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可怜虫打发到“剥皮场街那间小笼子”里去过夜,每晚习
惯到那座别致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劳顿,难道有什么比这更
惬意的吗?那种小笼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们都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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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为拉丁文。
意做为牢房用的,只有十一尺长,七尺四寸宽,十一尺
高。” ①
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不仅拥有巴黎司法官和
子爵的特别审判权,而且还使出浑身解数,插手国王的最高
判决。没有一个略居高位的人,不是先经过他的手才交给刽
子手斩首的。到圣安东的巴士底监狱去把德·纳穆尔公爵大
人带到菜市场断头台的是他,把德·圣皮尔元帅大人带到河
滩断头台的还是他;这位元帅被押赴刑场时满腹愤恨,大喊
大叫,这叫同法官大人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他本来就不喜
欢这位提督大人。
诚然,要论荣华富贵,要论名留青史,有朝一日能在那
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册上占有显赫的一页,上面所述的这
一切已绰绰有余了。从那部史册上可以得知,乌达尔·德·
维尔内夫只在屠宰场街有一座府第,吉约姆·德·昂加斯特
才购置大小萨瓦府第,吉约姆·蒂布把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
房屋赠送给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修女们,于格·奥布里奥才
住在豪猪街大厦,以及其他一些家事记载。
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理由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过日
子,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
晨醒来,却闷闷不乐,心情坏透了。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
他自己要说也说不出来。是不是因为天色灰暗?是不是因为
他那条蒙列里式旧皮条不合适,束得太紧,司法官发福的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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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一三八三年地籍册”。—— 雨果原注。这里的尺为法国古尺,长度为
三二五毫米。—— 译者注
体感到难受?是不是因为他看见窗下有帮游民,紧身短上衣
里没穿衬衫,帽子没有了顶,肩搭褡裢,腰挂酒瓶,四个一
排从街上走过去,还敢嘲笑他?是不是因为隐约预感到未来
的国君查理八世来年将从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尔
十六索尔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随意选择。至于我们,我们倒
倾向于认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因为他心情欠佳罢了。
再说,这是节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厌倦的日子,尤
其对于负责把节日给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 本意和引义的
垃圾—— 清除干净的官吏来说更是如此,何况他还得赶去大
堡开庭哩。话说回来,我们已经注意到,法官们通常在出庭
的那一天,设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随时找个人,
借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发泄怨气。
可是,法庭没有等他就开庭了。他那班管民事诉讼、刑
事诉讼和特别诉讼的副长官们,照例替他干了起来。自从早
上八点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在一道坚实
的橡木栅栏和一堵墙壁中间,挤压着几十个男女市民,个个
心旷神怡,旁听司法长官大人的副手、小堡法庭预审法官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对民事和刑事案件有点颠三倒四和随
随便便的判决,这真是五花八门、叫人开心的一出好戏。
审判厅狭小,低矮,拱顶。大厅深处摆着一张百合花饰
的桌子,一张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长官的尊座,当
时空着。左侧是一只给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坐的凳子。下
边坐着书记官,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涂写着。对面是旁听的民
众。门前和桌前站着司法衙门的许多捕快,个个穿着缀有白
十字的紫毛绒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两个捕快身穿半红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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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的万圣节的短衣,站在大厅深处桌子后面一道紧闭的矮门
前放哨。厚墙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从窗上射进来一月的惨
白光线,正照着两张古怪的面孔:一张是刻在拱顶石上作为
悬饰的石头怪魔,另一张是坐在审判厅深处百合花上面的法
官。
这位小堡的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高坐在司
法长官的公案上,两侧摞着两叠卷宗,双肘撑着头,一只脚
踏在纯棕色呢袍子的下摆上,脸孔缩在白羊羔皮衣领里,两
道眉毛被衣领一衬托,好像显得格外分明,脸色通红,神态
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一脸横肉,威风凛凛,两边腮帮
直垂到颔下连在一起。说真的,你们不妨把这一切综合起来
想象一下,便可知道这位法官的尊容了。
可是,预审法官是个聋子。这对一个预审法官来说,只
是轻微的缺陷罢了。弗洛里昂虽然耳聋,却照样终审判决,而
且判得非常恰如其份。真的,当一个审判官,只要装做在听
的样子就够了,而这位可敬的预审法官对公正审判这唯一的
基本条件是最符合不过了,因为他的注意力是绝对不会受任
何声音所干扰的。
况且在听众席上有一个人,铁面无情,严密监视着预审
法官的举止言行,他就是我们的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
个昨日的学子,这个行人,在巴黎肯定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他,
只有在教授的讲台前面除外,不见其踪影。
“喂!”他对身旁冷笑着的同伴罗班·普斯潘悄悄说道,就
眼前的情景议论开了。“瞧,那是雅内敦·德·比松,新市场
那个懒家伙的漂亮小妞!—— 活见鬼,这个老东西还判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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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这么说来,他不但没有耳朵,连眼睛也没有啦。她戴了
两串珠子,就罚了她十五索尔四德尼埃!这有点太重吧。法
律严酷的条款 ①
。那个是谁?是铠甲匠罗班·谢夫—德—维
尔!—— 就因为他满师而成了这一行的师傅吗?—— 那可是
他付的入场费呗。—— 嘿!那些坏蛋当中还有两位贵族哩!艾
格莱·德·苏安,于丁·德·马伊。两个骑士侍从,基督的
身子呀 ②
!啊!他们是因为赌骰子来着。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
看见我们的学董受审呢?看见他被罚一百巴黎利弗尔送给国
王才好哩!作为一个聋子—— 巴伯迪安真是聋得可以—— 这
种巴伯迪安式的聋子可是稳扎稳打呐!—— 我真想成了我当
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去赌博,白天也赌,
夜里也赌,活着赌,死也赌,连衬衣都输光了,就拿我的灵
魂做赌注!—— 圣母啊!这么多姑娘!一个接一个,可爱的
小妞们!那是昂布鲁瓦丝·莱居埃尔!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
的伊莎博!那是贝拉德·吉罗宁!上帝可作证,她们个个我
全认识!罚款!罚款!这下可好,谁教你们扎着镀金的腰带
呢!十个巴黎索尔!骚娘们!—— 唉!这个老丑八怪法官,又
聋又蠢!唉!弗洛里昂这笨蛋!唉!巴伯迪安这蠢货!瞧他
俨然在宴席上!吃着诉讼人的肉,吃着官司案件,吃着,嚼
着,吃得肚胀,撑得肠满。什么罚金啦,无主物没收啦,捐
税啦,贡钱啦,薪俸啦,损害赔偿啦,拷问费啦,牢房费啦,
监狱看守费啦,镣铐费啦,不一而足,对他来说,这种种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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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取就像圣诞节的蛋糕和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瞧瞧他,这头
猪!—— 哎哟,好呀!又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娘儿!那是芳名
叫蒂波德的蒂波,分毫不差,正是她!—— 因为她从格拉提
尼街出来!—— 那个少爷是谁?吉埃弗鲁瓦·马波纳,执大
弩的精骑兵。他是因为咒骂上帝。—— 处以罚金,蒂波德!处
以罚金,吉埃弗鲁瓦!两人统统被罚款!这个老聋子!他准
把两个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稳,一定是罚那姑娘骂人,罚那
精骑兵卖淫了!—— 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要带什么人
来啦?瞧那么多捕快!丘必特啊!所有的猎犬都出动了,想
必打到一只大猎物。一个野猪吧!—— 果然是一头野猪,罗
班!真是野猪一头。—— 而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哩!—— 赫
拉克勒斯啊 ①
!原来是我们昨天的君王,我们的狂人教皇,我
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竟
是卡齐莫多!……”
一点不错。
正是卡齐莫多,被缚得紧紧的,扎得实实的,捆得牢牢
的,绑得死死的,而且还严加看守。一队捕快把他团团围住,
巡防骑士也亲自上阵。这位骑士披铠带甲,胸前绣有法兰西
纹章,后背绣有巴黎的纹章。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则
丝毫没有什么足以说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了。他
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唯有那只独眼不时稍微瞅
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绑,目光阴郁而愤怒。
他用同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样暗淡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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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光,那样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劲地
笑开了。
这时,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仔细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
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而且匆匆过目之后,看上去聚精
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每次审讯时,总要这样小心谨慎地
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实,都事先做到
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怎样回答,应当如何予以驳斥,也
都事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不论如何迂回曲折,最终总能
脱身出来,而不会太露出他耳聋的破绽,对他说来,状纸就
像盲人犬。万一有什么前言不对后语,或者有什么难以理解
的提问,从而暴露了其耳聋的残疾,有些人却把这些情况看
成莫测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愚不可及。深奥也罢,愚蠢也罢,
反正丝毫无损于司法官的体面,因为一个法官不管被看成莫
测高深或者愚不可及,总比被认为是聋子要好得多。因此他
老是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掩饰其耳聋的毛病,而且通常瞒
得天衣无缝,竟连他对自己也产生了错觉。其实,这比人们
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驼子个个都爱昂头走路,结巴子个个都
爱高谈阔论,聋子个个都爱低声说话。至于弗洛里昂呢,他
顶多只认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点儿背听而已。关于这一点,这
还是他在扪心自问和开诚布公时向公众舆论所做的唯一让步
哩。
于是,他把卡齐莫多的案子反复推敲之后,便把脑袋往
后一仰,半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样子,
这样一来,此时此刻,他就完全又聋又瞎了。这是两个必备
的条件,否则,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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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威严的姿态,开始审讯了。
“姓名?”
然而,这倒是一桩从未为“法律所预见”的情况:一个
聋子将审讯另一个聋子。
卡齐莫多压根儿听不到在问他什么,照样盯着法官没有
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压根儿不知道被告也耳聋,便以
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回答了问题,随即又照常刻板
和笨拙地往下问:“很好。年龄?”
卡齐莫多依然没有回答。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
满意的回答,便继续问下去。
“现在回答,你的身份?”
依然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开始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行了,”泰然自若的预审法官以为被告已经答完了他的
第三个问题,便接着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
深夜扰乱治安;第二,欲行侮辱一个疯女子的人身,犯有嫖
娼罪 ①
;第三,图谋不轨,对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大逆不道。
上述各点,你必须一一说明清楚。—— 书记官,被告刚才的
口供,你都记录在案了吗?”
这个不伦不类的问题一提出来,从书记官到听众,哄堂
大笑,这笑声是那么强烈,那么疯狂,那么富有感染力,那
么异口同声,连两个聋子也觉察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
轻蔑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同他一样感到惊讶,却
以为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儿才引起听众哄笑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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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为拉丁文。
看见他耸肩,认为他回嘴顶撞是明摆着啦,遂怒冲冲地斥责
道:
“坏家伙,你回答什么来的,凭你这一回答就该判绞刑!
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讲话吗?”
这种呵斥并不能制止全场爆发的笑闹声。大家反而觉得
这一呵斥荒唐之极,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连市民接待室的捕
头们也狂笑了起来,本来这种人可以说是扑克牌的黑桃丁钩,
呆头呆脑那副蠢相是他们身上的共同本色。唯有卡齐莫多独
自很庄重,因为周围发生的事儿,他压根儿一无所知。法官
大人越来越恼火,认为应该用同样的腔调继续审问,巴望通
过这一招来刹一刹被告的气焰,迫使他慑服,并反过来影响
听众,迫使听众恢复对公堂的敬重。
“那么就是说,你明明是恶棍和盗贼,却竟敢对本庭不恭,
藐视小堡的预审法官,藐视巴黎民众治安的副司法长官,他
负责追究重罪、轻罪和不端行为,监督各行各业,取缔垄断,
维护道路,禁止倒卖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种木材的称
量,清除城里的污垢和空气中的传染病毒,总而言之,孜孜
不倦地从事公益事业,既无报酬,也不指望有薪俸!我叫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长官大人的直接帮办,另外又是巡
察专员、调查专员、监督专员、考察专员、在司法公署、裁
判所、拘留所和初审法庭等方面都拥有同等的权力,你可知
晓!……”
聋子对聋子说话,哪能有个完。若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
门突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
已经这样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天才知道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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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停住。
看见他进来,弗洛里昂老爷并没有突然住口,而是半侧
过身去,把刚才对卡齐莫多盖头劈脑的训斥,猛然掉转话锋,
对准司法长官,说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严重藐视法庭,
请大人严惩不贷。”
话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擦了擦汗,汗
珠从额头上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扑簌簌的眼泪,把摊
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湿了。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
皱了一下眉头,向卡齐莫多做了一个手势,以示警告,手势
专横武断,用意十分明显,那个聋子这才多少有点明白了。
司法长官声色俱厉,向他发话:“你倒底干了什么勾当才
在这里的,狂徒?”
可怜的家伙以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
持着的沉默,用嘶哑的喉音应道:“卡齐莫多。”
这一回答与提问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又引起哄堂大笑,把
罗贝尔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喊道:“你连我也敢嘲弄吗,十恶
不赦的恶棍?”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话,以为该向法官说
明他是什么人。
“敲钟人!”司法长官接着说道。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
一早醒来就心情坏诱了,动辄可以使他火冒三丈,岂用得着
这样离奇古怪的应答呢!“敲钟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
头示众,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肩当钟敲。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