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叫关八爷料中了。
天到黄昏时,四判官和那伙儿土匪还是没有大动静,枪声,说它不响罢,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声不断,子弹尖溜溜的划破沉入苍茫的晚天,打着长长的哨子横过人的头顶;说它响罢,它可又不紧不忙的磨蹭着人,使你一颗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来,提升上来又放落下去;无论如何,睡总让你睡不成。
慢慢的,不单是关八爷,六合帮的每个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没人再想着伸枪泼火,却轮替的守望着,也轮替的和衣睡起觉来。这样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时辰……当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风箱似的打鼾时,石二矮子醒着,从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狰狞的枯枝真像是些穷凶极恶的白色娇魅,喋喋地笑着。夜,冷而脆,仿佛禁不住人喘口大气就会折断似的。
倒楣的寒霜又霜又朝人骨缝里钻的来了……
“四判官这个杂种,不叫咱们丢枪算他聪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话形容了:“咱们可变成挂在檐口的风鸡啦!它奶奶的。”
“嗨,再这样熬下去,咱们就要给他磨亮了!”
风把雷一炮睡意朦胧的叹息飘走了,天顶浮云飘移过去,现出些疏亮的星颗子,云飘着,飘不尽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说他也觉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预感,就如同平素在赌场上手风不顺要输钱一样,混身都钉着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这玩意儿,天生就它妈有些贱皮子!忙得闲不得,迎风冒雪走腿子上路,盐包那么沉重,上半身热汗呼呼的,脚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赶它七八十里路,也没觉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来,混身骨头同筋脉都松散掉了,松垮垮不对一点儿劲儿,两只眼皮重有它妈的两百斤,抬也抬不动了!
到底有多少瞌睡虫儿?痒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困倦时,就不期然的想起那只古老的催眠的诗歌来,当自己光屁股睡摇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额顶上,爹衔着短烟杆儿,闲闲喷着辛辣的烟雾,一面不甚经心的、断续的唱着:
“那月亮儿芽儿
一出
树呀头……高唷,
咱们家的
娃儿
要呀……睡觉哟!
哎哟,
哎嗨唷!
那瞌睡虫儿……又爬上了
眉……梢,
哎……哟!
哎……唷……”
转眼长成庄稼汉了,当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后的坟里,但这支谣歌没被埋下去,自己也衔着那样的短烟杆,幽幽的唱响过宁宁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儿欲张欲阖的眼里。……眠歌仍匿在过耳的风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实在不适于寻梦,一阵困上来,真想撕扯着眼皮,捏一把瞌睡虫放在嘴边嚼烂,但总不成!心里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争气的眼皮偏要朝上阖拢。 正当眼皮阖拢时,枪声突然转紧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来,在墨黑里摘出匣枪,扳起大机头儿,(德制驳壳的扳机,俗称大机头儿。)等着找爬墙的打!谁知空等了半晌,光听一片弹啸中夹着砖飞瓦炸,光听四周扬起众多杀喊,却觅不着半个爬墙的人影儿!
月芽儿出来了。
这一夜像是提着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闹个没完,对于六合帮疲劳困顿的一群人,真是极为难熬!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扯一丝雾白,每人的脑袋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软软的歪在颈上,像条条竖不起的腌瓜!
晨光裹着一丝淡雾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间,庭院中的水磨方砖被上一层霜屑像谁泼洒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叠印着关八爷无数脚印儿,众人当中,也只有关八爷了无倦意,谁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尽用不竭的精力潜藏在他伟岸的身躯里?!
关八爷仍然像昨夜一样,背袖着两手,腰插着双枪,在那儿踱着沉迟的方步,仿佛把一夜时间全记在他所留的脚印儿上。
“瞧光景,四判官准想抓活的了,八爷。”石二矮子打了个怪长的哈欠,伸伸懒腰。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儿,养养神。”关八爷说:“四判官正要考考咱们有多大耐性哪!”
牛角声仍然远远近近,时断时续的响着,枯林里盘踞着的土匪们仍然使冷枪把人吊着,六合帮的一伙人,无论如何也松不下精神来。
由紧张、焦虑里茁生出来的寂寞实在是最难耐的,石二矮子这回可尝着它的真滋味了!两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间朝外瞭望着,闷得没事干,只好在那儿干数瓦片,数着一楞有多少瓦?……一块、两块、十块、百块……数下去,他几乎把眼前半边屋脊上的瓦片都数遍了。
“我操它奶奶!”他那么样的诅咒着。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过去了……
【0061】
夜来时。
一堆旺燃着的篝火亮在枯树林子当中的一块空地上,火焰的红舌头被夜风拧绞着,抖抖的,又亮又长。火光红得很阴惨,把一些扭歪的染着酒颜的脸染得血涂涂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着……
朱四判官披着一件三羊皮袍儿,没扣扣儿,只拦腰使一根软绦子扎系着,反垂的领口使软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边一枝横倒的木段儿上,把羊皮酒袋儿甩在肩膀上,一面眯着眼看火,一面套着袋口仰起脖子饮着酒。
“牵过关八爷的那匹白马来,”他吩咐说:“关八命该留在这块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该归位了!……断马如断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里,算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马一块玉被牵过来,那匹马仿佛真有些灵性,不惯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两只筋球滚凸的后腿微微蹲屈着,刨倦起前蹄,向后挣扎着,发出一串长长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马,也认得这匹神骏的坐骥;白马一块玉是万家楼的一宝,他想得到它业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听过有关白马一块玉的传说,它是万老爷子托人在口外盘回来的,说它参与过口外秋集上的大赛,说它宾士起来四蹄贴腹齐,远望恍似一团急滚的雪球。……昨夜在枯林里着了关八的道儿,白贴上廿多条命,谁想到凭白落下这匹马来?有了这匹马,多贴几条命也划得来!……关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难鸣,丢掉马,他就先输了一半,还有那一半——该是关八的脑袋,早晚也就给他拎的来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头目五阎王,想起钱九,想起衔进嘴又吐出的万家楼,朱四判官就连牙根也发起痒来。这一回,手下人若能顺顺当当的活捉住关八,自己倒想起处理他的办法来,那得找上一块荒坟冢,竖埋下一面没网的绳床,把关八给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关八,也得认出他的尸首,割下他的头来,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让他们开开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关八的脑袋!……关八爷不除掉,万家楼那笔款子进不了荷包,也没法子跟防军捻成股儿,去夹攻盐市,眼看一块肥肉又吃不着了!可不是?
两个壮实的汉子合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像两只死扛着苍蝇的蚂蚁,猛可地,白马一声昂啸,倦蹄直立起来,一个家伙被摔开去,飞落在地上,另一个仍缠住缰绳,像一只放不起来的风筝。
“喝!好难驯的牲口!”匪众们喳呼着。
在一片喧嚷中,又窜上去五六个人力撮白马的缰绳,有两个硬赖在地上,才勉强把白马制住。
“着人去请徐四爷跟毛六爷来,”朱四判官又说:“这该是瓮中捉鳖的时候了!”
喝酒尽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计却没乱一点儿,他知道自己这伙儿人,是三股麻线头搓拧起来的,自己两眼落在关八身上,徐四跟钱九的两股人,眼珠里只有钱财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围着邬家瓦房,不像万家楼和盐市那么肥,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让人眼亮;自己领着人,围的是邬家瓦房的东南两面,北边是徐四的人,西边是钱九的人,钱九失了风,权由在坝上抗风(即避避风头的意思。)来的毛六领着;关八虽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来商议不可。
“四爷跟六爷来了,头儿。”有人打断他的沉思,跑过来哈腰报说:
那边有人挪动身子让开一条路,穿着一身宝蓝花缎短袄裤,袋口拖着一条怀表炼儿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样,穿着长衫马褂,头戴红顶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着。
“这儿坐着罢,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儿说。
“嘿,好马!”徐四一看见白马,就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真真是匹好马呀!”他两眼骨溜溜的乱扫着,使两只手指轻捻着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张黄里透亮的蟹壳脸,一笑起来就显得更阔了。
有人把枯柴块儿添进火堆里去,边焰上迸起鲁鲁的火星,升进头顶上的黑里去。那匹马虽被五六个汉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动着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这匹马送给谁,”四判官说:“可是,伙计嗳,这匹马的主子,是关八那个魔星!…… ”
“那就是说,谁骑它谁倒楣!”毛六坐下来吐了口吐沫:“关八没死之前,谁骑它也骑不安稳。说真话,头儿,你就是把他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嘿嘿嘿,”四判官挤着眼,爆出一串干笑来:“你算是惊弓之鸟,叫关八吓破胆的了。其实关八并非是三头六臂,只不过枪法有些准头;如今他被困在邬家瓦房,一盏油估量着也快熬光了,单剩两根灯草芯儿啦!咱们只消商量妥当,合力一扑,就会吹熄他那盏灯,——六合帮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们手掌心,还有什么好怕的?!”
“头儿说的不错,”徐四说:“咱们困也困了他们一日夜了,就这么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今夜晚,咱们就得动手把这肉瘤给拿了!……我业已着人绑长梯,结绳梯了。”
“好。”四判官说:“咱们为求公平,顶好这么着!谁捉住关八,这匹马就是谁的!……当着这伙弟兄的面,话就是这么说了!”
随着朱四判官阔阔的笑声,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样的大笑起来,笑色虽然一样,心思却各有不同。旱匪头儿徐四的本钱虽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样大怀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处荒道上打劫些流财(流动的财物。)业已够了,没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于跟关八爷这样的人物结仇,也不至于面临着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头蛇空长三千年,也成不了龙,上不了天!最初听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语,想在万家楼分它一票,谁知反贴了老本,这一路下来,弟兄伙里业已怨气冲天,喊着要拉枪散伙了!……这回围关八,虽得不着钱财,至少还有匹好马可牵,早点完事,牵匹马走路,总比两手空空好看些。……至于抗风来的毛六,听说个“关”字就心惊胆战,那还有跟关八爷对火的意思。毛六心里背着一本账,没事掏出来算算,连自己也觉得该遭报应。被修理过的人犯的血脸,被奸淫拐带过的女人,被自己谋杀掉的把兄卞三,常在梦里现形,笆斗大的一张脸朝人胸口猛撞……也梦过红脸的关八爷,两眼棱棱的,仿佛能望穿人的五脏六腑,跑全来不及,还谈得上其他?
“关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边说话了:“他想拿十几支枪守住邬家瓦房,他算是做梦!”
“只要不怕浪费枪火就行!”四判官说:“关八那脑袋不是铁浇的,几百条枪一齐吐火猛盖他,我看他还有什么法门儿?”
毛六没说话,靠在火堆边坐着,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却冷得厉害,其实也不是冷,是怕,单就爱姑被卖那回事,传到关八爷耳朵里,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抗风,别处避不了关八,只好投奔四判官,原以为能躲过关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脱了;假苦四判官跟徐四俩个,今夜能把六合帮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气,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惨了……无论如何要自己拎枪跟关八对火,说什么也干不得。传说亏心人打火,枪子儿也有眼,专朝人脑袋里钻。
白马啾啾的亢啸着,毛六抬头看看马,隔住飘摇的火焰,那匹马的眼亮亮的,仿佛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个寒噤。
守在邬家瓦房里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里。
早在黄昏时,一点儿果腹的干粮也用尽了,饥饿和干渴像火一般的烧着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时间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着朝前流,也不知那儿才是止处。假如领腿子的不是关八爷,恁是换谁,只怕这两日夜的干熬也把人心里的一点斗志熬钝了!正因为领腿子的是关八爷,正因为关八爷办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断得明,从来没失算过,正因为关八爷的气魄、胆识、机智、沉着使人信服,这伙人才咬紧牙根苦忍着,在死寂中熬过最难耐的时光。
饥饿和极度的困顿会把人磨弄成那样;会使每一张脸子脱肉般的深陷下去,会使人腮帮儿时时兴起痉挛性的抽动,会使人两眼发花,看什么东西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飘飘漾漾的,当中裹着一团青黑,会使两耳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仿佛有几盘石磨在耳边旋转着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了。
而关八爷还是那样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兜着圈儿缓缓的踱着。饿火一样烧着他的腑脏,条条血络一样布满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经破裂,咽喉干转发痛,充满一股苦味,但他在等着。……第一夜没猛攻猛扑,四判官算是走错了一着棋,这个白天他不猛攻猛扑,他该是走错两着了。南兴村离脚下不太远,彭老汉的民军就在几十里外,若没别的差错,今夜必到,帮里的一干弟兄,只要能熬过半夜,就将见着四判官被前后夹击。在民军没来之前,饥饿和困顿是座黑山,确是够人爬、够人翻的!
天黑了,冷枪也跟着停了,周围更死寂得可怕。
突然,他听见长墙外的声音。
【0062】
“嗳,里头的那些鱼鳖虾蟹听着,要吃点儿喝点儿什么,就乖乖儿的扔了枪出来,姓关的他供养不了你们,咱们头儿却给你们预备着啦!”
“没种的不敢出来也该答腔呀?”另一个扯着喉咙管儿叫喝说:“咱们业已在绑长梯,结绳梯了,咱们一扑进去,你们全成了饿死鬼了!”
“龟孙儿的,老子赏你两枪!”石二矮子骂着,喉咙已干哑得分了叉了。
“省着你那两颗火罢。”关八爷说:“等会来还用得着的。”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说:“如今我饿得还剩一口气不打他们,再等下去,只怕连匣枪全使不动了!咱们何不撞出去,乘黑跟四判官拚一阵?……这饿死鬼可真的不好当。”
“枯树林子里有火光,”雷一炮说:“他们是在升火御寒,嗯,有两处竖起长梯来了……比树头还高。”
“弟兄伙,尽力熬着罢,”关八爷说:“无论死活,我敢说这是最后一夜了!明早上,不是土匪看不见咱们,就是咱们看不见土匪!”
大伙儿又静默下来。
夜朝深处走,天气又转寒了,在瓦面上伏着的人罩在浓霜下,说多凄冷有多凄冷,假若有顿热汤熟饭添添火,也许会觉得好些,肚子一空,浑身热气也跟着散尽了,不由的发出僵索来。但在眼前的枯林里,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焰来,那些在夜风里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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