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咱们押后催马过桥,藉马群的冲势突出去!”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的六七个人,分在马棚里抽刀割断马缰,那些惊马纷纷嘘叫着扬蹄离开着了火的马棚,踹开南面的栅栏,狂奔出去。混乱中,业爷领着那几个枪手跳上无鞍马,双手zi住马鬣,全身贴伏在马背上冲了出来;夜暗加上混乱救了他们,那些土匪除了尾着乱放枪之外,没人能拦得住狂奔的马头。
马群一窝浪头似的直朝三孔长桥卷将过去,可把牛恩领着的那批抬轿手惹上了。马群从火光照不亮的黑里窜过来,谁能立即分得清来的是谁?还以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马匪呢,一个喊打,个个伸枪,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窝弄上了,匣枪乱炸把马群给惊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乱奔乱窜,一刹时,万家楼各条街巷全灌满了无主的马匹的惊嘶,更替这枪声喊声交织的夜晚,刷上一层恐怖的气氛。
【0016】
尽管蚊蛟蚋粘在蛛网上了,关八爷还稳稳沉沉的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时刻;勿论他朱四判官怎样豪强,他拿万家楼比做柴家堡他就错了;万家楼各街各巷全摊在关八爷手掌心,甭说洗劫,单给他四判官一整夜时光,让他挨户擂门也擂不开这儿的千门万户;朱四判官赢只赢在“措手不及”四个字上,以静打乱;若等万家楼枪队喘过气来,十个八个四判官也未必占着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脑瓜也够灵的,西园上的马棚里没抢着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甭想安安稳稳的脱身。若要使万家楼服贴,首先得踹开万世保的宅院;若想踹开万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里的关八不可;若要拔掉关八这颗扎手的虎牙钉,单靠七八支快枪还不成,非得自己动手;主意打定了,夹马就奔宗祠西边闯过来。
朱四判官弯过水塘,西园上的马棚烧得正烈,一群散了缰的马匹到处奔窜着,路上碰见五阎王,牵着马贴在后街的屋檐边等着什么似的;他领的那一拨人,乱七八糟的蹲成好几摊,两支碓木没有人抬,空放在一边。
“我说老五,你怎么弄的?”四判官说:“亏得你浑号叫阎王,我看还不如一只缩头乌龟!”
“甭谈了,头儿。”老五苦着脸说:“那边扑不上去,硬叫宅子对面宗祠里的一匣枪锁住了,我亲眼看见五匹马过来,对方连发五枪,四匹马变成空的,还有一个拖在马蹬上,这明明是点卯,马快不如枪快,你叫这些伙计抬碓去撞门,那不是拿人尸去玩叠罗汉?”
“我不信他关八的枪有这么灵法儿?!”四判官下马撩枪说:“你跟我来,咱们先试试姓关的枪法。”
俩人绕过几户人家,弯腰蛇行的到祠堂西边的墙脚下面,那儿已经伏的有几个快枪手,有一个把熊皮帽子歪压在额上,好像睡觉的样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显得蛮亲热,投怀送抱,就势躺到四判官膝上来了;藉着闪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弹,枪眼很小,血都从后耳一侧滴尽了,前面只凝聚着一块血疤,乍看只像是一颗主红运当头的喜痣。
“咱们拿姓关的简直没一点儿办法,头儿。”旁边不远有个家伙说:“谁漏头,谁就硬的上去,软的下来,娃关的压根儿不准咱们爬墙。”
“让我来见识他,”四判官说:“你们脑瓜纹路少,自然斗不过姓关的。”说着,从死尸手上取过一支匣枪,又把死尸戴的熊皮帽儿挑在枪口上,放在左手里,抽出右手来拔下自己使的匣枪,掂了一掂。
“你这是干嘛?”老五说。
“这它妈有个名堂,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狞笑说:“我要是没两手,我敢领你们各帮合股直踹万家楼?!”四判官说着说着,忽然把匣枪枪管挑着的皮帽儿朝墙头上一举,扬声发话说:“姓关的,甭仗你那手枪法欺人太甚,四爷我亲来领教你来了!”话没说完,从宗祠的门缝里响了一枪,声刚起,四判官一露头,右手横着匣枪还了个两点放,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来那顶帽子经这一枪,已经前后透风,开了两个洞,不但帽子被打穿,连匣枪的枪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话,正在前额正中。”四判官伸伸舌头说:“无怪你说关八狠,这手枪法,实在是高明。不过关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这边窝住他不能拔脚,你还是催着那拨人,拾了碓木去撞门。关八一急,非漏头不可,那时我们再伸枪盖他。”
四判官这着儿够狠的,匿守在宗祠里的关八爷心里也有了底儿了。东边的大火没熄,西边的马棚又延烧起来,楼堡前的广场上空,不时卷腾过绺绺的烟雾,从广场通向四边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尽是土匪,有十几匹散缰的马匹,被散广场,车奔西突哀hh的嘶叫着。在西边的矮石墙外,同一个地方,总伸出那么样的半个戴皮帽的脑袋,一口一个四爷,四爷,估量着就是朱四判官,奇的是那脑袋明明中了枪,隔下一会儿,依旧冒将出来,还是打着同样的嗓门儿喊叫着;关八爷又发现,每当脑袋挨枪之后,另一颗脑袋在一旁一晃,紧跟着发枪,枪法奇准,子弹呼呼呼的飞进门缝,射在背后的石墙上。不用说,朱四判官今儿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绊上了。影壁长墙那边,不知何时已爬来一拨儿抬着碓木的匪众,在那儿轰隆轰隆的撞门,那些人弯着腰,用长墙作途挡,使人无法伸枪,连楼上的长枪也射不进影壁墙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门的那伙匪徒击退,自己非离开这个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着怎样摆脱纠缠,忽听有人敲响堡楼背后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铁门,叫说:“关八爷!关八爷可在里面?”一听那嗓子,关八爷的精神就来了;因为他听得出大狗熊那种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门儿。
“是谁在叫唤您?八爷。”珍爷说。
“开门罢。”关八爷说:“来人是兄弟领的响盐帮里的弟兄。” 珍爷拉开门,大狗熊像扛盐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给扛进来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样,只管哼哼唧唧说:“八爷,咱们总算找到您了,我手脚全叫捆麻了,帮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选了匣枪手把这儿困得死紧,你能溜,就赶快打后边溜掉算了,我石二没旁的本事,当替死鬼总行!”
关八爷没答话,外面的匣枪响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着:“射那匹大麦色骡子,那是姓关的坐骥,射倒它,就好像砍断关八的两腿!”随着这样的喊声,关八爷的麦色骡子真的中了弹,挣断缰绳,惨嘶着,狂跳一阵摔倒在一台亮轿旁边。
“你替我在这儿顶着,”关八爷跟大狗熊说:“这是我跟四判官决死的时候了!”
谁知关八爷还没动身,外面的情势又起了变化;原在围扑保爷家宅的匪众,被一阵从街口方向泼来的枪火打得丢下碓木,换着头鼠窜,一条声的惊呼着关八来了!关八爷蹲身在黑里就着火光一瞅,来的正是自己遣到万梁铺去的响盐帮里那十四个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开衣裳,光赤着半边胸脯,魔神般的横着匣枪直撞过来,手腕一翻,卜卜的弹啸流出枪口,使逃窜的匪众像刀菱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关八爷来了!”雷一炮一面放枪,一面这样的暴喊着:“不怕死的快拿命来!”
“关八爷来了!”其余的弟兄一条声的咐和着。
关八爷很快就看得出,响盐帮的这批弟兄,硬是在危难之中拿出对抗缉私营的那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他们这样不要命的从东街闯向西街,威猛的气势已使匪众丧魂落胆。但这伙弟兄闯占那道长墙时,却被伏在西边矮石墙后的那几支匣枪阻住了;很显然的,只有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并没被这种喊声惊倒,他那一手匣枪迎着人打,使长墙后的弟儿们无法漏头。
“我说八爷,”那边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经的说:“您看,西边那道矮石墙中段,常冒出来的脑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枪,还在那儿摇晃!”
“假的!我也看出来了!”大狗熊说:“它伸出来,只是诱人漏头放枪,谁漏头,他好瞄着打谁。”
“你先横扫它一匣火!”关八爷吩咐大狗熊说:“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滚身伏到门后,理手泼出火去,匣枪子弹紧擦矮石墙上空飞过,把墙头封住不让对方探头,关八爷趁着这空子飞身扑出,在廿多级阶台上横身飞滚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泼完,对方伸枪回击时,关八爷业已扑在保爷那匹白马的马背上,驰到影壁长墙那边去了。关八爷这样一从堡楼里奔出来,和响盐帮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辣手,不到一刹功夫,匪众就吹响牛角朝南边溃退了。
“你们留在街上防着残匪举火。”关八爷跟雷一炮说:“甭让残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们的恩人保爷报仇!”
连万家楼的人也没想到,原是极得势的匪徒,怎会在突然之间溃退掉的?枪停了,火熄了,嘈杂人声飘远了,业爷的枪队占稳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乱的情况稳定下来,珍爷也带者枪队出堡楼,把散在各处的人枪集拢。
“四判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业爷说:“马棚被他们烧了,正街被他们占了,没大肆抢劫就退了?”
“那得要谢谢关八爷。”珍爷说:“就凭关八爷这名号,业已吓破他们的贼胆!……响盐帮的这批弟兄临危拔刀,一条声喊着关八爷,关八爷一出面,他们只有溃退罢了。”
“我从没见过像关八爷那样的人,”万菡英像打恶梦里醒过来似的,余悸犹存的白着脸说:“堡楼外面的那些匪徒,十来支快枪,三面围着他,他跟我们伏在铁门后面一动不动稳着打,一有机会,就像虎样的扑出去了!”
“一开头,他们就死困着关八爷。”珍爷说:“他们原想放倒关八爷,再放手大掠万家楼的,谁知他们放不倒他。”
“八爷呢?”业爷问说。
“他……他他,”石二矮子说:“他单枪匹马出南门,追贼去了。”
【0017】
“那不成!”业爷猛地跳起身来叫说:“谁?谁领着一支枪队去接应他?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八爷他有什么险失的。”
“我去!”刚从东街火场救火回来的小牯爷说:“我刚着人把设伏在北面芦苇荡的枪队抽回来,正好领他们去追贼去。”
小牯爷领着响盐帮的一伙人跟老二房的枪队走了,留下来的事情,也够业爷和珍爷分头张罗的了。由关八爷遣出去的武师牛恩和万家铺掌柜的万梁都死在最后的混战里,各房的枪队上,一共死伤了十九个人;四判官在七处地方纵火,西园上的马棚和老二房的粮仓全被烧光,街南有三家店铺被破门洗劫,珍爷家宅前的石狮子叫匪众拖倒在街心;至于四判官手下,伏尸累累,黑里也数不清多少,单在万家楼广场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尸。
天,在万家楼的忙乱中放亮了,云层滚滚,寒风蚀骨,仍然是个阴霾的天色;业爷虽是稳沈的人,面对着这种光景,心里也乱成一团。保爷的尸首就停在宗祠里,准备装殓,经过这场匪劫,万家楼的元气大丧,料理还料理不及,根本无力去追击溃退的匪众,小牯爷虽领着几十杆枪去接应关八爷,天亮后还不见回来,即使心里有些空茫无主,事实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场,捕捉散缰的马匹,觅尸收尸,熬得通宵没阖眼;天亮后认尸的家属围满宗祠凄凄惨惨的一片哭声。
威名远播的万家楼,从铁头李士坤之后一直为黑人物侧目,这一回可算惨了,若没遇上关八爷和他响盐帮的弟兄们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只怕硬会被土匪连根卷掉,就像柴家堡一样。
能说是保爷有错吗?错也错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爷头上;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对付朱四判官实在不算一回事儿,业爷想过这一层,可是谁知朱四判官来得这样快,算得这样准?若没有内线,保爷如今决不至于直腿直脚的陈尸在这儿了。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几具死尸横陈在宗祠天井里的草席上,尽管头脸全盖着白纸,仍掩不住的摊摊的血迹,死者的家属披上孝服,围着尸堆嚎啕哀哭着,谁听到那种刺心的哭声也会感到鼻尖酸楚,满眶凝泪。
小姑奶奶万菡英跪在保爷的脚前,哭得两眼发黑,她虽是个野性的姑娘,可也有着一份款款的深情;在万家楼,金打银装的大宅院里的生活够寂寞的,族里人因为辈份之隔,没人敢在她面前谈什么论什么,同辈弟兄里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爷,保爷平时也极爱护着这个年轻的妹妹;保爷中枪时,她没嚎啕哭过,枪声和杀喊把她推在恶梦里,她如今哭着保爷,才想起她曾在保爷的尸首旁边挨过了长长的一夜。
万菡英身边的爱姑也在哭着她的丈夫万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万梁缝缀过她。她永也忘下了身后的那串日子,爹豁着命释放了落盐的关八爷,跟关八爷一道儿走关东,临走时把她托给卞三和毛六,谁知他们竟把自己卖了。几经瓢泊,她转到淮河坝的盐市上一家名叫“风月堂”的妓馆里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盐市的大盐商,阔绰的湖客老爷,(指从洪泽湖来的盐商。)没有不知道红姑娘小荷花的。
在盐市整整过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泪滴在喷香的缎枕上,她疑盼著有一天,爹跟豪勇的关八爷能把她从火坑里搭救出去。盐河的水波上走着无情的岁月,她的臂弯里也不知换过多少无情的汉子,最后她落在万梁的手里。
万梁是个诚厚人,没对她说过花言巧语,她用久历风尘的眼睛看出他来;万梁中年丧偶,诚心要替她赎身,要她跟他过日子,她跟他来到万家楼;在这座陌生的集市上,几乎很少有人正眼瞧过她,后来她才知道,多少代以来,由于万姓的族规很严,从没有人娶过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女人,尽管万梁在族里几位长辈面前陈说过,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里人都管她叫小娘。
昨夜听说关八爷来了,她像沉船落难的人攀着一块巨木似的欢喜,关八爷知道她,知道她的过去,她并不是天生淫贱,甘心操贱业的女人,她是落难落在风尘里,像许许多多古唱本儿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样哀凄。但老天不长眼,没让她见到关八爷,万梁就已经死了,她哭着,一半是哭万梁,一半是伤心她自己的命运。
天近傍午时了,趁夜追贼的关八爷没有回家,接应关八爷的小牯爷和响盐帮里的汉子却回来了。
“八爷呢?”业爷向小牯爷说。
“没见着。”小牯爷说:“并不是我在这儿信口评断八爷的长短,俗说‘穷寇莫追’,实在是有几分道理。关八爷他再豪强,也只是独马单身一个人,就算能追着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样?……我领着几十杆枪出南门,沙路上,带霜的衰草上,尽是纷乱的人脚印儿和马蹄印儿,我们尾着蹄印走,追到沙堑那儿,蹄印分成三路,可见四判官手底下的匪众退散了,三路里,怎知关八爷他追贼走的是哪一路?”
“我宁愿把举丧的事压着不办,也不能让八爷有险失。”业爷断然说:“就算保爷没死,他也不会批断我一个“不”字。——若没有关八爷在这儿,万家楼决不止死这几个人,他能为万家楼豁命,我们绝没有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