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斯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
【0096】
“江防军就是这种货色,”张二花鞋说得好:“只要把他们头儿撂倒,他们就乱了,我领着枪队一反扑,他们非溃散不可。”
南面的枪声响得很急,东面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就笑说:“石爷,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灵光了罢?”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说:“天亮还要黑一黑呢!”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转朝大狗熊发话了:“说正经的,人家张二爷肯把打蛇打头的这种重任托付给咱们,可算是看在八爷面上,瞧得起咱们,咱们为了替八爷撑台面,也为自己争口气,不知哪个忘八羔子的臭脑袋,咱们非拎不可。”
“你它娘开心逗趣老半天,只有这番言语才沾几分人味!”大狗熊说:“只要你不当失陷街亭的马谡也就罢了,你若再玩万家楼那一手咸鸭儿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们这可是有言在先。”
石一矮子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缩一缩脑袋。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的思绪远引着。一个惯于打嘲谑骂的浪汉,言语和内心总像被一层什么隔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旷野中间游走着的荒草路,遮天盖日的狂风沙,构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无因无由的溯忆起那种情境,溯忆起飘舞的黄叶,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听得见被风绞起的盐车的轴唱声,那些生死相连的人脸一张张的飘落了,自己该大哭一场才好,但总这样鲁钝愚呆,喝白水样的笑着,笑在心底和哭相连,他们那样死去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一个“人”!也就是这样的了。
这儿正是廿天前送别关八爷的地方,风里的云,远天的树衬映出一河凄荒的野芦和方头渡船上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高渺的蓝天之下,连那样雄健的背影也显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关八爷死不得。他走后,噩梦总缠着自己,梦见那个人满脸汗粒,独背着整整的一块蓝天,这也许临到自己最后的时辰了,死前见不着关八爷总是一宗憾事,彷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难以解开牵挂,牵挂关八爷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种人,只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枪下,他从这儿离去,必将从这儿回来,只要有他在,这一角苍天不会崩塌,它江防军再狠,也不会压平盐市这座孤城。假如万一他受了伤害呢?那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 ,借取他那样的精神跟江防军单独周旋到底了!
“你还在疑想些什么?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声音叫唤他说:“你那眼皮跳准了,——咱们这台戏业已开锣啦?”
他们离开酒铺时,灰白色的晨光奋力撕开了东边的一条云,江防军的号音在原野上飘荡着并且遥相和应着。从小酒铺背后的土岗棱上极目东望,看得见缕缕如蚁的灰蓝色的点子,像风里牵出的蛛丝,略略打斜朝小渡口这边伸延,一条,两条,三条……雨丝已然暂时停歇了,淡蓝白色的地气裹住他们,他们朝高棱地带开过来,那样明目张胆的开过来。慢慢的,三条长长的蛛丝变成无数短短的并行的毒蜈蚣,他们在阵前展开了,同时迸起了徐缓的鼓响。在清晨沉迟的大气里,没有风能吹散那种郁闷的声音,鼓声是缓慢的,均匀而沉重的,像打桩的巨锤一样,一锤一锤的锤入地面,再从地面弹起,震动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这种声音正是江防军白昼攻扑的前奏,在小渡口,没有天然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他们习惯这样——把全部钜额赌本全摊在台面上显阔,因为在高棱地带的下面,有一片足够他们全面开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着,脸上显出颇为稀奇的满足的神情,那神情,只有当他酒醉饭饱而且手气顺赢了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两手互捏在胸前,轻轻的忘情似的扭动着,把骨节弄得咯咯的响,两眼微微的眯觑着,高抬起下巴,使舌头换舐着上唇和下唇,像一只贪馋的蛤蟆瞪视着一群在它眼前嗡鸣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湿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说:“咚咚,咚咚,你瞧那种热活劲儿!”
石二矮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江防军的赵团这样展开时,连小米桶似的赵团长也热活得浑身发痒。小渡口的地势他匆匆打量过,觉得非用广正面的攻扑不足以震慑对方,于是他把作为预备队的一个营也抽调上来,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扑幅度扯有两里多宽!从上一回大帅在校场上大检阅之后,他有很久没能得机会露露他这一手了,这回攻盐市,正是个绝好的演兵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唯有开战时,他才耀武扬威得像个团长,谈到叉麻雀,他是十赌九输,谈到嫖女人,他又是个先天性的阳萎,跟塌鼻子师长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个随身的马弁,这一回,他可得好生扬扬眉吐吐气了。
他在小渡口东面一座村庄上,——他的临时设置的攻扑指挥部里,正式下达了攻扑前进的命令,等到全团的队伍从混乱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开之后,他用完早点,这才换上簇新的灰蓝呢质军服,佩上雪亮的金丝缠把铜鞘指挥刀,登上带马刺的是筒马靴,套上在校场检阅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细长的软藤马鞭,挂上瞭望镜,鼻孔出气哼出几个字:“牵马来!”
宽大整齐的方阵在平野上缓缓推动着,鼓手们木无表情的擂着铁架军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气里充满即将迸发的斯杀意味;那种使人容光焕发的鼓声震动了赵团长挺出在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种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觉……他那匹经过梳理的灰斑白马虽然高大丰肥,长鬃上结了无数细长的拖垂于马项两边的辫子,辫端扎着金丝线,却嫌有几分不调和的女性的气味。
赵团长一向喜欢这匹灰斑马,喜欢得似乎过份了一点,竟有些说不出口来的,人同牲畜间那种极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恋的感情,马步有些忸怩,使加铺了锦垫的马鞍耸动得恰到好处,使赵团长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种超常的、似乎尚能称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闲闲的鞭着马,走在方阵的中间后方,四匹从骑护着他,一排从勇簇着他,他圆圆厚厚的小肥下巴绽开来,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翘高两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镜来,凑在眼上,反覆移动着,欣赏并且品味他的拿手杰作,——一次肃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扑时他的部队摆列出的雄姿。这就是他的职业,他是正正当当的经过这种职业训练的人,在这一点上,连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师长也得自叹不如,他自卑是因为他的上司们看待鸦片烟枪比看待军事操演更重,他常常梦想着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孙传芳,而是凯撒,亚历山大和拿破仑,那,他不至如今还干着小小的团长,而让塌鼻子指着他开口浑蛋,闭口饭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为他没有塌鼻子那样的女儿能为大帅分开两腿……
即使这样的委屈着,当他从瞭望镜里看见这种影画般的行列时,威壮的军鼓声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这种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适宜大举攻扑了,这样壮盛的军容如一阵灰蓝色的潮水,实在想不出盐市上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阻挡得了?!……他胸脯上有一些铁质的带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躯抖动中叮当蜜语着,那些都还是从不疼不痒的开战中得来的。这回攻开盐市,我该弄个大一点的佩佩了!他听见那些蜜语,心里也有着这么一种回音。是的,前面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了这种威势赫赫的部队,只要攻扑的队伍翻过眼前的这些散乱的高陵子,那边就将是盐市的街梢了。
队伍进行到高地前面时,又整顿了一番态势。敌前亮威已经结束,真正的攻扑就要开始;当军鼓初歇,每支步枪加上冲搏的刺刀时,赵团长又举起瞭望镜来,费力的抬起镜筒,把那些闪亮的圆顶沙丘望了几眼,忽然,他脸上的笑容被一层冷意抹平了,一种从心底涌泛起来的新的忧虑爬上了他的眉头。
为什么在平地上要举起这许多倒楣的沙丘呢?!真正讨厌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堑夹峙的凶险的谷道,这边一条,那边一条,有的入口比较宽阔,有的入口既深且狭,它们并不是顺着地势朝上升起的,却逐渐的下降,仿佛要通到地狱里去一样。他那样的犹疑了,因为他从没有碰到过这样复杂的地形,而这些讨厌的谷道像一些张开魔袋,专收鬼魅魍魉的魔袋势必要把他这一团人分割成七八股,分别装进去不可。
“这倒是伤透脑筋!”他放下瞭望镜,左顾右盼的自语说,想找谁来参谋一下,忽然他想起来,由于平素开战时根本用不着参谋,所以连参谋也被自己吃了空缺,只有召营长们来拿主意了。……不不不,在这种时刻召营长,使队伍在敌阵之前停踟不前,岂不是挫了他们的锐气?还是宁可多伤自己一些脑筋。……对了!我可以放开谷道,命令队伍直接爬上沙丘的丘顶,这样,只要占稳一处制高点,就能控得住全盘了。
他重又举起望远镜来,将镜片移向当面的沙丘。
【0097】
但当他视线触及那些沙丘时,他几几乎暴躁起来!原来所有沙丘的丘脚,都是那种壁立着的沙堑,带着一条条锋厉如狼牙的横向水齿。从根至顶,都有三丈多高,如果是石崖,那些锐齿还能供人踏脚,但那些凸出的沙齿是万万容不得人身重量的。
他的脑筋可伤得更大了! 无论如何,他想,我得尽快决定,不能把队伍总是放在这摆地摊儿!于是,他又移动着瞭望镜,仍把脑筋动回那些自己连看全不愿多看的谷道去了。那些谷道想来是远古年月里黄河夺淮时巨大而凶猛的洪水造成的,大自然挥动了它神奇的利剑,将整座高丘斩劈开来,变成七零八落的迷阵般散布的丘群,而洪水急退时冲出的深泓,就成了今天的谷道,这些谷道被堑壁上端的灌木丛从两面倒覆着,几乎不见天日似的,曲曲折折的绕丘盘旋,经过小盐庄脚下,归入盐市东面街梢的七里深沟,再延至老黄河岸去。在谷道顶端和沙丘腰部,还有着许许多多蛇一般的暗泓。蔓生着交缠的灌木和藤莽,赵团长从瞭望镜里能看到的,只是谷道入口处的堑壁和浪延的灌木的绿色圆顶罢了!从瞭望镜的圆形镜片里,堑壁那样清晰的呈现着,本身是淡黄色的,中层间杂紫铝土,构布成许多暗褐色的斑点,那些水齿的状貌很狰狞,仿佛是某种怪兽的锐牙,齿槽上生着绒状的的苔痕;灌木丛是那样的密集,里面即算藏有千军万马,也难以察觉,经过再三观察,赵团长在出发时的豪劲不由就消了一半。
不不不!我不能被这种地形吓住,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反覆怂恿着,鼓迸着,我估量盐市决没有这样多人能遍扼这许多条谷道,而且,而且……也决没有这种善于利用地形的人物!假如整团人分进各条谷道,全面攻扑,就算它伏得有几只虾蟆老鼠龟鳖蛇虫,硬吓也就把他们吓遁了!
“击……鼓!”他喊着。
咚咚的鼓声又响了,鼓声撞在堑壁上,碰回阵阵奇异的回音。晨光愈来愈亮,惊鸟在灌木间飞起,天顶的灰云开始裂缝。鼓声捶打进赵团长回圈着的血液里,使他萎顿了的精神重又振作起来,他磕动灰斑马,驰进方阵中心,郑重其事的拔出雪亮的指挥刀来,大叫着:
“于排枪。……分进攻扑!……前进!”
由于塌鼻子师长公开宣布过,这次攻扑盐市可以免于报缴弹壳,所以兵勇们乐于多放枪,用盖地的枪声替自己壮胆;排枪的气势实在够惊人,无数枪声绾结起来,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音响,它是地的摇撼,狂风的骤起,硝烟的喷迸,音浪的连锁,回天盖地的撞向高棱去,使狭窄盘曲的谷道里,久久回荡着郁结不散的嗡鸣。
走成横阵的兵勇们,机械的迈着步子,每隔三步,就单膝跪地,举枪施放,然后停在原地,让后一列超前放枪。枪弹是阵风吹着的骤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秃圆顶上,灌木的无边绿海中,锯齿形的堑壁上和阴风阵阵的谷道的入口,使沙烟高扬着,弹花腾卷着,枝叶飞迸着,惊鸟哀啼着,但很快他们就发觉,即使浪费再多的枪弹,也打不出一条惊惶逃窜的人影来。
赵团长勒着马,最先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排枪骤起时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并没见着半条人影;排枪一阵接着一阵响,见不着对面枪烟飘起,这使他很快用直感断定——空的,这块沙丘遍布的高地根本没有设伏的人枪!各营的号音吹响了,灰蓝色的潮水从这里那里分别灌进了谷道。即使没见敌踪,那些心虚胆怯的兵勇们也习惯的盲乱暴喊着!冲呀!杀呀!使满谷的杀喊声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枪击的余音。
作战心理着实是个怪异的东西,这些一向倚仗声势的北洋军兵勇们在平野上推进时,人人都梦着踹盐市、分花红、领奖赏、劫富商,做它一个吃喝嫖赌的英雄。一出营门就遇上倒霉的连夜雨,冷湿饥寒聚成一股子怨气没消,听说黎明攻扑,正好打它娘一场热火消气,那时若遇上民团,真有一场硬火好打。……及至军鼓咚咚引着他们的脚步,走过这段平野时,那股子怨气却叫开战前本能的恐怖敲剥殆尽了,不过还有悲壮的鼓声,众多沙沙的脚步,满眼灰蓝的人影,把人浮荡的心拴系着,捧托着,排枪造成的气势使人一时忘了骇惧,所以才有余勇冲进谷道口。
初进各道时,余勇未消,全从盲乱的杀喊声里冒掉了,变成一股逐渐消散的轻烟。如果这时民团出现,他们也许还能咬着牙,硬起头皮死撑一阵,为着保命挣扎。谁知经过三阵盲乱的杀喊之后,回答他们杀喊的却是他们杀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远远的,从风里来,气里来,从绿灌木的叶簇间摇曳出来,从地心迸弹出来,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声音里裹着鬼气,裹着死的兆示,裹着相对的沉寂,把他们心里最后一丝热劲也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