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明仁路不远的一处清冷仓库中,偌大房间内,杨大龙喝了一口烧酒,呲牙咧嘴地叫了声好,才又转头笑道:“以郭夫人的能耐,想必早就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德国军火走海路,悄然运抵东系军阀的势力范围,不过,咱们的军火在支援南面,也对东系是不小的打击,如今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郭夫人眯了眯眼,唇角微微扬起,细纹凝在嘴角。
如今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的时期。两派相争已久,夙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恶战爆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深秋风凉露重,郭夫人在这里待久了,早已襟袖寒透。双臂环住肩膀,笑道:“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
杨大龙不解,道:“郭夫人,你参得这样透,似已经出世,又何必现在亲自打江山?”
“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去功名仕途,却真似镜花水月一般;这水很深,我自然知道,我现今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我只希望有钱有力量、也有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枪。”
第二卷江云断续 第四十九章 那又怎样
杨大龙觉得喉头烧灼,那火辣的烧酒引得浑身发热,唇角扬起,讽笑道:“郭夫人不会是指望着军工厂吧?局里加工枪管内膛来复线的设备不配套,国内也没有制造枪管的合金钢材料,只得花高价钱向国外购买枪管。而购进的枪管,外商只加工内孔,外形还是毛坯。局里由高等级师傅在元车上加工外圆,小心谨慎,每人一个月仅能加工出一二十件来。”
郭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我听说他们要购进深孔钻和拔丝机,还要从德国购进擦膛机,到时候,枪管加工工艺会有改进吧。”
杨大龙又嘬了口酒,扬眉道:“郭夫人,你突然转而对军工厂感兴趣,是不是担心德国来的货会受到什么干扰?”
郭夫人不语,那双手搭在腿上,手上略显苍老的骨节微凸,低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暗影里不可辨析。
杨大龙道:“我听说之前二少临难的时候,似乎你们有批烟土被劫,是不是你担心德国货这条路也难顺畅?不过你放心,郭夫人,有我在的时候,不会出差池。”
郭夫人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许久才道:“这时刻,多谢你了。”
“郭夫人何必这么客气?”杨大龙眼睛眨了眨,“有时候,就需要相互扶持。德国货总经过香港,前阵子我也去看了看,香港是个好地方。”
郭夫人淡淡笑笑,已经看透杨大龙的心思。
土匪本如这大地上的毒瘤,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杨大龙却并没有被去除,反而活得逍遥自在。日俄两国势力渗透到东三省,杨大龙的活动往往带上了许多国际色彩。日本人在林区开办木材厂,掠夺中、朝两国的森林资源。杨大龙十分厌恶日本人。曾经带着兄弟到日本人的木材厂去劫掠,吓得许多日本人逃过边界,跑到朝鲜去了。而且在日本在东北经营的南满铁路上,杨大龙组织劫车,曾打死过日本列车长。
他和日本人的仇,已经积怨太久。可是权掌东三省的军阀,却在日本人面前温顺得像只绵羊,他不敢去招惹日本人,甚至时不时因为日本人的问题而向着杨大龙施压。东北深山老林多,盛产土匪。军阀的东北军其实就是最大宗的土匪。在小股土匪眼里它是“正规军”,这正规军和杨大龙这样的土匪头目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但是杨大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平衡就会被打破。
他刚才突然谈及香港的话,已经隐隐露出他的退隐之意。
他在土匪之中,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在生意上,也是出类拔萃。超脱了普通山贼的圈子。
他或许已经洞悉到了什么,想要金盆洗手。
去到香港打拼,成败是个未知数。他现在帮助郭夫人,是要在这里留一条后路。即使不作为后路,也是个十分有用的信息来源。
“郭夫人,有件事。我倒是想问问。”静了片刻,杨大龙突然问道,“最近你们这城里总是不太平。四处暗杀,是你做的么?”
郭夫人笑道:“我为何要做?”
“哦。”杨大龙拖着长腔摆摆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倒是听说,是郭夫人你要掌舵。所以要……清理门户。”
“呵呵,谬传罢了。”
“是么?”杨大龙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笑道,“这虽然是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只是,自打我来了这城里,除了你与我接触,还有个人一直放口风给我,似乎想和我见上一面。”
郭夫人眼神一闪:“黄四爷?”
“不错!郭夫人果然聪明!”杨大龙眼神凛然,“只是让我搞不懂的是……我这回居然听说,他和您……还有交情?怎么我之前听说的,却是他和二少一直是死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冷寂。
郭夫人静静凝视杨大龙片刻,终于开口逐客:“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杨大龙对自己没有得到答案似乎也早有预料,此时也并不讶异,洒脱站起身来,到门口和几个手下汇合,走到外面去。
海风习习,吹得那仓库门口的风灯阵阵摇曳,忽明忽暗。侍立在外的小弟兄们,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杨大龙回头望了一眼,见那四敞大开的仓库门中,郭夫人依旧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似正头痛,却依然风姿优雅。
杨大龙心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没来由地突然来得这么强烈,以至于他忍不住和旁边的跟班说道:“二少……真死了么?”
那跟班道:“听他们说,到现在尸体仍未找到……”
“仍未找到,仍未找到……”杨大龙反复玩味着这句话,又低声喃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广场上的乐曲依旧悠扬,宾朋散了一些,但是仍有些人摆着要欢乐通宵的架势。
在停车场里,江云若已经醉眼朦胧,他摇摇晃晃地去扒着车门,王晓萍的高跟鞋在他的身后蹬蹬响着,嘴里劝说着:“江少,你喝醉了。你小心一点……哎哎,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吧。”
江云若猛然转过身,双手沉沉按住她瘦削的双肩,酒气浓浓扑在她的脸上:“晓萍同学,你要好好学习!你不用急着谈情说爱。”
王晓萍霎时羞红了脸,低头小声道:“江少,你瞎说什么呢!真是喝醉了呢!”
江云若的手并未松开:“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晓萍身子一僵,怯怯地抬起头来,脸色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只不过此处光线昏暗,看不分明罢了。
但是在淡薄的光亮中,江云若醉眼朦胧,却别有一番诱人心神的力量,俊俏白皙的脸庞。和酒后略带性感挑逗的目光,使得王晓萍鼓足了勇气,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江少,我是……”
“不要喜欢我。”
王晓萍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江云若冷冷打断。
“不要喜欢我。”江云若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你不了解我,我以前玩闹太多,如今得了老天的报应……现在,我的心里容不下别人了。没有你的位置。”
说得言辞凿凿,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王晓萍觉得难堪极了,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她觉得肩头上的力量突然松了。江云若已经转过身去,扶着车顶,似因为醉酒很难受,正缓缓喘息着。
他此刻的模样和声音,格外让人心疼。
本来听得他说了那话。王晓萍觉得恨不得转身跑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省得彼此见了尴尬,可是这一刻,见在昏暗光影中他略显落寞的侧影,竟然脚步一步也移不开去。
“江少……”王晓萍弱弱地说道。“你心里的人……是方锦如么?”
江云若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是。”
“你觉得,她和你……有可能吗?你们曾经是……”王晓萍像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面牵扯的伦理关系,却又不忍心。没有说出来。
“那又怎样?”江云若轻咳了两声,转头斜瞥了她一眼,不羁之意。
王晓萍被他的目光刺激到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又道:“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像是在伤口上猛地又洒了一把盐,江云若的身子滞了一下。徐徐转头看着王晓萍,缓缓笑了笑,一字一顿道:“那又怎样?”
王晓萍愣住。
那又怎样?即便是他们是不伦之恋那有怎样?即便她现在委身于他人那又怎样?江云若竟然都不在乎了。
原来自己竟毫无机会。
王晓萍的眼前,像是突然起了雾,看不清晰,用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是泪水湿了眼眶,不觉间流下泪来。
原来自己的心里对他已经这样情深了么?
江云若看着眼前的王晓萍,大大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来,泪水越来越多,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抹着泪,哭得悄无声息的。
江云若突然有些不忍,开口道:“别哭了。对不起。”
王晓萍抽抽搭搭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喜欢你……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你……”
江云若将衣服中的手帕拿出来,递给王晓萍道:“擦擦泪,你还小,还不懂……”
王晓萍道:“你敷衍我,明明方锦如和我差不多年纪,你这么说我……”
“她……”江云若有些哑然,他知道王晓萍说得没错,方锦如确实是和王晓萍年纪差不多,可是方锦如莫名地给自己一种成熟的感觉,和王晓萍截然不同。
“她不一样……”想了片刻,江云若也只能这么说道。
王晓萍拿手帕胡乱擦着脸,哽咽说道:“她是不一样,从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在海边军警抓人那样危险的时刻,她仍然摆脱我拉着她的手,她往危险的方向走,去要接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便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人,后来点点滴滴,我又发现我许多比不上她的地方,但是要论起感情来,我喜欢你啊,我对你的感情,我相信不比她少,况且,她不喜欢你,不是么?”
王晓萍说完,抬头望着江云若,却见他呆呆立在原地,身形更加僵硬。
江云若突然苦笑一声,盯着王晓萍的眸子道:“谢谢你的话。”
王晓萍不解。
江云若道:“你所说的,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挣脱你,而要回去接的一个朋友,是我。”
第二卷江云断续 第五十章 接手地盘
秋色已经到了最浓烈的时分,方家别院里,枫叶红艳如火。
在别院的小窗上,贴着鲜红的囍字窗花,和窗外的红叶相映成趣。小翠站在窗前,晶亮的眼睛盯着那窗花发愣,她瓷白的小脸,施了胭脂水粉,更是明眸朱唇,俏丽可人。
她因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手,蓦地被一只温暖而柔软的小手握住,转头望,方锦如正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打趣道:“怎么了?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小翠脸色有些羞红:“小姐,我怎么会反悔?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拥有这样的婚礼,说句不敢当的,简直比小姐的婚礼还要……”说到这里,看到方锦如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收住了口。
方锦如并不遮掩,直接点破,说道:“我那婚礼,和你的不同。我的是无爱的婚姻,而你是因为爱,所以要好好过。来宝是个好小伙。”
小翠身着喜红的锦缎婚服,头上镶金带银,显得珠光宝气,在光下一举一动,都显得流光溢彩,此时听了方锦如的话,又忍不住点头感谢道:“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能得到小姐这样的恩赐,来宝现在去顾氏里做事,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方锦如笑道:“跟我还要客气什么!来宝到我那里做事,也是帮我的忙,他本来就机灵,你不用担心。若是他人不好,我也不会放心将你嫁给他呀。”
方锦如说着,又拉着她走回床边,坐在床头,拿过一个红色锦盒。修长手指打开来看,是一对金灿灿的对戒。
小翠讶道:“小姐,我从小孤苦无依。多亏了方家老爷太太收留我,我已是十分幸运。为了筹备我的婚事,你可是忙前忙后,婚礼琐事无数,你都是一件件帮我打理好,我又怎么好再收你的礼?”
方锦如将戒指盒合上,塞到她手里,道:“你既然说了你只有我爹娘依靠,我便也算你半个姐姐,为你做这样不仅是我的承诺。也是理所应当的。看着你好,我便开心。你知道么,相传无名指有一条血管通向心脏。套住这手指就套住了一个人的心,这便是婚戒的由来。我希望你和来宝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小翠动容,嗓音几分哽咽:“小姐……”
方锦如也觉有些鼻酸。这代表着喜庆的红色,曾经是自己人生的序章,自己这一次浓墨重彩写下,虽一步步无可后悔,可已经写下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篇章。她望着小翠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眼神,突然心底有些羡慕。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种眼神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悸动。似乎消弭了许久,剩余的是小心谋划,一步步像是在做着什么精密的运算。可是算来算去,又算出了什么结果?
和江云若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联络。上次在司马英楠的舞会上共舞一曲,说了感概而决绝的话,江云若转身而去。后来和司马英楠一起讨论着引进食品设备的事走向停车场,竟看到王晓萍伏在江云若的肩头。江云若揽着她。你侬我侬……
和兆苍之间,是不是已经阴阳两隔,还并不知晓……
“小姐……”小翠的话打断了方锦如痛苦的回忆,她拿着粉扑又在脸上扑了扑粉,道,“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方锦如笑容温柔。
果然一切都是很顺利。
方锦如帮来宝在顾氏厂子附近赁了房子,来的婚车将小翠接到新房,新房的院子中摆了几桌酒席,请的来宾并不多,却也是热闹。
方父方母都到了现场,到了一帮年轻人闹洞房的时候,两人又都提前告辞回家了,任年轻人在这里闹腾。
方家父母走了之后,令方锦如没想到的是,郭夫人居然特地亲自送来贺礼。
方锦如只不过曾经因为筹备小翠婚事在她面前提过一句,没想到已经被她牢牢记在心里。
她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都穿着低调,人们都将心思放在一对新人的身上,所以他们的出现倒并未人群中引起注意。
方锦如感激地将贺礼留下,又请郭夫人到书房小坐。
郭夫人带来的人守在门口,书房门一关,外面的闹闹哄哄的声音就降低了许多。
方锦如给郭夫人上了茶,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到小桌旁,话音中有几分歉意道:“并非我不请您来,只是这样小辈的婚事,真的没奢望您的大驾。”
郭夫人道:“我也是家中有丧事的人,若是来参加婚礼,也是不好听,这只等着婚礼完毕了,才敢来送份礼。”
方锦如听了这话,想到兆苍,没来由地心中不快,没有说话。
郭夫人又道:“其实今天我来,实际上也是有事想和你商议。”
方锦如抬头:“什么事?”
“前阵子你和我说,你要回去整理顾氏企业里什么压缩饼干的事情,弄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方锦如点头,“研发部已经出了几个方案,现在设备已经就位,中试也基本完成。我很有信心。”
郭夫人呷了口茶,拽了拽身上的白色坎肩,道:“既然你那边忙完了,能不能接着回来帮我?如今老雷继续回去掌管城西,可是从前老五的那块地盘还空着,这空得时间久了,我怕再出问题。”
方锦如蹙眉道:“郭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让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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