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范二继续道,“以工代赈可以维护一个劳动者的尊严,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依靠双手来摆脱的困境。。。。。。。”
范二看着范宁平静无波的脸色,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激进。
这个时代原本就是以品分人的,自己现在跟范宁大谈“人人生而平等”及“劳动者光荣”的超前理论,这不是扯淡吗?
要是人人生来平等,世家大族何必不折手段地保住权势和地位?
要是劳动是光荣的,朝廷为什么会用劳动来惩罚犯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呢?。。。。。。。
想到此,范二就有些讪讪的,到了嘴边的慷慨激昂之语也戛然而止。
范宁却突然开口问道,“咱们为什么不是给君上捐藏书楼,反而要扯皇太子这块虎皮呢?”
范二以为范宁是明知故问,遂鄙夷地说道,“你还是图样图森破啊,从这个问题上就能看出你的政治智慧。”
图样图森破?
图样图森破的滥觞,可以追溯到香江回归那几年,某领导人到香江访问时被一群记者围住;这领导人遭受刁难后,便气急败坏地用英语骂道,“你们这些人,图样图森破。”
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太年轻了,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范宁自然不知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对“政治智慧”这几个字也是不解其意。
中国先秦诸子就曾使用过“政治”这个词。尚书中有“道洽政治,泽润生民”的句子,周礼有“掌其政治禁令”。
更多的情况下,“政”和“治”还是分开使用的。“政”主要指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则主要指管理人民和教化人民,也指实现安定的状态等。
中山先生认为,政治是统治人民的艺术;马、列两位大师则认为,政治是各阶级之间的斗争。
范二无脑地说出这两句话,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
他用假咳重新把陷入思考中的范宁拉回了现实,而后一针见血道,“之所以不说给君上捐藏书楼,还不是担心引起您的抵触吗?至于选择皇太子,一来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大婚了,咱们有捐藏书楼的由头,二来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
皇太子名叫司马德宗,今年刚刚十四岁,但他现在的智商还停留在三岁时候,这也是范二断言他什么都不懂的原因。
但一个人的地位,与智商并没有任何关系,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关于命名,物理学上的定义包含三个要素,即空间、能量和信息,而就通俗的说法就是,——是什么就是什么。
当选总统还没有就职是“总统当选人”,就职之后则是“总统”,下台摆地摊则是“小贩”。
孔子的正名认知却恰恰相反,他认为,曾经是什么就永远是什么。
春秋时的楚国本来就是独立于周王朝之外的国家,楚国的领导人也自称和被称为王,可春秋却咬定牙关,硬称楚王为“楚子”,你不是说你是国王么,我偏偏称你五百年前周王封你时的官位——“子爵”,因为你本来就是“子爵”嘛。
换句话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个时代的名士对名教向来是不屑一顾的,最受人尊崇的竹林七贤越名教而自然,他们甚至喊出了“礼岂为我辈而设”的口号,但对名分却不敢有丝毫僭越。
司马德宗出身时已注定是太子的命,即便他至今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不会有任何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将之换人。
皇太子要娶的正妃,自是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的,她就是今年刚满十三岁的王神爱。
王神爱出自琅琊王氏,是王献之和司马道福之女,她的祖父是书圣王羲之,他的舅舅则是当今皇帝司马曜。
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的第一任丈夫是恒温之子桓济,桓济对叔父桓冲接任父亲的兵权表示不服,于是意图抢班夺权,结果就被桓冲直接废掉了。
司马道福顺势与桓济离了婚,接着就向司马曜央求,要把自己改嫁给梦中情人王献之;王献之当时已年过而立,他早在十余年前便与表姐郗道茂成亲了。
听了司马曜旁敲侧击地传达司马道福的意思后,王献之用艾草烧伤了自己的双脚,不惜以自残的方式来拒绝司马道福的表白。
司马道福却早就认定了王献之,表示非他不嫁。
郗道茂与王献之成亲十余年却没有子嗣,琅琊王氏当时正在走下坡路,正需要他来重振家门。
百般算计之下,王献之含泪给了郗道茂一纸休书,终究还是娶了司马道福;他也由此成了谢安的长史,继而升任为中书令。
王献之与司马道福成亲七八年之后,才有了第一个子女——王神爱;他也在王神爱出生两年后离开了人世,辞世前自是为当日休妻之事追悔莫及的。
王神爱人如其名,似乎从降生到人世就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她生在豪门,父母又是当时上流社会最拔尖的人物,待嫁的也是传说中的白马王子。
能有这样的际遇,就算是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亦不敢在她面前晒幸福吧?然而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王神爱要嫁的白马王子其实只是一个痴呆儿。
她与父亲王献之娶司马道福一样,面对的都只是政治婚姻,与爱情无关。
听着范二拿司马德宗的智商说事,范宁也不知如何接口才好,他对皇太子的期望是与朝廷的百官一致的。
未来的江左到底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与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无关系,每一个江左人希望看到的都是河清海晏、政治清明。
可谁能保证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
会稽王与皇帝一母同胞,可他现在大权独揽,而且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当皇帝老去时,朝廷的权柄是否可以顺利交接?如今的皇太子是否可以信任?
恐怕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可这些问题的答案,又偏偏关系到江左每一个家族的未来。
豪门大族之所以能够窃据高位、掌握权柄,并不因为他们在智商上碾压一切低等士族和百姓;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高门,是因为他们对政治有着天生的敏感性,他们可以在朝堂的权利交接时第一时间选择正确的队列。
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也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这句话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因为站队正确而得到相应的地位,二是在坐在什么位置上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朝堂上,范宁显然是坚定不移地维护皇权的,他同样也会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太子的正统性;维护皇权,就势必会得罪与司马氏共天下其他世家大族;坚持正统,则会得罪有信兄终弟及的司马道子。
江湖上,范宁普及教育之举会得罪其他士族,但他与平民百姓又是格格不入的。
这意味着,这天下间就没有几个人会与范宁站在同一阵线。
范宁听了范二的解释后,暂且压下他对皇太子的非议,反是不以为然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抵触给君上捐藏书楼呢?”
范二没想到范宁会有此一问,讷讷道,“那什么。。。。。。。不是有阿谀奉承之嫌嘛。”
范宁摇摇头,“能让一千多孩子重返课堂,就算被人在身后指着脊梁骨骂骂,那又如何?我现在倒有些理解国宝的两面三刀了。”
听了范宁之语,范二不由扶额了一下,真是意想不到他这个老儒也有变通的时候啊。
由此也不难看出范宁是有多么地纯粹,他为了把教育事业做起来的目的,竟然会牺牲自己的名望,这对一个儒学家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范二为范宁的纯粹默默点赞,又为他顿悟王国宝的艰难而欣喜,但对他为了那些孩子重返学堂而选择给司马曜献礼还是不能同意的。
这涉及到站队问题,而按照正常的历史走向,司马曜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0095范宁的田产()
如果没有范二的乱入,范宁早就被拘于大理寺的牢狱中了。
几个月后,范宁会因司马曜大赦天下而被释放,他也就此被解职为民,几年后会默默无闻地老死于乡间。
还好这一切再也不会发生了。
如今范宁算是被保存了下来,但司马曜会不会在今年驾崩还是个未知数,范二实在不敢将他的政治前途寄厚望于意外。
司马曜早已羽翼丰满,对范宁的投诚也大概是可有可无的,现在还对他投资不但无法获得相应的回报,反而有很大的风险。
一是会再次成为司马道子的眼中钉,二是司马曜可能会在今年驾崩。
但凡这两个假设同时成立,范宁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想到此,范二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叔祖父,我想知道您对王凝之的弹劾,有些什么想法?”
范宁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说起这事,也只能自嘲道,“我可能是太急功近利了吧,也可能是他好心让我回归正途中,他当然也可能真是我不顺眼。”
范宁习惯性地在自己身上找了原因,儒门子弟嘛,总还是讲究三省吾身的,况且君子实在不该在背后议论别人。
范二一时哑然失笑,实是不知该嘲笑他天真迂腐,还是该骂他虚伪。
如果这是范宁的真实想法,他应该早就向司马曜辞职了吧?
领导不疼同僚不爱的,他还赖在这个倒霉地方到底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想顶着压力做出成绩来反打他们的脸吗?
可人家用的是釜底抽薪的大招,范宁想东山再起实在是难上加难啊。
想到此,范二便摇了摇头,“虽说子不言父之过,但我不得不承认是先父连累了您,当然也有王凝之谄媚于司马道子的可能。”
范弘之得罪谢家,王凝之是谢家的女婿,他有报复范家的动机;而范宁得罪了司马道子,王凝之以弹劾范宁做为投名状亦是极有可能的。
范宁自是早就想过这两种可能,现在听范二坦荡地说出后,便有种自己的不说反而是扭捏作态的感觉。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不在人后说人”本是君子的美德,范宁却因太在意反而落了下乘。
范宁很是在心内自责了一番,稳住了心绪后才强笑道,“现在就别提这些旧事了,咱们还是计划一下怎么给君上捐图书楼的事吧。”
范二一愕,“君上?君上和司马道子如今暗斗不休,倘若司马道子得了权柄,叔祖父又当如何自处呢!”
范宁正义凛然地道,“正是因为小人们都倒向了司马道子,老夫才要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君上!”
“然则咱们又该以什么名义捐楼给君上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
范宁顿时就为难了,想要为司马曜庆生吧,他现在的岁数二八不靠;想要以魏国在参合陂大败燕国为名吧,又实在是牵强附会。。。。。。
思索了好一会,范宁也只好无奈地说道,“那还是为皇太子大婚庆祝吧。”
范二点点头,“咱们明天就将这事层层上报,最好是能够拉拢当地的大族以及名流捐款捐书,至少也要将他们的书借出来两个月。”
“我倒是担心他们对咱们的计划无动于衷。”范宁苦笑着摇起头来。
范二也只是苦笑不语。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因为兴办学堂普及教育的事,范宁算是得罪了本地的绝大部分士族;范宁现在反过来厚着脸皮向他们伸手要钱,恐怕会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吧!
那么,怎么才能获得士族的支持呢?
范二低头沉思起来,范宁也觉得心烦意乱地,想要喝茶却发现杯子里根本就没水。
思索了一阵,范二终于抬起头来,“我倒想了个主意,也不知能不能行。咱们先把藏书楼的设计图做出来,再做出建楼和抄书的预算;然后拿着这个策划方案向他们募捐,并且答应他们,——藏书楼建好后,一定将捐赠者的姓名和捐赠数额刻在石碑上,立于藏书楼前。”
听了范二的提议,范宁有些愕然,从古至今从来没有给捐赠者立碑的先例啊。
不过,听起来倒似乎是个好主意。
范宁虽学的是儒家,却不算是迂腐的人,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这个主意不坏,但预算方案什么的还得你来落实,剩下的事,就让我腆着老脸去办吧。。。。。”
“行,那就先这么定了?”范二并非专业的建筑大师,但从小就玩积木,对造房子搞发展的游戏向来是百玩不厌的。
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会推脱呢?
看着范宁点头后,范二便要起身告辞。
他忽然又想起计划种甘蔗的事,遂故作感叹道,“不知不觉便已进入二月了,还有一个来月就到清明了啊。”
“恩?”范宁听范二说起时令,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显然也知道后者不会无的放矢。
“农时将近,不知叔祖父有什么打算?”
“身为百姓父母官,自是要及时劝课农桑,免得百姓们误了农时啊。”
“我的意思是,叔祖父打算在田里面种点什么?”
范二的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的,因为这个时代的水田只种植稻米这种单一农作物,而不像后世那样种植芋头、甘蔗、马蹄等经济作物。
依靠阳遂乡侯的爵位和豫章郡郡守的官职,范宁占的田共有三十五顷,只是爵位的田分在了丹阳郡,而官职所占的田全都在豫章城西。
范宁所占的这三十五顷算是公田,公田的产权属于国家,他只有在这些田中生产和收获的权利。
此外,范宁也有自己的私田,他名下的私田远远比在豫章占的公田要大,他光是在豫章的田产便已将近五十顷。
也就是说,范宁现在可以支配的田共有六十多顷,也就是六千多亩,这些田还都是能够直接灌溉的良田!
每年光是利用这些田种植稻米,范宁收获的谷物就能卖得将近五百贯。
听着范二的问题,范宁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好奇宝宝,或是因为蛋疼才显得这么莫名其妙。
范宁拨了拨油灯的灯芯,而后看向范二直截了当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范二也意识到了自己扯得远了,遂坐直身子,认真道,“现在的砂糖卖得很火,所以我在离开吴郡前收了两船甘蔗,这您大概也知道了。我意思是,您能不能给我匀几百亩田出来给我种甘蔗?”
范宁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砂糖卖得火是不假,可这跟你种甘蔗有什么联系吗?你会熬制砂糖吗?”
“算是一知半解吧,但我相信很快会将工艺研发出来的。”范二笑了笑,战略性地隐瞒了早就能够制出冰糖技术的事。
“这不是胡闹吗!”范宁摇了摇头。
范二坚持道,“可我把甘蔗种子都运来了,也不能让就此烂掉吧?您要是匀不出来这田,我只能高价找别人买了。。。。。。”
范宁与范二相处半天下来,也算是大体了解他性格的,只好妥协道,“我这几年也买了二十多顷良田,你既是执意要种甘蔗,那就给你五百亩吧,过几天我让中规带你去看看。”
范宁才是土豪啊!我本来没打算要这么多啊。
得了范宁的首肯后,范二默默吐槽了一句,随之郑重其事地拜谢起来,这才告辞离去。
离开范宁的内书房后,范二便在婢女的带领下到了范宁的夫人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住处;他将婢女赶走后,很快就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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