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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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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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成!”税官换了一条腿踹着盐篓:“这儿不是小关卡,上税三五毛一车,他们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盘税账,十成十进腰包;大渡口靠着坝上的官盐局,稽查老爷三天五日下来盘账,不孝敬怎么成?卡上弟兄多,查盐辛苦,多少要分点小份儿,三分几不分,再加上报库,我终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说,彼此全要顾到,至少每车要上这个数儿……”他伸手打了个七字记号,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税。

  “慢点儿谈上税好不好?”一个手端茶壶,掖着袍角的汉子奸笑着,捏了税官一把说:“老李,盐车没长翅膀,你的赌本飞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里争?吩咐他们把腿子靠进廊下去,咱们先商量进槽子的事罢。”

  “淮大爷,没你的事,这批盐归玉兴了!”插攮子的老曹说:“这批买卖,是兄弟我先招揽了的!”

  “玉兴跟老振兴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说:“玉兴三车,老振兴四车,走腿子的哥们答应了的。”

  “腿子先别动!”淮大爷虎下脸来说:“我它妈顶瞧不惯你们尖着脑壳争生意,活像一窝饿狗抢骨头,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团……这七车盐归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卖老!”老曹说:“大伙儿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干事总得分个先来后到。你端和泰的饭碗,我端玉兴的饭碗,你想砸烂老子的饭碗?”

  老曹装模作样的,摆出要拔攮子的架势。

  淮大爷不动声色的笑着,一手反握着匣枪的枪把儿,并没摘枪,就叫人拉开了,犹自奸笑说:“小子,想死你也认认地方,凭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0021】
 
  “算了算了,兄弟伙,一个台面上的人,几车盐犯不着太认真。”一个胖子说:“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见眼都有份,各领一车回去交差。——就说大雪天,过路的买卖少,车把车的,开个彩头罢了。”

  “薛二胖子说的对,这样免得动肝火!”有人附和说:“各槽子全沾点儿,这才像那么回事儿。”

  “配不开,”又有人说:“各镇官槽十三个,盐只有七车。”

  “求求诸位老爷……咱们都是拉单走湖盐的,一路上,单是卡税也交了好几块大洋了。若照官价,实在不够维持的,可怜咱们全家老小,全等着这车盐活命呢?”一个走盐的汉子几乎哭泣下来,拱手哀告着,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费精神的事,情急起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八爷在这一片嘈切声里,牵着马走过那些人的背后,铺里的伙计跑下门阶接去缰绳,关八爷却并不忙着进铺里去,手捏着马鞭儿,叉着腰站在人群一边看望着。一块玉上了槽,看见马料,发出欢悦的长嘶。雷一炮领着的响盐车,浩浩荡荡的顺着马蹄印儿推上坡来,车轴的锐响使税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买卖,”税官说:“听声音,至少有廿辆盐车,北帮来的。”

  “开彩了!”带攮子的老曹说。

  “只怕是……是扎手货,硬里儿,(意指大帮盐车,携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来,把人撑死。”

  “嘿嘿,薛二,”淮大爷说:“你真是个软骨虫!有什么样的硬里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十三家官槽儿上的汉子全是饭桶罗?!”

  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飞舞中推过来了。

  “靠——腿儿啦!”

  这一声悠长响亮的号子声像要把彤云满布的天掀得崩腾一角一样,十六辆响盐车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条汉子朝广场围了过来。原是眯眯带笑的税官一听号子声,那张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个机敏人,一听来人打出这种歇车的号子,就知来的是大帮买卖,既能直闯到设有关卡的樊家铺,就有它的仗持。

  “扯个字型大小儿罢,我说。”他三脚两步抢过去哈着腰,冲着乱髯满面的雷一炮说:“兄弟我是这边卡儿上管事的,诸位爷不见外,兄弟在这儿迎着啦。”

  雷一炮斜睨那税官一眼,理出一个“六”字,再合起双掌。六合帮的字型大小一亮出来,那税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后两步。而官槽儿上放出来截盐的地头蛇们可没介意,伸着颈子,只管数点着盐车。

  “腿子十六条,外加这七条,…七六大三,廿三条,十三家扯平,每处两条,还它妈不足数儿。”

  “嗳,朋友,玉兴槽儿上的曹大,在这儿等着诸位,渡口南,大队缉得紧,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盐带篓打出三块大洋百斤,诸位点个头,兄弟掏腰包,请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说。

  “老振兴愿开三块三,不计亏蚀。”包金牙的也凑合上了:“只消诸位点个头,谁它妈硬截,我包了!”

  “热闹,热闹。”雷一炮掀着胡子说:“可惜这帮买卖,兄弟作不得主,得要当家的放句话。咱们底下人,乐得吃喝玩乐。”

  “嘿嘿,盐到大渡口,当家的就是咱们。”淮大爷端着茶壶踱出来了:“不答应进官槽,卡儿上立刻扣车留盐,到那时,连一文铜腥味全嗅不着,那可就……晚了。”

  “嗯,这话我倒头一遭听说过。……您可是苟(与狗字谐音。)苟什么大爷?”关八爷从人丛背后缓缓踱出来,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拎着袍叉儿,慢吞吞的开口说:“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车留盐,只有他敢说。”

  人群骚动起来,略略显出些局促不安。因为谁也没留意这个红脸的大汉子是什么时刻挤在人群里面的,他这一身打扮,哪里像是领腿子闯江湖的?!灰闪闪的缎质披风连雪片全沾不上,领口以及襟袖全镶着珍贵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极昂贵的锦缎,漆黑的带马刺的靴筒一点污痕全没有,光亮得能照见人影。他重枣般的脸又方又长,沉着中含带几分慑人心胆的威凛,他宽阔的双肩晃在人头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可测的陌生人物,淮大爷显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却不是苟。”他说:“你可是认岔了人了?”

  “没认岔,”关八爷掂掂马鞭说:“您祖上姓过苟的,你是狗奸(与姜字谐音)的杂种。”

  淮大爷勃然变了脸色;无论如何,在大渡口一带,姜淮这个名头还是抖在台面上叮当响的,地头蛇混世,全凭台面上这一点儿;对方当众兜头骂开来,弄得他软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枪把儿上贴了。在大渡口一带,姜淮的匣枪玩得极熟,颇有点儿小名气,他的手一贴着枪把儿,有些人就忙不叠的闪开了。

  人们也只看见淮大爷摘枪,可没见对方那汉子动手,眨眼功夫,淮大爷的匣枪飞脱了手,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壶扔碎在一边,端茶壶的那只手紧按在曾经摘枪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着,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发了虐疾。而对方丝毫没动声色,只是闲闲的悠荡着那支细细的马鞭。

  “起来罢,苟大爷。”对方的声音略带点儿揶揄:“论玩枪么,您还嫩得很呢!”

  而淮大爷没有十朝半月的调养是起不来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着牙打滚,滚得浑身是雪。没有人看清对方的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声响过之后,淮大爷那只善玩匣枪的手,连腕带手臂,暴起了一条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摆渡的,送这七辆盐车过河。”关八爷跟雷一炮说:“该上多少税,记在我头上。”他两眼朝税官棱了一棱,背转身,大踏步的迳自走进铺里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来的混混儿们,被这位不速之客的威凛气势慑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来的买卖推下坡去,后来的十六条汉子跟着进铺,连气也没敢再吭。有人从雪地上把淮大爷架将起来,可怜淮大爷活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癞狗,哪还有半点爷子辈的架势;右手着鞭处,转眼就暴肿起来,整个手背肿成发了酵的馒头。

  “就算他凶罢,你的税总得要上的。”带攮子的老曹挑拨说:“我不信这帮腿子敢抗衙门?”

  “算啦罢,你!”税官比划出一个字型大小说:“来的是哪个帮子,你也没睁开眼来看看?——我宁愿八辈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们半个子儿。”

  “六合帮?!”老曹说:“敢情是在东路上掳过帅府亲兵的?”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六合帮?!”胖子伸着舌头说。

  “不单是那个六合帮,”石二矮子拎着酒出来了,坐在樊家铺大门的门坎儿上,插口说:“而且领腿子的那一位,关东山关八爷,你们适才是见过的了!”

  若说有麻烦,这麻烦也是石二矮子找出来的。

  关八爷有这么大的名头,这么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话,话风里刮着一个关字儿,当时就有几匹牲口冒着风雪上路,通报了各号官槽子。早在关八爷打辽东回来时,风声就播传到坝上,有人说,北徐州走了张辫帅,新的督军有意揽关八爷当司令,好抵御即将北伐的南军,(即从广州誓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又有人说孙传芳当人提起关八,夸称他是北地无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义释彭老汉,为单挑民间疾苦进天牢舍命,直可比上古代的关云长。更有人猜断说,关八爷是条神龙,孙传芳、冯国璋那些豹狼之辈休想拿官衔名爵,金银财宝打动他。关八爷是在连云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领了六合帮,各大城镇混世走道的候着他,乡绅名士等着他,却没人等到关八爷。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溃经坝上,才传来关八爷在万家楼漏脸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枪锁住万家楼宗祠的楼堡,想把关八爷栽在那儿,谁知不但没有锁住关八爷,反叫关八爷打得狼烟溜,连四判官的堂侄,也叫关八爷拎了头去。

  而坐在樊家铺客堂里的关八爷并没想到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炉,跟各地混世走道乡绅名士也少有瓜葛,藉藉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间的丰足和承平。为六合帮里这伙弟兄,他必得履险江湖,单望能领着他们多走几次道儿,把字型大小扯得响了,道路踩得实了,他就好只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访爱姑的下落。

  老狱卒秦镇临危时,曾把爱女爱姑的事交托给自己,也提及过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来北洋官府里变化很大,也不知爱姑会流落哪里?这宗事在料想中并不难办,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干狱卒,也有线索可寻。自己急就急在双枪罗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连半点蛛丝马脚全摸不着,难道罗老大那干兄弟,真该冤沈海底么?

  樊家铺招待够殷勤的,关八爷用饭时,卡子上那个歪鼻子邪眼的税官竟也蹩过来伺侯着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税官说:“小的福薄,没赶上跟八爷受教,还是八爷您投案后,小的才补进缉私营来的。小的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穷乡僻壤小地方拜识八爷,还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来……”

  跟着税官进来的,还有玉兴槽上的老曹,老振兴槽上的老潘;连被关八爷教训过的姜淮也使围巾吊着膀子过来请罪来了。

  “八爷,说句实在话,”姜淮奉承说:“从坝上到大小渡口,我姓姜的混得多少也有点面子,比起八爷您来,您是天,我是地,说什么也攀不着您的脚跟,今儿八爷赏了我一马鞭,嘿嘿,真够我姓姜的受用一辈子!——日后即使我这只胳膊残废了,有人问起来,我可以大伸胳膊,夸说我捱过大名鼎鼎的当代豪杰关八爷一马鞭儿,能栽在您手里,算我祖上积德……”

  一伙人像蚂蚁见蜜似的围着关八爷,使关八爷连一点儿酒兴也叫弄没了。在乱世的江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帮吃江湖饭的毛虫,天生两付面孔,遇到软弱可欺的,恶声恶语黑良心整搬出来,欺压善良像吃家常便饭,遇上硬扎的对手,立即换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欧,使人骨肉分家。高明点儿的真侠士畏惧江湖不是没道理的;单就这帮嘴脸来说罢,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里,十个之中就占了七八个,说杀掉他们罢,他们又不该死罪,说教化他们罢,又等于硬教顽石点头。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关八爷还是苦笑着站起身说:“关东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会诸位,可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奉赠诸位的;无论诸位为生活,为饭碗,为哪一桩,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欺压良民……诸位心里若真有个关东山,就请记着,我是言尽于此了。”

  天虽过了午,大雪并没有停的意思;雷一炮过来请问,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过盐河?关八爷推开酒盏,正要吩咐动身,却被那个老曹拦阻了。 


【0022】
 
  “八爷请甭介意,”老曹说:“那位石老哥一提起您在大渡口过境,咱们就有人飞骑报到坝上去了。东家早就关照咱们这伙在外边拉腿子的,要是遇上八爷,无论如何请到坝上去,委屈着呆几天,官盐局跟各家槽子上,不敢留六合帮半粒盐,但八爷和您领的这干人,咱们东家们非留不可。”

  “不是我不肯留。”关八爷望着廉外的大雪说:“转眼进腊月了,头场雪后不久,湖岸就要冰封,我总想赶得紧一点儿,能把这趟盐放到大湖南岸去,在年前让弟兄们回家团聚着,等数尽了‘九’,再拉拢了到产地走二趟盐,若在中途耽误久了,误了湖荡口发船的期限,那就得困在坝上过年了。”

  “八爷就是执意要走,也务请暂缓一步。”老振兴槽子上包金牙的老潘说:“各槽上的东家,一听八爷在大渡口过境,一准赶的来拜谒,瞧光景也就快到了,您要是先渡河走了,东家责怪下来,咱们实在挑不起这个千斤担子,——他们会骂咱们不会留客了!”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吱着牙,插上一杠儿凑热闹来了:“走买卖的不去坝上逛逛,推车赶路全提不起精神来,您不知如今盐市多么风光?!河岸的船篷连接几里地长,水上起城墙似的;半条街全设得有赌场,大赌小赌随意来;各堂子里的姑娘,拎着堂号灯笼出去应局,驮得满街跑,眼全给照花了,尤其是北帮有位卞三爷开的‘如意’堂子,没有一个姑娘不会弹唱的!”

  石二矮子眉飞色舞的谈说着,冷不防被关八一把揪住了衣领,摇晃说:“卞三开的‘如意’堂妓馆?!你是说——”

  “不错,”大狗熊在那边台子上打着酒呃:“有那么一个卞三,听说是打北徐州金谷里转得来的;您问他们常走坝上的全该知道……”

  “这个您尽管问小的,”税官眯着眼说:“如意堂如今倒还叫如意堂,不过龟公换成毛六了。”

  “哦!”关八爷不经意的哦了一声,主意却重新打定了。原以为寻找爱姑要费一番手脚的呢,谁知竟有这么巧,自己正待寻找的卞三毛六,却就在坝上!自己在北徐州做监的日子并不长,当时又带者棍创,除了老狱卒秦镇和小女儿爱姑常进监房为自己疗创外,对其余的狱卒都没留下多少印象;卞三和毛六既转到盐市来设娼馆!只怕爱姑……这事非得赶急去查探一番不可!那怕耽误运盐的日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风雪里走腿子,苦兮兮不是人受的罪,八爷,”石二矮子看出关八爷沉吟着,还以为关八爷不肯弯道儿去盐市,就诉苦说:“一双走一路腿全是麻的。假若遇上朱四判官,不用打我就得躺在那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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