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开篓盖,舀点给她们罢!”
“罢呀,我们怎好白受你们的盐?一路辛苦推过来的,……这不是做买卖,自家烙的饼,将就吃点儿搪饥也好。”年纪较长的妇人说。
石二矮子接过瓢,顺手拈起一块菜饼朝嘴里塞,一面吃着,一面咬字不清说:“真……真是的,这这这不像话,怎么好吃你们的饼……”
“当心噎住喉咙管儿!”谁说:“只怕你不嫌少就够好的了!”
“我说,大娘,你是说早上看见响盐车路过?”关八爷把白马散了缰,恁它在麦场蹓跶着,踱过来问说。
“可不是,”那妇人半侧着脸,望瞭望停靠着的那些盐车说:“估量着也有廿辆盐车,有个骑骡子的黑大汉儿领着,路经这儿没停车,怕是要赶店落宿罢?”
“他们去有多么久了?”
【0039】
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摸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盐车过了晌午拔腿子上路,离开那座村子。雪后的太阳亮是够亮的,可惜没有一丝暖气,就是有点儿暖气,也被尖风扫走了,只留下一片裂肤的尖寒。关八爷计算过今天的路程;从脚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只有廿八里的样子,前面不要越河过渡,只有三道需得拉纤的旱泓,一座占地百亩的乱冢,假如脚程加快些,太阳偏西就可以赶到,即算慢点儿走,太阳衔山时也就该到了。他却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几个偷着去蹓跶,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后来不及细察野铺四周的地势,假如四判官暗中设伏,岂不是把一块羊肉送进虎口?因为有这点顾虑,就勒着白马,押着车队走。
“八爷您要把腿子歇野铺,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说:“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虽比不得万家楼,却也有百十户人家,有庄院,有碉楼,歇在那儿,有人在外巡更,咱们也睡得一场安稳觉,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铺,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八爷,”没容关八爷回话,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儿来了:“向老三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咱们没酒喝,赌一场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儿(一种硬质帆布制成的双层宽腰带,用以装钱。)说:“我跟大狗熊俩个,在盐市上,旁的没捎,赌具却捎来了全套来,找处人多的地方,也好剥光几个,若是歇在野铺里,跟帮里的穷鬼赌,赢了他们也是一笔空帐!”
“你们再想想,就会觉着歇在林家大庄不妥当了!”关八爷说:“咱们跟人家素来没交往,四判官卷得来,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头上?……再说,日后传扬出去,会错当六合帮畏匪怕事,缩进林家大庄求庇护呢!那还成话吗?!……野铺四周地势开阔,附近没人家,旷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动咱们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们枪口,那儿离林家大庄不远,一有动静,庄里自会应援,四判官一扑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脚了!”
石二矮子呶着嘴,原待抱怨什么,吃关八爷白了一眼,便说:“那……那我只好赢一笔空帐啦!”
“头道沟泓子到了,八爷,”雷一炮说:“您瞧,泓口的车迹杂乱得很,前头的盐车队今晚若是歇得早,也会歇在野铺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头找大狗熊说:“若是遇上那帮人,咱们掏光他们的袋儿!……我它妈练过喝牌法的,(迷信所传的一种职业赌徒所练的邪法,会‘喝牌法’的人,每赌必赢,据说有鬼帮其换牌。)只准赢不准输的!”
“咱们合伙赌怎样?”大狗熊叫他说动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盘来……“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对分,输了你拿钱!”
“岂……岂岂?岂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说:“便宜又不是狗屎,这么好捡法儿?输了要我一人出钱?赢了你摊干份儿?”
“本来嘛,”大狗熊一本正经的:“你说了你会‘喝牌法’,只赢不输,你着什么急?!要说你没把握不输钱,那你压根儿就是在吹牛说大话,……谁眼见喝牌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气说:“你以为你施激将法,我就会把绝招儿传授给你?!就是我有心传授,你不叩头拜师,也还是不灵,……你这种人,脑后有反骨,一付欺师灭祖的形像,我它妈乐不乐意收你为徒,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酒瘾没发作,瞧你俩个神气劲儿!”前头的向老三说:“车到泓口了,扯出攀索来罢!”
俗话:宁愿多走十里路,不愿多翻一道泓,这对推车的人来说,确实有它的道理在。就拿响盐车来说罢,每辆车上满装着盐包盐篓,多则六七百斤,少则三四百斤,走在平阳路上,习惯推盐的壮汉倒不觉得怎样沉重;若要翻过一条泓子,下坡跟着上坡,中间连歇口气的余地全没有,推车的汉子要不一鼓作气,很难把盐车推上坡去,尤其是遇着窄而深的陡泓,或当寒冬雨雪之后,坡面结了冰,滑溜溜的没有蹬脚的地方,若想独力控住盐车可真万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帮忙不可。
这条旱泓,宽倒不甚宽,高高的泓背却陡削得很,泓口虽经有人修铲过,但也滑溜难行。大伙儿歇住车,向老三豁去大袄,帮着雷一炮扶着车边的大杠,俩人大吼一声:“下!”雷一炮那辆盐车就顺着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时,俩人施足力气,朝后倒拔住那辆盐车,使它尽量放缓,减低冲势,到了快近泓底时,向老三一放手,利用盐车下冲的余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赶至车前,抖开攀索背在背上,朝前弓着腰杆,牵引那辆车上坡,盐车一上一下之间,那份重量要超过平常数倍,累得俩人面红耳赤,腿臂筋肉暴凸着,额头蒸着热汗。
“来罢,大狗熊,轮咱们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头帮着向老三推车时,吐口吐沫擦着手掌说:“你它妈力气足,替我多卖些劲儿!”
石二矮子推车下坡,大狗熊帮着他,实在够卖劲儿,但等上坡时,大狗熊忽然放起刁来。他原来是帮着石二矮子拉攀带的,拉到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故意把身上朝后仰一仰,脚底下劲儿松一松,这么一来,盐车下坠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0040】
“嗳嗳,你它妈……开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盐车,像一只死撑活捱的癞蛤蟆,脸色涨得像块猪肝似的说:“你是怎么弄的?发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说:“你总得让我拔上呀!你挺住一会儿,让我来拔鞋。”
石二矮子没命的挺着,但却挺不住,盐车真像泰山压顶似的,逼得人脉管贲张,双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盐车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来了!”大狗熊说:“我不是来了?!”
倒退的盐车经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顿觉得两肩重量轻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气,正待发发力把盐车顶上坡去,谁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紧,石二矮子可又变成了虾蟆啦!
“你你你?!你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说:“我只是半天没喝几口酒,有些后劲不继,你不妨挺着歇一会,让我喘口气再拉。”
“甭开心,后头还有十几辆车要过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说:“你它妈要学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它妈算认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说:“你有喝牌法,那只是邪魔诡道,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没有这一手,就不会在你面前逞能了……来!上!”他吼了一声,反手一带攀索,石二矮子就把盐车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盐车一上坡,转过脸,一屁股就坐在车板上,浑身力气耗尽了,只落下喘息的份儿。大狗熊回头推他自己的那辆盐车,朝关八爷叫说:“八爷,矮子真不成,真是个空壳儿……我这辆车过泓没帮手啦?”
“我来,”关八爷说。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过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说:“我这唤人法灵是不灵?”气得石二矮子哇哇叫,骂大狗熊是促寿鬼!在寂寞的长途上,这对宝货开心逗趣虽是小事,却使得大伙儿忘记了疲困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亏上当气在一时,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阵儿,又把方才的事儿扔到脑后,找着人聊聒起来。大狗熊摸得透矮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气,就说:“你可甭记恨我,矮鬼,我适才只是存心试试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你当真能独力挺住那辆六百斤来重的盐车,我可真没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听,就乐开了:“这点儿小沟泓,哪还在话下?更高更陡的,想当年不要人打帮手,我独力推下推上也不觉怎么样?……如今年纪不饶人,业已差劲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听听你那喝牌法儿?”不常开口的王大贵说:“咱们小时候听老头儿讲古,好像也听过什么牌鬼偷搬骰子,说是会法术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张儿,什么点儿,那鬼就替他偷换来什么张儿,搬出他想要的点儿,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爷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说:“喝牌法听着容易,练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了!就像大狗熊这号的假大胆儿,就是说给他听,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练它……”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只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只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只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迳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0041】
“真是……”石二矮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的:“一个不见影儿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胆到这种程度?当初咱们没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像这种空旷的平阳地,除了大乱冢的鬼魂,只怕连兔子全找不着,哪会有什么土匪窝着……?!”
“嗳,矮鬼,你刚刚说的喝牌法怎么了?”大狗熊说:“你它娘光卖一阵关子,还没揭底儿呢?”
“你瞧瞧这块乱冢堆再讲罢!”石二矮伸出舌头舐舐嘴唇,危言耸听的说:“这种乱冢堆看来够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们老家一十八座联冢比这儿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练的,我说,你们胆小的不要听好了,练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师傅讨张符,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找座坟头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