁下一个人么?”
冷中锋道:“冷某一人还不够?”
何掌柜傲然一笑道:“够不够不是耍嘴皮子的事,那要动上手才知道。”
回过头来,朝万有全问道:“万总管,咱们把话说在前面,在下负了,自无话说,在下
若是侥幸获胜,你们不会仗着人多,嫂要在下留下吧?”
万有全尖笑道:“笑话,万某岂是言而无信的人?”
“有你这句话就好。”
何掌柜一拱手道:“冷总舵主可以赐教了,请亮兵刃吧!”
这厢房之中,只有中间一块空地,不过七八尺见方,仅够两人回旋,若是使刀,场地就
显得狭小了些。
冷中锋心中暗暗冷笑,你若是认为自己使不开手脚,那就错了,自己练刀三十年,只要
有一、二尺地方,就可施展了,一面冷然道:“阁下兵刃带来了么?”
何掌柜朝他一笑道:“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练武的人,兵刃乃是随身之物,岂可不带
在身边?”
口中说着,右手已经撩起长衫下摆,探手之间,就伸了出来,只见他一只手掌,已经变
得色呈乌黑,比平常大了一倍有奇!原来他手上套了一只铁掌,五只手指,四指平伸,只有
大拇指略现勾曲,每一个指头都锐利如剑,手掌则是一块平整的钢板,掌心略凹。
万有全目光一注,惊奇的道:“铁掌云里飞!”
何掌柜大笑道:“万总管果然高明,兄弟已有多年不在江湖走动,还居然一口叫了出
来。”
他果然是铁掌云里飞!
万有全道:“云老哥在关洛一带,颇负侠名,怎么会明珠投暗,参加了一统门?”
铁掌云里飞冷然道:“在下不走江湖,将本就利做买卖可以吧?我不知道一统门。”
万有全道:“云老哥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铁掌云里飞道:“多言无益,冷总舵主怎么还不撤出你的无敌神刀来?”
冷中锋呛的一声撤出三才金刀,傲然道,“冷某久闻铁掌云里飞,铁掌无敌,轻功盖世,
今天有幸领教,阁下可以赐教了。”
铁掌云里飞道:“在下那就有僭了。”
身形倏然欺进,右手铁掌一挥,迎面劈下。
冷中锋知道了对方底细,自然不敢稍存轻敌之念,三才刀一举,人随刀转,横削出去。
铁掌云里飞右腕一转,“噹”的一声,他那只铁掌勾曲的大拇指,一下锁住了冷中锋的
刀势,左掌却斜里切出,一股劲风,朝对方左肩拍去。
冷中锋吃了一惊,急忙抽刀后退,左手使了一记“倒卷珠帘”,由下而上,往外格出。
两人各自止步,冷中锋在一招之间,就被人逼退,这是毕生未遇之事,口中沉哼一声,
手中三才刀一紧,金刀划起了一片寒风,朝对方猛卷过去。
铁掌云里飞右手铁掌随势转动,不徐不疾,处处避开了冷中锋凌厉的刀锋,但却招招都
守中有攻,寻隙而入。
两人在这一进退不过数步的空间里,分合回旋,避招进招,各展绝艺,一个掌影如山,
一个刀光如虹,竟然各不相让。
瞬眼之间,已是二三十招过去,依然难分胜负,铁掌云里飞心头暗暗焦急,猛地一提真
力,口中大喝一声,铁掌骤然一紧,全力反击过去。
但听“噹”“噹”“噹”三声金铁交鸣,铁掌和三才刀硬接了三招。这三招硬拼,双方
仍然旗鼓相当,但就在此时,大家耳中又听到“嗒”的一声响,紧接着响起铁掌云里飞的一
声大笑。
原来云里飞和冷中锋拼三招,只是故作姿态,因为任何人,在硬拼过三招之后,总会有
一瞬间的松懈,他就趁对方这一瞬间的松懈,突然飞身欺进,一下锁住了对方的刀势,他蓄
势已久的左手,飞快点出一指!
这一指竟然去得不带丝毫指风,冷中锋骤不及防,突觉左肩剧痛,口中哼了一声,急忙
抽刀往后跃退。
铁掌云里飞左手指功一招得手,铁掌顺刃横掌,又是“噹”的一声,击中冷中锋的刀背。
冷中锋身不由己随着向下沉落的刀刃!上身往前倾出,似有倾倒之势!
铁掌云里飞睹状大喜,身形一晃而上,左手又是一掌,往他肩背拍落。
要知冷中锋外号神刀无敌,对敌经验何等老到,虽在接连受挫之际,心神始终不乱,就
在身子前倾之际,已然暗中提气,一下把下沉的刀势,及时收住,随着一个大翻身,三才刀
带起一片森寒的刀光!
铁掌云里飞左掌堪堪拍出,陡觉眼前亮起一片刀光,来势甚是猛恶,心头一紧,赶忙往
后闪避,但已是迟了一步,但觉颈上一凉,一柄闪闪发光的钢刀,已经搁在自己肩头之上。
这一着正是神刀无敌生平的绝技,常在败中求胜,昔年不知多少成名武林高手,伤在他
三才刀这一招之下。
如今冷中锋已能把刀招练到收发由心,故而刀势翻起之时,虽极猛恶,却能及时收住,
拿捏得不爽毫厘,一下搁上铁掌云里飞的头颈,连他颈上油皮都没被刀锋割破,但他左手却
动作如电,一下揭下了铁掌云里飞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
他是铁掌云里飞,当然不是这里的掌柜何理通;既非何理通,他自然戴着面具了。
这一揭下面具来,就露出他的本来面目,那是双目微凹的一张瘦削脸,一望而知是个极
为精明的人。
万有全在这一瞬间,出手比冷中锋还快,一下闪到铁掌云里飞的背后,点了他脸上的
“精促穴”,然后转到他面前,伸手从云里飞手中取过铁掌,含笑道:“云朋友,咱们都是
江湖上跑的人,说话用不着转弯抹角,兄弟想知道的,最好还是云朋友自己直截了当的说出
来,免得大家伤了感情。”
云里飞虽然穴道受制,但话是还能说的,闻言冷冷说道:“你要想知道什么?”
万有全道:“云朋友这话,就不够光棍了,兄弟想知道什么?难道云朋友真的会不知道?
如果要兄弟问一句、答一句,那不成了逼供了么?”
云里飞哼道:“你以为云某会说么?”
万有全朝他一笑,徐徐说道:“兄弟久闻云朋友是一条硬汉,也是有血性的汉子,难道
会分不清是非?敝上黄河赈灾,黄河两岸嗷嗷待哺的饥民,为数当有数十万人,云朋友竟然
受人怂恿,想动这批赈灾珍宝的脑筋,岂非太没有人性了?”
云里飞怒声道:“你看云某是这种人么?”
万有全一笑道:“云朋友不是为这批赈灾珍宝来的,那何用假扮何掌柜,想利用地下隧
道呢?”
云里飞忽然低首不语。
万有全朝冷中锋等四人使了个眼色,四人一齐退了出去。
力有全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