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灯,举起她纤细的双手穿着针,引着线,低眉刺绣着什么,廊下鸽笼中的鸽子们不时说着的的咕咕的梦话,她刺绣时,也不时发出低沉的几近无声的吁叹,她吁叹这淋冷人心的秋来夜雨么?抑或是惦怀着长途未归的远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妇人就是这野铺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远走他乡了,只留下一个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着这爿野店。盐车临上路时,他看见她端着小米扁出来喂鸽子,她用比黑井还深的眼神望着他:“你走长路,不嫌太年轻么?……早些卖了盐,回家去罢!”……如今关八爷回想起来,那温悒的关注的声音仍然在身边萦绕着,但家却早已飘进云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这等人,就该时刻在长途上背着负着什么,愈是背得重,负得多,反而愈觉畅然,一旦间歇下来,想什么全够凄迷,热泪滚落在心里,五脏六腑全是潮湿的。……多少年后,只怕万梁铺中的光景,又将成为使人热泪滂沱的远梦罢了?!爱姑的身世,岂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凉么?
站起来!关东山!一个巨灵般的声音轰击着他的脑门,你得舍命去填平这些凄凉的远梦!不让它重现在人间!……鸡声在浓雾里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灯的光亮又在移动着窗棂的黑影子,尽管步履声细碎轻微,关八爷也知道爱姑来替自己升火熬药了。
他睡不着,就将软枕靠着床架,撑起上身半躺着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伤如何,天亮后他得扶着拐杖出门去找牯爷和各房族的人,盐市那样吃紧,万家楼拉枪赴援的事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爱姑走至套间外的廊下,把风灯挂在廊柱上,轻悄的燃着泥炉,扇着火,打算替关八爷熬药;隔着格子窗,她看见屋里的煤灯捻得很亮,八爷并没入睡,神态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便惊问说:“八爷,您竟没睡?您怎不捻黯了灯,躺着养神?”
“外面好大的雾。”关八爷喃喃的:“江防军……若是趁雾掩杀……盐市可就糟了!”
“我说,您怎不睡一会儿?”
“你才该睡一会儿,爱姑。”关八爷说:“你这样终夜不阖眼,守候着为我熬药,真叫我心里不安……”
“您可甭这么说,八爷。……我祗是为孩子在赶些针线。”爱姑扇着炉子,火苗随风腾跳起来,在雾气弥漫的廊角,染红一小块空间。
天也许已经亮了,但夜雾愈到黎明时分愈浓;那些飘浮的雾粒经晨光一压,全都沈降到地面上来,停滞着,凝郁着,拉成一张潮湿的浸寒的巨网,使人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万家楼宗祠楼顶上的巨钟敲响了。
钟声劈破雾氛传出来,那声响是巨大得惊人的,钟声初起时,似乎受了浓雾的影响,声浪传播得异常缓慢沉迟,带一股闷郁的味道。浓雾仿佛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把钟声拘禁着;但当持续的钟声汇聚在一起,突破那种拘禁时,便仿佛倒墙塌屋般的直撞开去,在四周撞起无数回音,那些音响绾结起来,往复激荡着,久久不歇,听在人耳里,仿佛不单是钟鸣,而是天和地应的嗡……昂。
“祠堂这么早就响钟,该是牯爷召聚各房族议事了!”关八爷说:“我虽是外姓人,多年来下敢或忘万家对待我们一干兄弟的情谊,我该亲去宗祠,替盐市上受困的万民请援,无论万家楼的枪队能否及时拉出去,至少枪火、粮草方面,也是盐市亟需的东西……”
爱姑没答话,她停了手里的扇子,默默的听着钟声,她想着往时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鸣钟前,照例都要在街头张告白帖子,就算这一回是临时集议族事罢,远在沙河口的珍爷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长,他们总该早得消息罢?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爷也没赶回万家楼;这些日子,万家楼的枪队毫无拉枪出援盐市的迹象,关八爷心念盐市有些焦灼成疑的样子,只怕牯爷未必那般热切罢?!
等关八爷服了汤药,大雾业已逐渐消散了;关八爷扶着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刚进客堂门,就碰着老账房程青云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形色有些仓惶。
“怎么了,程师爷?”关八爷停住身诧问说:“敢情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0103】
“我说八爷,”老账房脸色灰败的说:“万梁铺两边的栅门全关上了,不单关了门,还加上铁练和羊角大锁,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连我要出栅门,也叫枪队上人给挡了回来。……我在想,这不会是冲着八爷来的罢?”
“哦?!”关八爷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说:“我想不至于罢?我来万家楼,祗是替盐市求援来的,爱伸援手不爱伸援手,那全是万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强着谁,万家楼假若不肯拉枪,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户假如都怕开罪北洋,我关八只身匹马回盐市,跟那干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着万家楼来对付我。”
他说着,点动拐杖,踉跄的朝外走。
老账房瞧着,赶急奔过来搀扶说:“八爷,您要去哪儿?依我看,您还是先歇着,容我着伙计去探听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来告诉您。”
“我想不用了。”关八爷说:“我这人也许有些冥顽,半生处事为人,都抱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想法,富贵二字,一向与我无缘,祗余下生死两个字,我懒得为它多费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会会牯爷去。我不信枪队会阻拦我,我祗是个带着枪伤的人,不是个囚犯!至少牯爷他没当着我的面说过要软禁我?!”
“话不是这么说,八爷,”老账房哀恳说:“万一牯爷他翻下脸来,您又该如何呢?”
“那倒简单了,”关八爷固执的说:“牯爷他要是这样讲,我就回到万梁铺坐等着,恁他爱怎么处断就怎么处断就是了,……不过,事情也许不如您所想的那样严重,您放心罢。”
关八爷执意要出门,一个老账房怎能扯得转他?程青云一松手,关八爷就跨出门槛儿,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雾后的朗晴天,朝阳洒一街温暖明亮的铜黄,街心的地面仍带着些雾露的潮湿,拐杖头点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显明的圆形凹点儿。
程师爷说得不错,离万梁铺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砖墙中间,一道粗大的木栅门真个是关严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盘着三条青蛇似的铁练,每条铁练接头的地方,都挂了一把巴掌大的头号羊角锁。这样的木栅门不仅是万家楼有,几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镇也都有;当初人们在一条街道的中段造了几道栅门,大都是为了防盗匪用的;恐怕万一有大群明火执杖的盗匪涌来卷劫时,镇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栅门抗匪;关八爷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觉出在这样的大天白日里,又无盗匪卷劫,万家楼实在没有封起街内各处栅门的道理,无怪乎程青云那老头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了。
他扶着拐杖,正对着关闭的栅门走过去,就见原分坐在栅门两边长条青石上的两个端着洋枪的汉子,神色紧张的互使个眼色,缓缓的站起身来,胁下挟着枪,有意无意的把枪枝摆动着,而那两支黑洞洞的闪光的枪口,总在暗暗的瞄向着自己。
“两位早啊!”关八爷隔着木栅门,安闲的招呼说。
那两个汉子又互丢了一个眼色,齐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早。”
“昨夜起了好大的雾,今早的雾更浓,好像烈火上的蒸笼似的。”关八爷又说:“没想到退得那么快,转眼就见阳光了。”
“是啊,八爷。”一个说:“这多年来,都没起过这么浓的大雾了。”
“春来的浓雾主兵凶,不是什么好兆头,八爷。”另一个接渣儿说。望清了关八爷孑然一身,没牵马,没带枪。祗扶着一支拐杖在手上,两人的神色就松弛下来,一句递一句的跟关八爷聊起天来了。
“外边起什么变故吗?”关八爷说:“我猜假如没变故,万家楼不至于落锁关栅门的。”
“没……没什么变故,八爷,祗是……”
“祗是听说镇外的难民涌来太多,”另一个总算比较机伶些,抢着回话说:“牯爷因为忙着开祠堂门,召各房族集议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齐的难民趁机一股脑儿涌进来,所以就吩咐咱们关上栅门。”
“嗯,是这么的?”关八爷随口称赞说:“你们的牯爷外表莽壮,谁知竟这么细心,可真算是祖中有细呢!”
两人无可奈何的跟着干笑起来。
“刚刚雾散前响钟,就是宗祠召人议事的了,”关八爷说:“那么牯爷如今是在宗祠里,对呗?”
“是的,八爷。”两个当中较矮的一个说。
“沙河口的珍爷也该来了罢?”
“没听说珍爷回来。”较高的一个说:“八爷,您的腿伤好转得真快,咱们全没料着,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动了。”
“八爷您的腿伤既没复元,还是不宜多走动。”较矮的一个意会到较高的一个岔开话头的用意,便忙不叠的抢着说:“依我看,您还是回万梁铺去歇着罢。”
“谢谢两位关注我,”关八爷指着栅门,目光炯炯的望着那两个人说:“烦请两位不嫌举手之劳,替我开开栅门,带我去宗祠去见牯爷罢……”
“这个……这个……”较矮的一个后退半步,嗫嚅着,一脸的难色。
“牯爷他……他吩咐……”较高的一个在关八爷目光逼视之下,也犹豫起来了。
“牯爷既说防着难民涌进万家楼,我总不是难民罢,”关八爷说:“我要见的正是牯爷,你两位放心,牯爷假如因此见责,自有我替你们担代。”
也就在关八爷说话的当口,栅门外的两边街廊下面,人头慢慢的多起来了,关八爷理直气壮的言语,引得好些人跟着出声批断枪队上不该这般小心火烛,大白天还不开栅门,这一来,两个汉子更僵持不下去了。矮个儿红着脸翻开短袄的下摆,就要从肚兜里掏锁匙,高个儿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它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它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个儿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赔不是说:“就算咱们小哥儿俩得罪了您,老二房并没开罪您,您又何必嚷得这么难听,您要咱们叩头赔礼,咱们照办就是……”
“谁稀罕你们叩那种臭头?!”万才指着那栅门说:“人家关八爷好歹是万家楼的贵客,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若没有八爷他跟六合帮那干汉子挺身相助,你们两个小子,祗怕早就脑袋通风,躺进我的棺材了!如今你们脱了疮疤忘记疼,八爷他要进出栅门,也要脱裤子放屁穷磨唆?!锁匙拿来我开锁,有事我担代着,……八爷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不容矮个儿退缩,拨开高个儿犹疑的阻挡,万才伸手就从矮个儿的肚兜里摘出那串锁匙,把栅门打开了,笑着举起被踩扁的酒壶说:“昨夜这两个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壶,我没要他们赔壶还算好的,可见我万才睡了半辈子棺材盖儿,看得开,容得人,忍得气,……如今栅门是我万才开的,我不赖着谁,你们爱喝酒,我请客,咱们到万梁铺喝早酒去,……谁讲我没钱?!——昨夜牯爷要大板牙到我铺里去,刚订了我铺里的最后两口棺材!”
【0104】
关八爷刚走出栅门,听着万才这样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枪队上那两个家伙的脸,全都变了颜色,便温和的说:“两位别介意,权且引我到宗祠去见牯爷去罢,有难处,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的,八爷。”高个儿苦笑说:“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关八爷转过街口,拐进了宗祠前的方场,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了,从高楼背后斜射在那片宽阔广大的方场上,使保爷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长墙辉亮着。他一点儿也没介意两支长枪像押解般的跟随着他,他陷在闪电般掠来的感触之中。……他不能忘记当面矗立着的石砌的高楼,不能忘记这块曾经是灯火辉煌,转瞬又曾血肉横飞的方场,承平和乱动,欢乐和哀愁,笑声和血雨之间的界限,全在人心摆动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没有私欲,这世上必无恩恩怨怨的纠结和无谓的争端!这些日子当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植源在这里,在这里,自己率着六合帮的弟兄义助万家楼,和朱四判官开始结怨;这里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铺,在邬家渡北的枯树林,在盐市的庙会中结了血果,使许多亲切的人脸归入黑梦里,纸剪似的落纷纷!就算是这场恩怨在羊角镇的大庙前那般了结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伤,能说不够悲惨?——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错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为世上一等狡狯刁蛮、凶横暴戾的恶汉,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乱世人间从四面八方逼着他,把他硬塑成那样,他原不该遭到那样凄惨的下场。……在这里开始,激发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会有盐市兵起,才会有几场撼天震地的大攻扑,才会有遍野的难民……但总要有一番终结,不能再让北洋军得逞,使自己遗憾终生。
在这里,是的,在这里,使自己目睹保爷被族中人花钱买去了一条命,跟着是业爷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怀的疑案,自己因不愿胡乱猜疑,至少痛心着在这样庄严的宗祠楼影下,仍隐有满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战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纷涌着,乱抛的火把,燃烧着的随风翻滚的灯笼,歪斜横倒的亮轿和遍地人尸,那一切虽已在时间的风中远去,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仍有着更多难以逆料的变化横在眼前,谁能知道在下一个一刻里,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姑不论那将是什么?自己都将必安心的担承了!一个活着的人,就必得担承。
他停住心里的纷繁思绪,转脸去望着宗祠。一对威武的白石狮子在石座上昂立着,护守着在廿多级长阶之上的高楼的正门,那也就是万家宗祠的正门;如今那两扇巨大的正门正大开着,有两排枪队中精壮的枪手分列在两边,长阶尽处的平台上,安放着一尊雕花的铁鼎,鼎里烧着火把的香柱,烟篆在阳光里朝开腾散着。
他借力于胁间的拐杖,缓缓的走上长阶……尽管他伤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脚点地着力时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