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重温/重温旧梦/面对沧海桑田/分明悸然心动
不行,王蒙老矣,如果是闫红自己写,一定更地道,更青春也更时尚。
按:《红楼梦》本来就是青春小说,爱情小说,也是沧桑小说,政治小说,文化小说。
对于《红楼梦》老人恋其沧桑感,少年恋其青春气息,通人解其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固然,自恋者撒娇者不希望把“红”说得那么老到。
接下来,有对于宝湘关系的一语中的的分析:
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
还有: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青春与时尚的《误读红楼》(2)
解得细,有女性特点,体贴入微是也。
下面果然出现了流行歌词: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闫红又设想,宝玉与湘云的关系应有大的过程、变迁,她联系张贤亮的《绿化树》里的人物终于认识到了吃饱了不饿是一个真理来想像贾宝玉,她说:
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
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表。
这些设想,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是有一些“想像过度”(如法律上所讲“防卫过度”)了,但仍然是一个有趣的思路。正如书中闫氏的对于后四十回的设想,极为别致,当然比高颚续书更生活化——闫红喜爱的是“红”的生命一样的自然、悲戚、难解难分。同样,这样的设想,只能弄出闫氏后四十回,不是高本,也不会是曹的原装原味。
读《红楼梦》如读山川日月、星空海洋,也如读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发现与重组的可能性永无穷尽。
这样,对于古老的《红楼梦》,今天的青年完全有可能进行青春化与时尚化的阅读。“时尚”不完全是一个好词儿,但也绝无先验的贬意。同样一个时尚之中,有轻浮也有前瞻,有做秀也有创造,有浅薄也有豁然的明朗。正像古典的守卫里同样有深沉和诚恳,也不排除有装腔作势的矫情与罗嗦,还有一种酸腐气。生命不会过时,情感永远鲜活,文化与规则, 术语与例证,或有嬗变,但《红楼梦》对于先锋们,永远先锋,对于时尚者,永有时尚,对于少女,永远少女,对于忧患老人,永远地老天荒。
所以闫红分析尤三姐的时候能够拉扯到木子美。在分析秦可卿与贾珍之恋的时候能够想到爱情的不可能或缺的欲望方面,乃有相对宽容的同情和理解。她给可卿一个“神秘妩媚”的定性,应属无误。她有时把贾府说成一个公司,把贾母说成董事长,把小红和贾芸说成 “职场精英”。从她的参照系统,你可以知道年轻一代文人的知识结构与信息储备,她们可以有他们的读解《红楼梦》的方法,以及趣味。
你有点拿她没法办,她说了是误读。但误读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戏说,也可以出创意,出电光石火,出长年不遇的一现昙花。有的误读可能比习以为常的正读更接近正确。误读者如果不俗,如果有智有情,有才华也有想像力透视力,也许误读是一个美丽的契机,是一个智慧的操练,是一个梦境的预演,是在尝试开辟新的精神空间。
最少是修筑一个桥梁,用更年轻的语言说事,令更年轻的人爱上传统,爱上古典,爱上《红楼梦》。
顺便说,我很喜欢闫红的语言,舒服,干净,恰到好处。
我们更应该赞美的是曹雪芹,谈论《红楼梦》的人有福了,这书提供了近于无所不包的话题和机遇。闫红能从中读出的远远不仅是青春和时尚。比如闫红说薛宝钗,就“山中高士晶莹雪”这个判词,论起高士来,她说: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得意洋洋……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优裕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炒作也分热炒和冷炒两种。
宝钗的志向,其实是不明确的,就像谢安逍遥东山,诸葛亮草堂高卧,并不曾琢磨着要奔着怎样一个官衔。他们志向远大,大到空茫,不复是一官半职,当然更不是皇帝老儿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抱负。《诗经》里谢安最喜欢的一句是:銙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告于众。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雅人深致,他不是寻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禄,正是这样一种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所以他们不把目标定死,只要方向不错,可以随机应变。他们积极争取的,只是做一个有准备的人,使突如其来的机遇变成花环,一丝不错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青春与时尚的《误读红楼》(3)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是行为艺术,他摆出等待的姿态,却不做过于积极的争取,手持鱼竿立于江岸,他知道命运神秘莫测,他只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将要透给他的一点信息。
还了得吗?闫红居然能说出一套高妙的入世入仕宝鉴箴言!现在的年轻人照样能成精!但闫红又说得刻薄了,说下大天来,谢安也罢,姜子牙也罢,宝钗也罢,境界与小红贾芸(被《误读》一书称为职场精英的人)大有不同。用我的习惯用语,他们是有所不为的。有所不为的是好人,无所不为的小红与贾芸则不是好人,是坏人。写刘备仁而近伪,写诸葛智而近妖,人们有时候太仰视了,自己给自己造神,人有时候又确实理解不了比自己高三尺三的境界,也许最多理解到二尺二高,见了三尺三更不要说一丈二了,反而起火,叫做以权谋之尺度境界之腹。
作者对贾雨村的想像也极风格,似是深谙世事。她说: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我想告诉闫红的是,文人是文人,也有三六九等,也有各种劣根性,把官场与文人绝对对立起来的依据可能是少不更事的一厢情愿与自说自话。
作者敢说话,既能女性地体贴地谈情说情,也能老到地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对于曹雪芹,对于各派红学大家前辈,她都平视,都敢抡招。当也有说得不够谦恭之处,乃至她说得露了怯,说明她对“红”是知其一二,而不明其三四五六七。“红”是小说,也是文献,对红的研究是文学也是历史,更是文化。“红”是立体的,全息的,不能看到一面就不顾乃至抛弃另一面。谈红正如谈文学,谈政治,忌瞎子摸象。我许多年前就爱说,王麻子卖刀,自卖自夸是可以理解的,搞成“王麻子剪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不可以的。同样,我喜读闫红的误读,不等于我不喜爱各种正读、(考)证读、深读、探读。大矣哉,红楼梦!
占领你的一生
占领你的一生
我爱读《红楼梦》。《红楼梦》是一本最经得住读,经得住分析,经得住折腾的书。
《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人生经验,社会经验,感情经验,政治经验,艺术经验,无所不备。《红楼梦》就是人生。《红楼梦》帮助你体验人生。读一部《红楼梦》,等于活了一次,至少是活了二十年。
读《红楼梦》,就是与《红楼梦》作者的一次对话,一次“经验交流”。以自己的经验去理解《红楼梦》的经验,以《红楼梦》的经验去验证、补充启迪自己的经验。你的经验,你的人生便无比地丰富了,鲜活了。
《红楼梦》又是一部充满想象的书。它留下了太多的思想、奇想、遐想、谜语、神话,还来不及好好推理,因此需要你的智慧的信息……它使你猜测,使你迷惑,使你入魔,使你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于是你觉悟了:原来世界不止一个,原来你有那么多种有待探索和发现的世界。
读完《红楼梦》,你能和没有读它以前一样么?
《红楼梦》是一部令人解脱的书。万事都经历了,便只有大怜悯大淡漠大欢喜大虚空。便只有无。所有的有都像是谵妄直至欺骗,而只有无最实在。便不再有或不再那么计较那些渺小的红尘琐事。便活得稍稍潇洒了——当然也是悲凉了些。
读过《红楼梦》以后,你当懂得潇洒里自有悲凉,悲凉里自有潇洒的道理。
《红楼梦》是一部执著的书。它使你觉得世界上本来还是有一些让人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发疯的事情。它使你觉得,活一遭还是值得的。所以,死也是可以死得值得的。为了活而死是值得的。一百样消极的情绪也掩盖不下去人生的无穷滋味!
这样,读一次《红楼构》,又等于让你年轻了二十年。
《红楼梦》令你叹息。《红楼梦》令你惆怅。《红楼梦》令你聪明。《红楼梦》令你迷惑。《红楼梦》令你心碎。《红楼梦》令你觉得汉语汉字真是无与伦比。《红楼梦》使你觉得神秘,觉得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
你会觉得:不可能是任何个人写出了《红楼梦》。《红楼梦》里的人物都已经成了精。《红楼梦》里的事情已经都成了命。他们已经走入了你的生活,你甚至于无法驱逐他们。
是那冥冥中的伟大写了《红楼梦》。假曹雪芹之手写出了它,又假那么多人的眼睛包括王蒙的眼睛从中看出了一些什么,得到了一些什么。
《红楼梦》是一部文化的书。它似乎已经把汉语汉字汉文学的可能性用尽了,把我们的文化写完了。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而且不仅是封建社会的。几乎是,你的一切经历经验喜怒哀乐都能从《红楼梦》里找到参照,找到解释,找到依托,也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
《红楼梦》又是一个智力与情感、推理与感性、焦躁与宁安的交换交叉作用场。你有没有唱完没有唱起来的戏么?你有还需要操练和发挥的智力精力和情感么?你有需要卖弄或者奉献的才华与学识么?你有还没有哭完的眼泪么?请到《红楼梦》,这方来!来多少个这里都容得下!
尤其是,《红楼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你永远为之争论,为之痛苦,你说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他而不是她。你更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比谁好一些或者不好一些谁比谁可爱一些或者不可爱一些究竟哪一段更真实一些还是哪一段更假语村言……
再加上“红学”,你和《红楼梦》较劲吧,你永远不可能征服它,它却强大得可以占领你的一生。
《红楼梦》永远是一部刚刚出版的新书。
读《红楼梦》是一次勇敢的精神探求。在那个世界里,你将听到什么、得到什么呢?
在一次又一次探求中,我写下了一些与曹雪芹,与宝玉、黛玉,与贾政、王夫人……的对话与辩论。评点,真是一个好主意。与《红楼梦》朝夕相处,切磋琢磨,这是缘分,也是福气,应该感谢出这个主意的漓江出版社与聂震宁先生。
也应该谢谢你,读者,你也进入到这个缘分和福气里来了,你也在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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