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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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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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身子就像软骨鳅鱼似的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你这个死囚!关八爷他有话问你,你还在装什么洋熊?”一个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却被关八爷拦开了。关八爷上前弯腰,仍然掺扶起他来坐回椅上去,然后缓缓的开口问说:“钱九,我是关东山,我问你,昨夜你为何趁我转背时拔枪要杀我?咱们是有冤?有仇?你还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只是想问个明白。”

  “啊,你是关八爷?”钱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动了:“我说,八爷……一块肉送上菜案儿了,问不问全是一样了,我钱九命只一条,恁砍恁杀只求您快些儿,我是……没话可说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总该说了罢?”

  “放我?!”钱九眉头一动,枭嚎般的惨笑起来:“我说,姓关的,我钱九再差劲,总也不是三岁的娃儿,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闻着吃不着!……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来这种刁着儿,要杀你,就指明杀你,变花招儿掏供,我不干的。”

  “八爷您听听,这种蛮贼,您何苦多费精神?”新上任的保乡团统领说:“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罢了!”

  “不。”关八爷说:“钱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这是有意开条生路你走!姓关的说一是一,从来不骗人的!但则你总得把话说明了。”

  “好罢,”钱九喘息说:“你听着,不论你真话假话,横直我是认命了,听你讲话总还人味十足,我就直对你说了罢。我是天生粗人,半辈子干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伙儿,只因他枪多势大,一心要卷万家楼,着人来跟我说项,说是有内线,成事机会大,……他贪钱财,我跟徐五贪那些马匹,就拧成股儿干上了!……万家那一火,你半路杀出来坏了事,害得我啥也没弄到手。你姓关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闯道的人物,总懂得‘光棍不挡财路’罢?万家楼跟你风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来着?……事后你逞英雄,摘头祭灵,可也把咱们脸面摘尽了!……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带着一干弟兄混进盐市,踩着你,要把你放倒。……我杀你没杀成,平空来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废了,这算是你的命大,但则你也得当心,迟早你会栽倒的,我那干弟兄不会饶过你。”

  “我的命也只一条,”关八爷平静的说:“谁要拿谁就拿去,我一向没把生死当回事。可是我活一天,总得手摸胸口干事情。我要先问你,假如你受过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场,你能袖手也不?”

  “当然不能。”钱九说:“知恩报恩,应当的!我钱九干土匪,辣是辣,这个我还知道。”

  “那就是了。”关八爷说:“万家楼万金标老爷子,义名远播,不知帮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谈不上报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钱九的伤处一阵疼上来,紧咬着牙盘苦熬着,两肩不断的泛起痉挛,一阵苦熬过后,开口说:“八爷,你可问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罢,我受不了!”

  “我放了你!”关八爷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愿跟四判官卷在一道儿,也听凭你!若是想栽我,养好伤,也还有机会,也就是这样的了!”

  钱九喘息着,突然张开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从没遇过这种事情,从没见过这等爽快的人,从没听过这样宽怀的言语;这是不可思议的,——自己作的孽,这人清楚,自己要杀他的心意,这人知道,自己谋算着杀他,他却放了自己。他一时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细看看这个名满江湖的人物,炉火的红光跳动在他的脸上,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饱含着凛然的正直的光,他的两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慑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种寒光,使人看到一种少见的宽恕的温柔:“啊!八爷……”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脱口叫出这三个字,费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关八爷的腿子,把半边贴伏在他的靴筒上。“八爷,您……您……”这野悍的,粗鲁的,杀过人放过火的贼的两眼湿透了,喉咙咽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说少东,”关八爷说:“烦您立即找个医生来,先替他扶到福昌去养伤罢。……我说钱九,你也不必这样,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当初你也这样整过他的,等你养好伤,你愿去哪儿去哪儿,缺路费,我着福昌的王少东送你。”

  “且慢八爷,”钱九朝前爬动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儿,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关八爷在他眼里成了一座山,他那样伟岸,那样安祥,那张脸上的光把周围一切的阴惨景象全逼开了:“我……我还几句话要说……”

  关八爷复又弯下腰,重新把他掺扶到椅子上坐定,缓缓的说:“请说罢。”

  “八爷,人常说大恩不言谢,我钱九心受了,我在盐市上还埋有几支暗桩,得赶快拆掉,(意指另有暗算的人,得赶快解决掉。)那几个人由一撮毛领着,混在南后街的土地庙西丁孱头家里,全是带家伙的,我怕他们不明实情,会对八爷暗中下手,那几个全是跟我混的,还望八爷抬抬手,饶他们不死。”

  “行。”关八爷说:“我已着人踩着他们去了!”

  “还有。”钱九说:“八爷您这回朝南去,千万要当心,四……判官,他已设下好几道暗卡,地点我弄不甚清,您这样待我,我不能不尽心说一声……”

  “四判官要对付我,我已耳闻了,”关八爷想起什么来,换了话头问说:“我倒想起一宗事情问你,——你可知万家楼各房族里,谁是四判官的内线?你可曾见过那个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

  “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钱九说:“卷万家楼,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当了,才找咱们各股拧起来扑圩子的,四判官事后从没跟谁提过这事。”

  “好,”关八爷沉吟说:“那就罢……了……”

  人,有时偏走到这种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丝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风却刮得呼呼响;昨夜遁了毛六,使爱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释了钱九,仍没能打听出那个潜伏在万家楼,专干扒灰卧底,呵奉官兵,勾结土匪,盘掉老六合帮,枪杀保爷等十多条人命的家伙来,看光景,不抓得毛六,亲会四判官,是不易查出来的了!正沉吟着,就听有人报说:“八爷,玉兴的曹老大来了,他说八爷有事吩咐他办,如今他押着三个光赤赤的汉子,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八爷请甭劳步,”又有人叫说:“老曹押着那三个家伙进来了!”

  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响过来,连关八爷也怔了怔,原来老曹掂着匣枪,活像赶羊似的赶着适间在风月堂碰见的那些家伙进来了,那三个人不知怎么弄的,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衣裳鞋袜全都抱在怀里,活像从失火的澡堂里撞出来的一般。

  “来了来了,全都替您押得来了,八爷。”老曹就是那么爱喳喝,一路喳喝进来不算,还伸脚踢着几个的光屁股。

  “这就是你左右的那几个人?”关八爷朝钱九说。

  钱九斜着眼珠瞅一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真你娘的丢死人,”他哼着骂说:“我早知你们全是脓包,——被逮也得像个被逮的样儿嘛?!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我……我……我们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说。

  “只是……呃呃……”另一个也跟着半吞半吐。

  一撮毛总算会拉扯,介面说:“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几杯酒!”

  “放他们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钱九圆睁两眼说:“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关八爷叩头罢!”

  “八爷,”老曹看看满身是血的钱九,心里明白了几分,躬身朝关八爷说:“我一路踩着这几个家伙,他们在黑巷里醉语连天,口口声声要放倒您——江湖黑语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着他们进了土娼馆,嘿,真个是盘丝洞捉妖,先扣了他们的匣枪,一个一个拖来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关八爷朝钱九说:“这三个原是你的人,我还是把他们交给你罢。”

  当关八爷离开那座黑屋时,那三个毛贼有一对半全成了矮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门把儿八叉儿竟连一句话也没问,这就么把他们给释放了……而关八爷在盐市的最后一晚上,不仅仅是放了钱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说服了盐市上的官绅们,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华的宴饮……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0038】
 
  雪后的尖风打着高亢的呼哨儿,低低扫过原野,卷走了吱唷不绝的车轴的闹声,在往常,只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就打开话匣子,路有多长,他们的话儿也就多长。而今天,当旁的弟兄一路上说长道短时,那两个却勾着脑袋推闷车,三拳两腿也捣不出一个屁来。原因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旁人的酒囊里装的是酒,而他们酒囊里却装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边,连它妈的路也闹别扭,常被沟泓子和横淌的河叉儿截断,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说它是柔肠寸断,该是顶适合的了。离盐市之前,关八爷三番五次告诫过,这条路远比四十里荒湖荡儿难走,水泽区早就是闻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顺着四判官的,六合帮倒下十几个人事小,连络不上民军彭老汉,而让盐市在无援无助情境中被孙传芳重新吞掉事大,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泽,其意义已经不止是单为走这趟私盐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里,只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没了酒,连太阳也变得黑糊糊的了。俩人各把一口闷气在心里憋着,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这才骂骂咧咧埋怨着吐出话来。

  “矮鬼你它妈是颗霉星,”大狗熊说:“我它妈自从碰上你,就它妈霉星罩顶;倒八辈子穷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爷他怎会断了我的酒?!”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说:“你若是没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铺儿,你何不跳进酒瓮自杀去?!八爷他挡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说:“我没精神跟你开心逗趣,矮鬼,从今后,咱俩谁都不要再提酒字儿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虫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痒蠕蠕的,好不难受!”

  “干提酒字儿,望梅止渴解解馋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说:“八爷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哥儿俩,隔不上三两天,碰上他那么一高兴,也许就……嘿嘿,就准咱们开了戒啦!”

  “你俩个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皱着刀削的浓眉回过头来说:“其实八爷要你们不准沾酒,我认为最好不过,……也许这一路上,朱四判官设有黑店,酒里全渗的蒙汗药,一杯落肚,天旋地转,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馅儿了啦!”

  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只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脚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只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只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只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头上,咱们忘记拦住盐车向他们讨一瓢盐了,(瓢,北方常见的舀水用具,使葫芦劈开做成。)你还不快去取瓢去?!……趁着年前好腌霜白菜,再不腌,窖里的菜该冻烂了啦!”

  “盐车也真怪,”另一个面孔黧黑的妇人停下红薯擦儿说:“往年时常有散盐车,今年总是结帮的多!不来呢,等红了眼他们也不来,要来一天能过几阵儿,……我也得回屋里取瓢去了!”

  “嗳,她二婶儿,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们也回去取瓢去,……别忘了带些刚烙的菜饼来换盐……”

  关八爷勒住白马,抬头望望太阳,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们习惯用一餐热茶饭来换几瓢盐,这条路不断有盐车经过,拦车换盐,远比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盐方便。既这样,不如靠起腿子来,就在村口歇一会儿,用饭时,顺便向村妇们掏问掏问前头的动静……关八爷下了牲口,盐市也已经一路推过来了。车到村口,雷一炮依照关八爷的手势,一声号子一打,十六辆响盐车齐齐整整一条龙,歇在村口的路边上。

  村妇们接待外乡过客真够殷勤,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张罗了一些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儿来,让推盐的汉子们歇腿,大壶热烫的麦仁茶,装着粗黑烟丝的小扁,全端出来了。几个端了瓢等着换盐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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