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笑道:“那你一定跟轻云比的剑。”
“是的,大哥何以得知?”
“因为轻云对敌时很冷静,料敌很准,你虽说是不加理会,依然挺剑而进,但是发招之际,心中已犹豫了一下,剑出之后,由於你不想真的杀地,剑下又敛了几分劲,这一来就使得剑式大大地走样,自然胜不了她啦!”
“可是她的剑尖也是触到我的胸,立止,可见她也是没有全力出招呀!”
虬髯客道:“不然。她发剑时用的刚好是十足的劲道。”
张出尘道:“那怎么还能及时而止呢?”
“小妹,你决斗的经验太少,才会有这种想法。剑式中的全力,乃是指恰好可以控制,收发由心的最大劲力,若再超过,劲力已浊,剑式也无法控制,威力反而减弱了,这是一种体会,必须在多次杀伐中去领会的。你没有在江湖上闯荡过,也没有跟人搏命战斗过!”
“怎么没有?我最少也拼过了十来次命。”
虬髯客笑道:“那还不够狠。因为你的对手都还不是真正的敌人。你所从事的也不是真正的搏杀,对方都是想以技克敌,杀意并不坚,练不出真本事来。”
“什么是真正的搏杀呢?”
“寃家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大家都充满了杀机,一出手就是拼命,都想把对方杀死,这种战斗你经过吗?”
张出尘想了一下,终於摇摇头,她搜索记忆,虽有几次搏命之战,她也杀死过几个人,但那是在决斗中收手不及,刺中了对方的要害了。她出剑时,目的只在制敌,并没有杀敌的意念,因此剑出最多只有断喉、穿心,却绝无一剑断首或斩腰的……”想了一会儿,她终於明白了,苦笑道:“大哥,我懂了,杀人与剑法是两回事,不管我的剑法练的多精,但是跟江湖人较量起来,我永远都要差一步。”
虬髯客摇头道:“你又错了。你的技艺在江湖上,足可称高手而无愧,只是不适合上沙场,不讲究什么招式,完全以杀人为主要目的。”
“可是你的弟兄都来自江湖。”
虬髯客笑道:“不错,但是我只给他们从事了战场的训练,精习杀人拼命的技巧,所以我才选海盗这一行,在海上与别的海船遭遇,双方都是后无退路,必须要拼命,才能吃掉对方而生存,当机立断,不能犹豫,否则就会为敌所反噬。而且,在海上求生的海船水手,也都是骠悍不怕死的,肯拼不怕杀伐,在这种训练遭遇下,差劲的都淘汰了,留下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优良战士。”
李靖听得很出神,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虬髯客既有志逐鹿天下,为什么要在海上去扩充,海上固然容易发财。但是以他的势力,在陆上更能发大财、积巨金……
现在,总算明白了,他在训练战斗的人员,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方法,士卒不管操演多精熟。但到了沙场上,表现就是两回子事了。练习战技与实际的杀人也是两回子的事,所以有不少绿林好汉。啸聚数万之众,却被几千官兵击溃了,这不完全是战略兵法的运用,人与经验也占了极为重要的原因。
这些年来,李靖陆陆续续地也扩充了一部份人员,但是跟神龙帮原有的成员一此,仍然差得太远。李靖一直在探讨原因而不得其窍,今天总算得到了答案——那些新手没有杀伐的经验,换言之,他们没有杀人的技巧。
虬髯客笑嘻嘻地坐下来道:“药师,小妹,你们在操演行军布阵,那在战场上的确很有用,可是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原因,你们相信也摸索到了。”
李靖与张出尘点点头,他们今天才摸到头绪——杀。
只有在不断的杀伐中,才能锻练出不败的铁旅。
虬髯客很诚恳地道:“药师,这个道理我早就发觉了,但是没告诉你,倒不是藏私,一来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再者就是你信了也没有用,没有实验的机会,总是难以证明的,不过现在不说可不成了。”
张出尘问道:“大哥,你这次来就是为告诉我们这一点发现。”
“是的。因为天下旦夕可能生变,你们也随时可能会与人发生接触,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可不知,因为这会影响到士气人心,知道了这一点,在调度上才能作正确的配合。”
这的确是很重要,在作战时,知己知彼为致胜之要诀,知道敌人的数目外,另一个因素则是敌人的素质。
如果对方有三千老弱残兵,而己方握五千新进丁壮,强弱胜负很明显,占优势的一方往往会掉以轻心。
但是现在照虬髯客所提供的判断,则恰恰相反,五千新壮,绝对不如那三千老弱残兵,到了沙场上,战鼓一响,杀声振天,很可能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会吓得尿屎直流,呆若木鸡,束手听由人砍杀。
所以李靖很恭敬地道:“多谢大哥指示教诲。”
“自家兄弟,还客气些什么!何况我不说,你练兵几年,多少也该有点明白了。”
“不,小弟只是感到有此现象,似乎新进的少壮,胆气不足,每到临阵时,就会手忙脚乱,却一直不明其理,今得大哥的指点,才深明其究竟。”
虬髯客得意地道:“药师,这虽然是个小发现,但是深切体会的人却不多,为兵书所未载。”
李靖道:“不,有的,这就是所谓气的运用,古人所引的‘一鼓作气’的故事,也是在培养斗志,使它在一个适当的时间上去宣泄而己,而大哥指示兄弟的,却是士气不可恃之所在。”
虬髯客道:“兄弟,我被你们搞得糊涂了。既然有一鼓作气的例子,证明士气之可因鼓舞而昂扬,怎么又说士气之不可恃呢?这前后不是矛盾冲突了吗?”
“不矛盾。士气能鼓舞起来,则适时以用之,若是鼓动不起来,则不可勉强应战。”
“我还是不明白。”
李靖笑道:“我手中的军员新旧各半,战力自是旧的好,但新军亦须予以麿练培养经验,今后若有对仗,兄弟一定要量时量情而用,对方若是乌合之众,我以少部份精锐先做先锋先折其锐气,继以大队新军趁胜追击,以壮声威,敌方若是俱为久经战阵之旅,我就不用新兵去以卵击石。”
虬髯客大笑着道:“佩服,佩服。药师,还是你行。我这一点经验,到了你口中就成为兵法了?”
李靖道:“所谓兵法,无非是前人经验之累集而已,只不过如何运用这种经验,就要因人而异了。”
虬髯客笑这:“不管是加何异同,反正我感到最幸运的是不必跟你在沙场上作对,你实在是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他终於谈到正题了,张出尘双眉紧皱,李靖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哥是否打算勇着先鞭?”
这是一个非常直接而重要的问题,虬髯客此来的目的,也必然是要告诉李靖这件事情,但李靖一问,他倒反而犹豫了,顿了一顿才道:“愚兄正想问问贤弟的意思。”
李靖道:“大哥如果心意已决,就不必问兄弟了。”
“这是什么话呢?愚兄早就说过,异日富贵安乐,必与贤弟贤妹共之。如此大事,自然要跟你们商量一下。”
李靖的次一句答覆不但出於虬髯客的意外,连张出尘也大为诧然因为李靖居然说:“大哥未来之前,想必早已筹措定当,要小弟全力支持,因此小弟若是加以劝阻,大哥一定会以为小弟别有用心,藉故推托,小弟为全结义之情,以及大哥对小弟的恩情,除了全心全力供驱策外,不想再在大哥面前说什么了。”
虬髯客喜出望外,激动地握住了李靖的手道:“贤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靖道:“当然,我们结义时,就曾歃血盟誓齐共患难的,小弟岂是那种负义之人。”
虬髯客兴奋异常地道:“那就太好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时机也成熟了,就是差贤弟的一句话,现在得到贤弟的支持,我就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他高兴了一阵后,看见了李靖的态度十分平淡,并没有什么兴奋之色,不由得一怔道:“贤弟,你好像不赞成?”
李靖道:“小弟已经表示过听候大哥躯策的意思了,大哥应该相信,小弟并非戏言。”
“我当然相信……不过,贤弟,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贤弟怎么说是听我的驱策呢?”
李靖道:“大哥,你期许小弟的是同富贵,小弟答应大哥的是共患难……”
虬髯客一怔:“这两者还有区别吗?”
“有的。同享富贵是在成功之后,共处患难是在奋斗之际,前者可赐而不受,后者却义不容辞。”
虬髯客皱起眉头道:“贤弟,我不懂你的意思。”
李靖从容地道:“大哥,小弟说过不知多少次,但是一直没能使大哥明白。今天,小弟乾脆把话说得直接些,也许大哥听了很难入耳,却可以使大哥明白。大哥一直以共富贵安乐为口号……”
虬髯客打断了他的话道:“贤弟,愚兄是诚心诚意,并不仅是口惠,不但对贤弟如此,就是对其他弟兄,愚兄也是一本此心,数年以来,有目共鉴,此心可对天日……”
李靖笑道:“大哥,小弟并非怀疑大哥的诚意,但是却必须要指出大哥的不实在,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不可能呢?”
“大哥一直说要与人共天下,可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是不能共的,当初刘邦也是起自草莾,也喊出这句口号,可是在他得天下之后,那些共取天下的功臣弟兄,却无一能善终,甚至功高的萧何韩信者,亦不能免,只有一个张良,因功成身退才得以留侯而全子孙……”
虬髯客不禁变色道:“贤弟以为愚兄也是这样的人?”
李靖正色道:“大哥,你若是这样的人倒好了。”
虬髯客一怔道:“此话怎么说呢?”
李靖道:“秦末之际,由群雄纷逐而至楚汉相争,以声势、才华、身家人望,西楚项羽无不强出刘邦多倍,但是最后楚之於汉,正因为项羽非人主之器。”
虬髯客道:“贤弟原来是以此来定人君之标准的。”
李靖道:“当然也不尽然。境与时移,今日之人君此诸昔日,又必须增加许多条件,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主心中,必不可有与人共天下之意。”
虬髯客道:“项羽也没有与人共天下之心呀!”
李靖摇头道:“那他就应该在入威阳之后,乘胜追击,定要把刘汉消灭了才安心,那时他有这个能力的。”
张出尘忍不住道:“药师这番话,杨广也说过,那时他还是王子,到越国公邸赴宴,席间畅论天下大局时,也谈到了楚汉之争,他说项羽之失天下,犯了三个大错:第一是在鸿门宴上,没有杀掉刘邦,第二是在咸阳后,没有及时围杀刘邦,第三则是知道刘邦避入川蜀后,没有继续率军远征,致使刘邦有复苏之机……”
“那是因为刘邦烧了栈道,绝了入蜀之途。”
李靖笑道:“那只是一条便这捷径而已,入川之途很多,虽是远一点,他却急於求班师而放弃了一个最有利的时机。”
虬髯客道:“他的想法也是对的,他的子弟久战而思乡心切,再者,他以为有了大半江山,刘邦避入西川一隅,已不足为虑了。”
李靖叹了口气道:“大哥,你和项羽是同一样的人,所以你们只合为一方之覇王,而不合为天下之君主……”
虬髯客低头寻思片刻才道:“贤弟,我也知道我的才具不足以治天下,所以才想到你,我希望你辅佐我,而且我还可以保证,我们的友情始终如一……”
李靖道:“大哥,小弟只会用兵打仗,却不是治世良臣,这些都可以暂且不谈。大哥,你如果还能听一句逆耳之言,小弟也就直说了:你若於此时率先起事,必败无疑,所以也谈不到以后那些了!”
虬髯客一怔道:“贤弟,你刚才还赞成的……”
李靖道:“小弟从未赞成过,只说大哥若有意勇着先鞭,小弟愿供驱策,以共患难。”
虬髯客回忆了一下,李靖确是那样说的,忍不住道:“贤弟,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能成事呢?”
“小弟没有说大哥不足以成事,而是说大哥若率先赴事,必败无疑。”
虬髯客道:“这总有个道理呀,我分析过天下的大势,知道变乱必生,奋起是时,谁若攘臂先起,得到的响应必众,若是落在人后,就只能跟着摇旗呐喊了。”
李靖微笑道:“大哥乾脆把有利的情势都说了,小弟再逐项加以商讨,给大哥作为斟酌的资料。”
虬髯客想想又道:“我也把一些有心举世的各方豪雄,加以检讨过,如王世充,窦建德等人都不足畏,只有金墉李密略具声势,但也此不上我们……”
李靖又道:“再说,大哥只分析了一些民间的豪主枭雄,却忽略了那些真正握有实力的公侯兵镇,目前最有实力的自然是宇文氏一族,其他如山西太原唐公李渊,燕山燕公罗艺等,都是实力雄厚的人物,他们的基本兵源都是子弟兵,训练精良,惯於征战,大哥若是只想在一弛称雄,只要避开他们,也许可以偏安一畴,但如志在天下,遗些劲敌就是最大的威胁。”
虬髯客呆了。他确是没有把这些力量计算在内,只是注意到那些有意崛起的民间武力。呆了半天,他才吁了口气道:“我没想到这些人。”
张出尘大为不满地道:“大哥您心心念念,志在天下,却对天下大势一味於是,你身边的那些眼线以及策划的人究竟干些什么?”
虬髯客苦笑道:“他们都是江湖上的豪杰,因此注意力也在江湖势力方面。”
张出尘更为生气地道:“大哥,你是在逐鹿天下,不是在江湖争覇,这怎么还能成事呢?”
虬髯客道:“根据已有的惯例,以及南朝诸代之兴亡,好像只要把帝都攻破,把皇位抢到手,各地方的藩镇都没什么反应,所以就没有把他们列为注意对象了。”
张出尘道:“那是因为列朝所替代的都是手执兵符,最具实力的将帅,所以他们有了天下之后,其他边镇将帅诸侯,因为实力不如,只有宣告上表拥戴,您却是起自江湖,就算你立即能攻陷长安,取得了皇位,人家也不见得会承认你是皇帝。”
虬髯客反不服气道:“这又根据什么呢?”
张出尘道:“因为您只是一个平民。”
虬髯客道:“将相无种,平民难道就不能做皇帝?”
张出尘叹了口气道:“大哥,您别跟我抬杠,平民不是不能做皇帝,只是困难一点,因为人的天性就是不甘於人下的,但也有一种臣服性,原本地位在彼之上的,升得更高,大家较易接受,突然爬到他头上去,他就难以接受了,所以前几个朝代的替换,都是由将相以代君主,至少也是与一般诸侯相等地位的贵族,所以较少抗力;您以平民入主天下,就必须要面对天下所有的反对,怎么可以略而不顾呢?”
虬髯客终於一叹道:“贤弟、小妹,今天是我们谈得最澈底的一次,也是我收获最大的一次,我本来以为我的准备已经够充分了,经你们一说,才知道差得太远,这些你们若是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
张出尘道:“大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这个做妹妹的,对大哥很失望,我以为大哥既是志在天下,应该早已考虑到这些必须注意的因素,那知大哥所谓的准备,只是做一个海大王的基业而已。”
虬髯客很不好意思地讪然苦笑,沮丧地道:“贤弟、小妹,照这样一看,我是根本没希望了!”
李靖笑笑安慰他道:“这也不然,此较起来,大哥的准备仍是较别人为优,只要耐心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