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黑女不知她这番话已经严重冒犯了九千院,也没感应到四周的剧烈变化,还一派天真地望着高台上的万年大妖,只盼能见到自己的毛裘围绕在她雪白的双肩上。
「臭耗子,本宫给你一点面子,你就骑到本王头上来了?」
九千院高声喝道,嗓音夹带无边妖力上冲九天,不但将凤昭宫顶上的夜云吹得一干二净,就连朱雀岩上的众妖也被卷走了大半,侥幸没被吹走的妖怪都吓得呼天喊地,口中连连呼颂九千院的名号,生怕是自己惹恼了这位妖界霸主。
「别以为你和本宫一样活了一万年,就可以对本宫如此无礼!万年来,本宫潜心修行,励精图治,从无有一日松懈,才能有今日荣华。反观你这一万年来做了什么?还不就是镇日巡徊于坟场墓地,以大啖尸首为乐?同样一万年,你的一万年和本宫的一万年,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今日本宫收下你的礼物,但明日之后,若再让本宫听闻你和人吹嘘本王和你乃系出同源云云,本宫必不饶你!」
九千院喝道。
语毕,凤昭宫内一片死寂,除了丧黑女的喘气声外,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你……你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丧黑女才哑着嗓子,颤声道:「你…你以为老身……是为了什么……」
丧黑女惨白如蜡的脸孔开始浮现出不祥的赤黑色,紫得发亮的爪尖从五指末稍探出,紧紧扣在那件黑裘上。
「要不是……要不是为了成就你的大业……老身何必忍受众人辱骂,过着这种污秽下流的生活……」
丧黑女眼眶内阵阵泪光闪烁,「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你是吃尸肉吃到失心疯了吗?」
九千院听了更加不悦,「本宫的一切都是凭借自身努力而来,跟你这几百年才出土一次的耗子有何关系?再胡言乱语,就算今日是喜日,本宫也不得不出手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
突然间,丧黑女身躯摇晃,仰头大笑,但她闭着嘴巴,笑声全都含在喉咙里,听起来格外诡异。
「褐尾,你大概觉得天下没有人能伤得到你吧?」
突然,丧黑女话锋一转,「要是老身说,我这条不中用的耗子可以伤到你呢?——九千院一听,更是怒不可遏,但脸上却是怒极反笑。
「哈哈哈!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敢小看本宫!」
「很好,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九千院脸上笑容消散,厉声道:「只要你能伤本宫一根汗毛,不但你对本宫的诸多无礼全都一笔勾消,本宫更当场穿上那件耗子毛编的裘衣给你瞧瞧!」
「但是,要是你伤不了本宫……」
九千院往丧黑女身上一瞪,仅用视线便让她往后滚了两圈,久久站不起来,其意不言而喻。
「好……好啊……」
丧黑女挣扎着爬回原地,「这是你说的……可别反悔了……」
与九千院的预料相反,丧黑女竟然答应了。
(这死耗子,看来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也罢,今天就让她吃点苦头,也不用到取她性命的地步,断她手脚即可。
九千院已经记不起来上次受到皮肉之伤是几千年前的事,毕竟以她的妖力之强,除非天上星宿下凡,地上断无人能伤她分毫,是以根本不把丧黑女放在眼里。接着,在尾玄国众女狐惊愕的注视下,九千院递出几条尾巴,停在丧黑女面前。
「动手吧,让本宫瞧瞧你有何能耐?」
九千院冷笑。
丧黑女不答,趋上前去,握住其中一尾,恰好便是今年才生出的第一万条尾巴。
只见她鼻吻忽地往前伸长,颈子以上变成了一颗头窄眼尖的耗子头,大嘴一张,一口乱牙便往九千院的尾巴上猛力咬下。
四周的女狐们见状,均发出惊怒的喊叫声。
就在那一瞬间,九千院心头一冷,只觉有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想要把尾巴抽回,但已经来不及了,丧黑女已经咬住了她的尾巴,只是碍于她的强大妖力,尖牙并未咬穿皮肉。
过了一会,一道漆黑的恶气如丝如缕从丧黑女的尖牙里透了出来,渗进九千院的毛皮之中。
九千院大惊失色,几乎同一时间,尾巴上的妖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沿着脊髓逆流而上的恶寒,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冲进了她的心窝。
[这是……这是什么……为何本宫的妖力竟完全无法抵御?
丧黑女的尖牙这才剌进了九千院的尾巴里,锥心之痛立刻在九千院体内扩散开来。
「啊啊啊啊!」
九千院在剧痛之下,余下的尾巴一扫,想要将丧黑女击飞,但却浑身都使不上力。
丧黑女见状,下颚收紧,四肢着地,恢复鼠形,咬紧尾巴,往旁边翻了一个筋斗,只听得阵阵筋脉断绝声,九千院的一条尾巴竟被硬生生地咬了下来。
鲜血飞溅,九千院回过神来,立刻运起全身妖力想要治愈伤口,但体内恶气作祟,妖力触不及伤口,无法将出血止住。
「该死的……该死的畜生!你用诡计算计本宫!」
九千院大怒,背后的九千余尾一起晃动,无匹的妖力凝聚成雷,转眼就要轰向尸屠鼠。
「扑通、扑通……」
剧烈的心悸在九千院胸膛里响了起来,九千院只感到眼前黑血如泥扩散,将视野都染成了紫色,骨髓深处更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饥渴,受到那股贪欲驱使,她发现体内妖力正无视她的意志,朝着四周强索生气。
(糟了!)情急之下,九千院再也无法分心对付尸屠鼠,她双腿一盘,打成莲花,强行凝聚心神,但已然迟了。
只见凤昭宫里辉煌的霞光迅速黯淡,墙边的众女狐一个个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转眼皮干肉萎,一命呜呼。
「带着所有族人,立刻退出朱雀岩!」
九千院以念力高呼,「直到本宫说好之前,不准停下脚步!」
领头的女狐慌恐答应,领着众女头也不回地奔出凤昭宫。
阴暗的正殿里,只剩下衔着九千院尾巴的尸屠鼠,她不受九千院狂奔的魔力影响,站在高台前方,正面对着九千院充满愤恨的目光。
「这下你知道了吧……褐尾……」
尸屠鼠缓缓说:「若非老身这一万年来替你保管这个狰狞至极的恶性……你岂能有今日?」
「你……你说什么……」
九千院怒目圆睁,完全不信尸屠鼠所言,「本宫的恶性?少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尸屠鼠回答,「否则以老身这等微薄妖力,别说是尾巴了,连你一根毛都咬不掉……」
「本宫……绝对饶不了你……」
九千院根本听不见尸屠鼠的声音,她眢目欲裂,在怒火的催动下,体内凶狠的恶气宛如脱缰野马,轰然朝四面八方奔去。
「轰隆隆」地,凤昭宫梁柱朽坏,砖瓦溃散,镶金贴玉的天花一块一块掉了下来。
「老身走了……」
尸屠鼠道,转身欲离,「你好自为之,褐尾。」
「站住……给本宫站住!」
九千院怒道,但浑身妖力都拿去压抑体内的恶气,根本动弹不得,自然也无法起身追赶。
衔着九千院的断尾,尸屠鼠往摇摇欲坠的大门奔去,身上已经不再散发毒雾。正殿轰然倒垮,九千院只能恨恨地望着尸屠鼠的背影被木石掩埋,无计可施。(不行,这样下去,别说妖界,恐怕连人间都会被本宫体内的恶气吞食殆尽!如今之计,只能先暂以元神离脱之术,迫使肉身沉眠!
九千院低头下瞰,眼光透过崩落的地板,直达凤昭宫底下的朱雀岩。
(凤昭宫塌得正好,本宫索性就在朱雀岩上挖个大洞,以凤昭宫残壁为盖,把肉身封进朱雀岩里,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将恶气影响的范围减少至方圆五里之内……
(没想到……本宫竟在自己的万年大寿上沦落到这等地步……尸屠鼠……本宫就算死了……也绝不放过你!
一边施行秘法,九千院胸中满是怨毒,心中暗暗发誓,一旦将这恶气驱离,就算将天地都翻转过来,也要找出尸屠鼠,将她碎尸万段,才肯罢休。
在「轰隆轰隆」的岩石碎裂声中,雄伟的凤昭宫连同九千院的肉身,便这么沉进了朱雀岩之内。
「九千院,我娘的骨灰……我不带着走,心里不放心。」
九千院听了,微微一笑,下颚一扬,吞油婆便捧着望云氏的骨灰坛来到邪犽身旁。
「嘿嘿嘿,看不出你这毛头小鬼还挺孝顺的……」
吞油婆边笑,甲壳底下千万只细足一边抖动。
邪犽小心翼翼地从吞油婆干硬的手里接过母亲的骨灰坛,和九千院再次道谢。
「不用谢本宫,你们两人自己小心,那骨灰上的邪术未除,说不定还潜藏着什么危险。」
九千院叮咛,「雾凌,路上要是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记着先让本宫知道。」
「是,小的谨遵娘娘吩咐。」
雾凌欠身道。
「那你们便去吧。」
九千院挥手道。
待雾凌和邪犽退出营帐之外,九千院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小姐,您怎么了?」
吞油婆诧异道。
「……没什么,只是那坛骨灰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东西……」
九千院眉头微蹙,「让他们把骨灰带走,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按着自己的胸口,九千院又想起了九百年前的那场剧变。
「我说这镜泉国也太惨了吧,都飞了快一个时辰,竟然连个活人都没看到。」
雾凌叹道。
雾凌头上的外套被风吹得高高鼓起,邪犽抱着她的腰,双肩一边背着雾凌的行李,一边背着母亲的骨灰。
在两人二十丈之下,是镜泉国干涸龟裂、毫无生气的荒凉大地。
「大概是因为外头的人一直在打仗吧,从我有记忆以来都是这样。」
邪犽道。「这想必都是那个叫明持王的家伙害的。」
雾凌不禁愠道:「这家伙真是罪该万死,不但害得国家荒芜,还用咒术害死你的娘亲。」
「没错!我一定要把这畜生找出来,碎尸万段后,再让他变成幽鬼,永世不得安宁,才能报我母亲的大仇!」
邪犽一听,立刻满腔怒火,口气激昂起来。
「我知道啦,你不要那么激动,这样我很难飞耶!」
雾凌连忙安抚。
「好……那我把这口气留到明持王面前再发。」
好不容易,邪犽这才平静下来。
飞着飞着,两人终于脱离了不周林外围的大荒漠,地上开始出现了绿意。「怪了,怎么有股焦味?」
忽然,雾凌闻到一股异味。
「真的耶!」
邪犽亦奇道:「附近有人在放火吗?」
「邪犽!你的背上!」
由于焦味越来越浓,雾凌不禁低头一望,这才发现邪犽左肩的布囊竟然烧了起来。
「什么?」
邪犽转头,见到背上闪烁着淡淡的蓝色磷火,不禁大吃一惊,「这是……鬼火?」
就在两人惊讶时,幽幽磷火烧断了邪犽背上的布囊,一团黑球样的东西立刻往下直坠,正是邪犽母亲的骨灰坛。
「娘的骨灰!」
邪犽大惊,不假细思,双手一松,跟着往下飞跃。
「邪犽!」
雾凌大惊,连忙改变方向,追在邪犽身后,「你这傻瓜!不会飞还往下跳!」
好不容易,雾凌赶在邪犽坠地前抓住了他的腰带,但邪犽却来不及抢回母亲的骨灰坛。
只见在自己眼前两丈之处,骨灰坛「光当」一声,裂成无数碎片,漆黑的骨灰跟着飞溅一地,和砂砾杂石混作一气,就算想捡也无从捡起。
「娘……娘……」
邪犽见状,心痛万分,两脚一落地,便跪在散落的骨灰旁,双眼一阵酸热,「怎么会这样……」
「别伤心,邪犽。」
雾凌柔声安慰,「幸好我们离娘娘不远,把周围的土石全都带回去,请娘娘将骨灰恢复原状就好了。」
「对……你说得没错……」
邪犽一听,用力揉了揉眼,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九千院神通广大,要把母亲的骨灰从一地的砂石中分离出来,想必不成问题……
岂料,就在两人摊开布囊,准备收集土石时,竟吹起了一阵带着腥味的恶风,当着邪犽的面把望云的骨灰从地上刮了起来。
「啊啊!啊啊!」
邪犽连忙伸手去抓,但风气无形,根本无法捉摸,「混帐!住手!这是我娘的骨灰啊!」
一旁的雾凌见状,心中又惊又疑,诧异万分。
(这风怎么什么不刮,只刮邪犽母亲的骨灰?而且风中又带有恶臭,绝非自然之气……
只见那股漆黑灰烬乘着风,卷成漩涡状,朝着西北方越行越远,却仍清晰可见。
「姐姐!快!我们快追上去!」
邪犽气急败坏。
「邪犽,你等等,这风有问题,让我先和娘娘报告……」
「不行,它快不见了啊!雾凌姐姐!」
邪犽按捺不住,拔腿往前奔去。
「……抱着我吧,用跑的追不上的。」
雾凌无奈,只能重新披起外套,飞到邪犽身边。
抱着雾凌的腰,两人尾随腥风,一路朝西北飞翔。
转眼,已经是黄昏时分。
望云氏的骨灰在空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一会东一会西,毫无定性地乱飘乱卷,让带着邪犽的雾凌追得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额上也汗水淋漓。
(这……这风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方向变换不定就算了,还老是飘在让我们感觉追得上的地方……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姐姐……天快黑了!」
邪犽两眼紧盯着黑色漩涡的去向,不安道。
一旦天黑,骨灰融入夜色,就算雾凌和邪犽两人眼力再好,也很难从漆黑中辨出骨灰方位,遑论继续追踪。
「我知道……可是……」
雾凌叹道,身上带着邪犽,实在是快不起来。
再追片刻,天际的红霞变成了紫色,又变成了蓝色。
(天快黑了……这样下去会跟丢的……
就在黑夜即将完全降临之前,两人所追逐的黑色漩涡产生了变化。
只见它猛然一转,迅疾无比地朝远处一座山头飞去。
由于黑色漩涡的速度突然加快,雾凌无法跟上,只能眼睁睁望着它消失在夜云之下。
「啊……娘……」
邪犽哀叹。
既然已无法再追,两人随即降落地面,雾凌两脚一接触到实地,立刻累得浑身一瘫,气喘吁吁。
「姐姐,辛苦你了。」
邪犽连忙从行囊中取出水来,递给雾凌。
「咕嘟……咕嘟……」
雾凌边喝,边道:「那风真是邪门,什么不吹,竟然就只吹你母亲的骨灰,我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赶快跟娘娘报告比较好。」
「嗯……嗯……」
邪犽不置可否地点头答应,失去了母亲的骨灰,令他整个人魂不守舍,一点精神也没有。
「邪犽……邪犽……」
休息半晌后,邪犽突然听见一道细微的呼唤,那嗓音他绝不会忘记的。
「娘!」
邪犽惊得跳了起来,环顾四周,昏暗中但见树影幢幢,却一个人影也没有,「是娘的声音!」
「什么?」
雾凌大奇,「我什么都没听到耶!」
「是真的,娘在叫我!」
邪犽喊道:「你听,又在叫了!」
「邪犽……邪犽……」
然而,就算雾凌把两只银毛大耳挺得老高,还是听不见邪犽所说的声音。「邪犽,我真的听不……」
「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话没说完,邪犽已经往幽暗的森林里拔腿冲去。「等等我啊!邪犽!」
雾凌无奈,只能再度起身追赶。
跟着望云氏断断续续的呼唤,邪犽在枝头间纵来跃去,一个劲地往前冲,雾凌则缓缓飞在后头。
第二章 弑天满
如此追追赶赶,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前方山头忽地浮出一道鲜明光晕,只见在重重黑山围绕之下,中央的山巅顶上竟有座灯火通明的古寺。
「呜哇!」
邪犽猛然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