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俾便随时接应他渡河了。
过了河,他在荒旷无人的麦田里踽踽独行着,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势,他宽大的孝服中间,使几束草绳儿胡乱的系扎着,胸口揣带者干粮,水鳖和麦饼,胁下还挟着一壶偷灌来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夸称他的胆子大,不怕赶夜路,不怕鬼火和拦路扑人的鬼旋风。大狗熊却存心吓他说:“瞧吧,矮鬼,你它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在荒坟头上,乱葬坑里,不定会它娘的引出真鬼来跟你叙叙交情……”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满眼是起浪的麦田,绿海般的铺展到天边去,有些早种的孔麦和大麦,都已经垂穗儿了,有些小麦刚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见人踪,只有黑羽白颈的乌鸦,蹲在荒坟头上扑扇着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着,那声音又怪异,又隐含着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里话:盐市北的野地竟这等荒法儿,坟头多过人头,白天也许不觉着怎样,夜晚一个人露宿,真它妈的吓死人。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话,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里发起酵来,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胁间去摸酒,一边喃喃的跟酒壶说:“你它妈就是我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壶酒,醉得死死的像它妈一滩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说着,他舐舐舌头,咽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罚之后,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满肚子酒虫都饿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里就不打一处发痒,恨不得马上就取出壶来狠喝它一阵,继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离盐市,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会很快被那些神将捉住,送回大庙去。按庙会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长头夫人,得要被上上锁,囚在一只四尺高、三尺见方的木笼子里,站着嫌不够高,坐看嫌不够宽,而且颈上还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红漆枷板,那岂不是活受洋罪?谁愿去扮那种马猴去?!再说,酒能误事,非到紧要关头,还是不喝为妙。
石二矮子拣荒走,风把他齐胸的假发吹得飘飘的,在脑后一丝一绺的飞舞着,他顶上的高帽儿晃晃荡荡,一耸一耸的,把野田里偷谷的鸟虫都吓飞了,一路上也遇上几个看田的人,远远见着他,惊叫一声:“长头夫人……来……了……”就都拔腿飞奔掉了。
远远的村落上有人在练会,锣鼓声隐约可闻。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着离开盐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来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将和鬼卒都分头出动来捉自己,也不见得被他们轻易捉住了,这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想找个地方歇息。
眼前横着一条清浅的、林木夹岸的流溪,溪两岸散生着丛丛灌木林莽,高虽不甚高,却也能挡得住人头;灌木丛南边,有一块狭长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过去是一座坟场,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气;离坟场不远,小荒路像一条淡色的蚯蚓顺溪蜿蜒着,路口有座由一只缺口破瓦缸盖成的小土地庙,庙后翘起一只尾巴似的红漆小旗杆,旗杆上还有一盏久经风吹雨打,纸面已经破烂不堪的小灯笼。
“嘿,小庙装不得大菩萨,”石二矮子自言自语的说:“待老子先过去跟土地爷叩三个恭恭敬敬的响头,今夜就它妈睡在朽木棺材里,小鬼瞧着土地爷的面子,也不该为难我姓石的了。”
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里面张望,瓦缸顶上也有个破窟窿,一块金石子似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缸里的颓圮景象,那个土地爷只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积满尘土,早就破烂了,翘着几茎白胡子,一脸苦相,活像跟谁呕气似的;他身边坐着个木头木脑的土地婆婆,一只手扶着龙头拐杖,一只手朝空伸着,一股穷酸乞讨的样儿,不知是谁发了善心,在她手里塞进一条已经发了霉的红薯干儿;土地爷老夫妻俩的面前,两块青砖叠成个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只红泥小香炉,两只红薯刻成的烛台,可惜炉里不见香烟,烛台上也没有红蜡,可见这对老夫妻也饿饭饿了很久了。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两位在上,”石二矮子说:“我它妈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长头夫人路经贵地,今夜或许在您管辖的鬼窝里露宿,一时没带香烛,容我叩响头三个,聊表寸心,还请多多帮忙,不要放纵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边,正要弯腰叩头,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动疑的事儿来了。对呀,人说庄庄有土地,镇镇有城隍,但凡土地庙都必盖在村庄左近,没有单单盖在荒地上的,怪不得这位土地爷没有香火供奉,原来这附近没见着村子。
为了探究这事,石二矮子不忙着叩头了,抓起高筒帽儿匿到树林背后去四处张望,他望见溪上横着一座略显得歪斜的小木桥,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儿高大浓密的树丛里去,也许在树丛围绕中,会有一个孤单的小村子,树丛太浓密了,根本看不见屋顶。
“这村上人太吝了,连土地公婆全喂不饱!”石二矮子自语着,这时候,他忽然听见树丛里面随风刮过来一阵阵群马嘶鸣。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浇头般的弄醒了,心想这么孤单的小村子那会栓养这么多的马匹来着?
“个狗娘养的!”他转动眼珠骂说:“原来朱四判官这杂种的老巢安在这儿了!”
【0079】
他怕被放风的匪哨瞧见,便沿着灌木丛爬开,爬过那块狭长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丛生的坟场里去,找块草窝坐下来,取食干粮和麦饼。天色将近黄昏时了,他盘算着,在天色落黑后,残月未升前那段时刻,亲身爬到溪那边的树丛里去,探听探听那窝土匪在弄些什么玄虚?
当然,为了壮胆子,他理直气壮的喝光了那瓶偷带出来的酒,然后便晕糊糊的闭上了眼,当他再醒来时,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阳。
“糟!糟!”他骂说:“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来自称海量的石二矮子,竟它妈这等脓包?!”
喝,那边的锣鼓打得很急,不等谁去探听,他们竟明目张胆的一路敲打出来了!至少有几十匹马拉成的马队,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领路似的,直冲着乱冢堆奔过来,马背上坐着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妆成妖魔怪状的家伙,我它妈姓石的要是叫他们瞧见,就是块石头也该被他们敲散了,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见那边有一处露出棺材的荒坟,便急忙爬过去,晃断盖板上的锈钉,一头钻进去了。马蹄声渐渐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绕着乱冢转了一圈儿,突然在乱冢当中停住了。
石二矮子把枪盖掀开一条窄缝,眯着眼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装的鬼围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枪抵在那人的后腰上。
朱四判官真它妈够贪够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会班子闯进盐市去夺回那六千大洋,又趁这点空儿在这儿绑票,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了。
“张会头,四爷我有话跟你说。”一个扮红脸判官的家伙说话了,从话里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四爷……有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那人声音有些僵凉,脸色也吓得灰败如土:“我张福寿那敢不听您的,只求您……”
“嗯,我问你,张福寿,”朱四判官狞笑说:“你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
“四爷……四爷……四爷您千万开恩,”那人扑地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叩着头说:“可怜我家里还有一窝老小,我求您指点我一条生路。”
“明天就是盐市太阳会的会期了,”朱四判官说:“盐市上不知是谁想出的歹法儿,想骗四爷我去上当,他们先把你们这帮作会头的找去商议,串通了谋算我一个人,——你们一共廿二班会,每会都戴上暗号,咱们即使冒充玩会的人,一进去也像飞蛾投网不是?嘿嘿嘿,谁想我朱四判官决不是爱上当的人,对罢?”
“四爷,”张福寿又叩头说:“这些我都已跟您说明了,若敢有一字瞒您,您把我头上打八个窟窿也不多。只求您开恩……”
“好罢,我一向不喜欢过份难为人,”朱四判官说:“你要是想活,你就领着咱们这个班子进盐市去,就说是张家村的会班子,咱们活着出来,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风声,那就先杀你,你答应了,就是生路。”
“我……我……我答应。”
“上……马,”朱四判官喊说:“从小渡口进盐市,马匹寄在祝家庄,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会时,咱们排在李家庄花船队的后头……”
一直等到马群去远了,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从烂棺材里爬出来,犹自伸着舌头。
“乖乖隆的东!”他自语说:“怨不得连关八爷那种好汉子遇着他也会吃蹩,原来四判官的脑袋长有螺旋纹路,它奶奶的,他会先捉一个会头来敲出盐市的底细,若不是我石二矮子亲眼见着,差点被这只老狐狸斗赢了这一着儿了……”
他不能再停留。
他必得赶回盐市去,把这消息带给方胜。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会期了。
喧哗声浪传着……
初升的太阳暖暖黄黄的照在赛会场上。
广大的赛会场几乎被上万的人群挤满了,盐市所举行的迎神赛会,场面之大,花样之多,可又比万家楼赛会喧赫多多了。廿二个会班子,整整齐齐的排在广场中间,每一班会,不算锣鼓手和乐器手,总也有五、六十个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钓翁扮担手扮彩女扮飞禽走兽的,可以说应有尽有,看会的人群会指出这是南天门八帅,那是醉八仙,这是姜子牙,那是五阎罗,这是鬼王,那是鬼卒,这是马面,那是牛头,这是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鹰牵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锣鼓声和乐声一响,人们圈着手喊叫也听不见了。
风把广场前十二面神幡吹刮得拍刺刺的响,真像是半空舞动着十二条长过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场前正中安放着一只千斤铁鼎,鼎心满烧着檀香块儿,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围弥满沉檀的香味。锣鼓声升腾上去,顶动了天顶上的云块,不断飞翻。
“起——会!”一个披红袈裟的僧侣高喊着。
广场中的方阵变成了逐渐伸展的长蛇,这长蛇游过香棚,游过临时架设的摊市,一直游进盐市的大街。大街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全是大敞着的,门前设着香案,檐下悬着拖地的龙鞭,会班子经过那儿,那儿就响起震耳的鞭炮声……
各会的最先头,由铁扇子汤六刮哗哗的耍动那把金钱伞开道,后面跟着两排分披着红黑两色袈裟的和尚,托着钵,宣诵着经文。
“嗨,真想不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今年的庙会比往年更要热闹。”一位挂念珠的老太太扶着拐杖说:“阿弥陀佛神开眼,保佑盐市罢……”
“甭光顾着念佛,老太太,”一个红脸的汉子弯下腰,靠着她耳朵说:“今年不光是为迎神才行赛会的,等会就要生岔事,枪子儿呼呼不长眼,有动静时,你得快些退进屋里去……”
“今年的会虽很热闹,”一个小伙子说:“只可惜差一样——没有闺女出来跟咱们唱鸯鸳和(一种男女对口唱的情歌。)啦!”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阳会,老袁家的闺女跑一对,那种日子早过去啦,如今是什么年头?”一个叹着说:“你若想调情,等这场火打完,不死再说罢。” 小伙子红着脸溜掉了。
事实上,每年举行庙会的时刻,也正是盐市上青年男女谈情的好时光,冶荡的春风吹拂着,锣鼓声那样激奋,弦乐和管乐声又那样柔媚,看庙的闺女们一个个打扮得那么鲜艳,像一粒粒成熟的红叶,确使小伙子们动情,传说在十多年前的庙会上,有个开酒坊的老袁,他的两个闺女就是在一夜之间跟两个外乡小伙子私奔了的,所以人们才把它当成一句俗语。但今年行庙会的前夜,盐市各户都接到保甲转来的通知,大家心里都有了戒惧,闺女们看庙会都不离宅门,再也难见往昔那样的情调了。
红脸的汉子隐进大王庙侧的一座宅院里去。赛会行列缓缓的流淌着。
托钵僧的后面,跟来了廿四个童男,廿四个童女,童男挽着双扁角的短辫儿,穿一身藕色绿镶边的荷花衣,背着特制的百花背筐;童女穿着七彩鲜明的绫罗衣裙,腰系长彩带,挑着精致的花篮;背筐和花篮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类春花,所经之处,阵阵花香沁心肺腑。
紧接着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细乐,笙箫管笛交鸣着,乐声像是柔雨柔云,飘飘洒洒,童男童女随着乐声交叉对舞着,红裙和绿衣相映,就像是风里的绿柳戏着桃花……
当街两侧看赛会的人群迷目时,红脸的汉子业已登上一座临着大街的敞楼,这楼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边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条街道。
“您吩咐备办的事,业已办妥了,八爷。”说话的是玉兴栈的老曹:“您随时出后门,渡船和马匹全候在后门外的码头上。……方爷立即就到。”
“好,好,”关八爷说:“劳你费心,老曹。”
会班子缓缓移动着,鞭炮炸裂的青色烟雾在人头上飘游着,锣鼓声使屏风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动,关八爷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每个玩会的人。
玩会的行列正长,眼前来了一班耍花车儿的汉于,一排七辆漆着不同颜色的花车,又灵便又轻巧,每辆花车前面,都有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绫带儿挽引着花车,推花车的大都是小盐庄上的苦力,他们一律袒着膊,露生一身红铜色带油光的精壮筋肉,下身套着紧身黑裤,登着细麻鞋。锣鼓声细碎而急促,引车的姑娘们急踩着翻花碎步,凤头鞋鞋帮上的白色绒花球随着蹈舞的步伐,颤巍巍的抖索着;她们袅娜的身子东摇西晃,像风里弱柳的柔条上样,而推花车的汉子是犷野粗豪的,他们耸动双肩,扭动手腕,猛烈的踩着急促的跳步,把花车尽情的翻弄着,做出上坡、下坡、过桥、行弯路、过泥泞等等的动作,一面挤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态。
“这都是早有预备的,八爷。”老曹说:“他们车底的暗盒里,全带妥了短枪和攮子。”
“方爷快来了罢?”
老曹正准备答话,窝心腿方胜已出现在梯口,手扶着栏杆说:“八爷,事情有点儿变化,刚刚石兄弟回来,……”他跨过来,套着关八爷的耳朵说起耳语来,关八爷听着,脸色也随着变化,等方胜说完话,他才摇头叹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方爷,若不是石二矮子听着,咱们只怕又输了一着儿了。”
“可不是?!”方胜说:“幸亏消息传来得早,我业已吩咐底下踩着他们了。”
锣鼓声一波过去,一波又响了过来。
【0080】
花车队后面是盐市上独眼龙耍小驴的,这种外形很滑稽的小驴是以油纸彩纸和竹枝扎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妇的独眼龙的腰上,扎匠心灵手巧,硬把那只纸驴扎活了,骗得过人们的眼,远看过去都争说那是真驴;那驴的两耳、头颈、尾巴和四蹄都装着灵活的机钮,独眼龙只消挺挺肚皮,翘翘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动蹄子,悬空走动起来,配上一只敲响的木鱼,连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