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心里,稳定皇权到底也是高于其他一切情感的吗?
不过,也许吴国正需要这样英明神武有决断的君王,才可能得到朝内外各方势力的拥护,让走向衰落的吴国重新强盛吧?
李随便多了些信心,深感牺牲个把女人不算什么,——便是牺牲再多的人也不算什么。
只要吴国强大,新帝无恙,拿再多的尸骨垫于这帝国的基石之下,都是理所应当。
这时,只闻许知言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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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分随缘天地里,心与江山不老(二)
李随忙紧跟着,问道:“去哪?”
不久后,许知言已站在了东首宫城之上,扶着女墙默然向下方凝望。
不过片刻,便见数骑自宫门疾驰而出。
当先那人身姿玲珑,眉目婉媚,正是欢颜。
她的身后,坐着围了小红裙的小白猿惬。
因为休养了太久,它的身体肥硕笨重不少,不时从鞍上滑下,又慌忙抓紧马鞍,生恐掉落下去。
奔出数十步,欢颜忽然间像有了什么感应,猛地勒住马,转头向宫城上方凝望,正与许知言四目交汇。
两人都有片刻的呆怔霉。
大片的阳光投射于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熟悉的容颜,往年相处的一幕幕却如闪电般飞快在脑中闪过。时光回旋里,多少年月的欢声笑语,如烟花般在心中璀璨盛放。
良久,许知言向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欢颜忽然间便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向那个曾爱过多少年的男子高声叫道:“知言,我会回来看你的!”
许知言微微笑着点点头,眉眼一如往日的沉静温柔。
欢颜心里一暖,这才略放了心,拨转马头,箭一般地窜向前去。
走到老远,她又回转头,恋恋地看了许知言。
许知言如一尊温润的玉雕静静地屹立,目送她远去。
他安好,她才安心。
安心远去,顺着她不知不觉转变了的心意,奔向她心目中最重要的男子。
一时错过,一生陌路。
留不住,便只能放她幸福。
花开正好,堪折不折,并非因为不爱花。
真正的惜花之人,会放她在最适合的土壤里鲜妍妩媚,自在开放。
待她的身影消失于大道尽头,许知言看着卷在空中久久不散的烟尘,唇角的温柔笑意慢慢凝固,忽一晃身,弯腰将一口殷红无声吐出。
随着鲜血吐出,他的面容血色尽失,已是一片灰白。他削薄的身体靠在女墙上,如纸片般颤动。
“皇……皇上!”
李随大惊,忙扶住他,直着嗓子要令人传唤太医时,许知言已颤着手指止住他。
他惨淡地笑,“欢颜,骗我呢……她再不会回来了……”
若她死去,她自然回不来;若她活着,萧寻也不会容她再回来。
今日一别,从此天上人间,再不相见……
她曾是他的欢颜。
低低唤一声,她便会应她;回头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为他烹茶,陪他下棋,听他弹琴,携他的手去听杏花盛放和飘落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地呼唤:“知言,知言,我喜欢知言……”
他按着胸口,阖起眼大口喘气,像在忍受不知哪里钻出的剧烈疼痛,疼得四肢百骸所有的骨节都像已被人生生捏碎。
他的浓黑眼睫颤动,像身体完全失去生命力的蝶翼,犹自凭着本能栖于枯枝,在风里一阵一阵地哆嗦。
良久,他抬起脚,将地上的血迹踩踏得干干净净,低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李随战战兢兢地对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男子,却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
许知言却已抬手擦尽唇角的血迹,缓缓地调匀呼吸,歇了半晌,说道:“回去吧,还有大臣在武英殿候驾……”
他挺直了脊背,举步向前行去。
依然是素常的不急不缓,雍容沉静。
想来回到武英殿后,依然会是镇定面对众臣的吴国帝王。
温文尔雅间的孤高淡漠,从容谈笑间的杀伐决断,柔中带刚,永远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帝王心性……
他会是一个有着铁血手腕的真正帝王……
绝不会让人看出,他刚被人生生剜去了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满是不肯与人言说的悲惨和痛楚……
最广袤最富饶的天地和疆土,也填不满那处角落;最明亮最完美的眼眸,倒映不出脚下世界的缤纷多彩。
千种妩媚,万般风姿,滤进那双天下罕见的绝美眼眸,唯余最本原最清寂的黑白二色。
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伤心。
从此再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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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闵西。
萧寻鼻际依稀有似药非药、似麝非麝的清香飘过,心头便是一软,柔声唤道:“小白狐……”
侧身扑过去时,胸口的剧痛却让他疼得呻吟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大卢在旁慌忙叫道:“太子别乱动,刚挖出箭簇来!”
看到眼前嶙峋山石和跳跃的火堆,萧寻这才记起,他是重伤后率着还跟在身边的最后数十骑避入了山间。
又是谯明山。
曾几度把他带往生死边缘,又带给他多少喜悦和希望的谯明山。
如今,唯余失望,甚至绝望。
情场失意,战场失手,好容易找到扳回局势的机会,闵东的援兵从后包抄,将他所部兵马打得落花流水……
平生仅见的惨败。
他叹气道:“大卢,你的手真够重的。”
小白狐为他挖箭簇时,她的指触让他的皮肤酥酥麻麻,几乎每一处毛孔都张开了,清凉而舒适,几乎觉不出疼意。
大卢也在叹气,“随军大夫打光了,药也没了。若是太子妃在,山间随意看两眼,也能挖出些止血止疼的药来。”
萧寻忽然间连疼都觉不出,怒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提她!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我早就休掉了夏欢颜,和她再无瓜葛!”
大卢没答他,只是忽然转过头去,对着那边山洞口吸气。
不仅他,山洞内还在休息的其他人都在瞬间鸦雀无声,奇异地看向洞口。
萧寻举目望去,一只围着小黑裙的小灰猿,正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模样举止和欢颜的小白猿很相似,只是毛色不对,且比这半年来越长越肥的小白猿瘦小了不只一圈……
它向里面张望几眼,忽看到萧寻,顿时吱吱叫两声,飞快窜了出去。
萧寻如堕梦中,转头看向大卢,“你……你看到小白了吗?”
大卢怔怔道:“大概……可能……不是吧?可能小猿都是这副模样,这种叫声?小白怎么会跑这里来?何况毛色也不对。”
正这样说着时,小灰猿又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了个灰扑扑的人,戴着个灰扑扑的貂皮帽子。一看到萧寻,那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脱下貂帽飞快奔了过来,叫道:“阿寻!”
萧寻看着她那张灰扑扑的脸蛋,用手指住她,好一会儿才能憋出字来:“你……你……真难看!”
说完却已呆住。
两人都已呆住。
没料到会在这样狼藉的状况下再见到彼此,更没料到好容易见到彼此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两人的眼睛慢慢地都湿了。
欢颜忙拿袖子擦了擦脸,说道:“这几天风沙真大,我又怕你死了,赶得急,好几天没洗脸了……”
萧寻哽咽,兀自恨恨道:“我死了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跟在你男人后面当你的富贵皇妃,享你的一世荣华,跑这里来做什么?”
欢颜也不计较他胡说八道些什么,说道:“我怕你死了,会去找什么鬼妻。鬼。妾,想着还是过来守着你要紧,省得你不守妇道,再有过失。”
萧寻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指着她道:“你你你说什么?我已经休了你,我活着娶妻纳妾你都管不得,何况死了?”
欢颜便道:“我过来就是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家没这个规矩!”
欢颜将一样东西掷在他脸上。
萧寻狼狈躲过,匆忙捡起看时,却是揉皱了的一团纸。
摊开,正是他丢给她的休书。
这么着回来了……
他不知是喜是恨,咬牙问道:“你们家什么规矩?”
“我们家只许休夫,不许休妻!”
“这……谁定的规矩?”
“我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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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分随缘天地里,心与江山不老(三)
“……”
萧寻好久才绷着脸道,“你定了不算!我不认!”
“你不认,我放毒虫子咬你!”
“你放,你放呀!啊……”
欢颜忽然间便红了眼圈,扑上去便狠狠一口,正咬在他胳膊上悌。
萧寻疼得叫出声来,吸气道:“好大的……毒虫!”
却觉一直勉强撑着的强硬手肠,立时被她咬得软了,化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拖过她,将她拥到怀里谆。
她瘦了,纤细得让人心疼。紧紧抱着她,他的眼眶不知不觉间又潮湿了。
大卢在旁很扫兴地大叫:“太子,太子,你的伤!”
萧寻道:“不疼,不疼……”
欢颜却已推开他,揉着鼻子道:“你身上气味……好难闻……”
萧寻狼狈,却比她当日说自己难看更堵心。
便是她如今也闹得灰头土脸,不成模样,却还是脖颈间却还尽是淡淡的药香,他这大半年闻惯了,却觉得极好闻。
好在这回欢颜没嫌弃他臭或丑,很快把自己背上的包袱取下来,翻找着药和布条,说道:“我真聪明,就猜着我是你的救星,每次都会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模样……所以我带了很多药。”
萧寻给噎得无语,却万不肯再说是因为遇到了她,自己才会这么倒霉。
欢颜分了些药给大卢,让他们为受伤的将士裹伤,自己解开了萧寻的前襟,重新为他清理敷药。
她的头发绾着小髻藏在帽子里,倒还光洁乌黑,脑袋埋在萧寻胸前收拾时,萧寻出神地看着,一直以来浮躁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定下来。
他低声问:“你怎么来的?”
“骑马来的。”
“马呢?”
“留在山那边了。山太陡了,我差点没摔死,马儿自然更过不来。”
“过不来?”萧寻疑惑地看向山洞外。
数十匹战马正在外面草地上啃着草。这边离山外荒漠并不远,他也没打算一直在这里藏着。谯明山说小不小,说大也不是很大,一两人应付数十人追击可能还逃得过去,一群人应付千军万军真只有给狙击的份儿。
他想了想,问欢颜道:“哪座山峰?”
欢颜道:“就是和我娘住的山谷隔了一个山头的那个。春天时我们见过,我说像兔子耳朵,你说像老鹰嘴巴的那个。”
萧寻好一会儿才能说道:“你……又走错路了?还是谁送你过来的,故意让你走错了路?那边是东南,这边是东北……”
欢颜道:“慕容皇后派来的人把我送到北疆我就打发他们走了,然后自己寻来的,并没有谁陪我。你没看到我的小白跟着我爬山路都爬得丑死了么?”
小白猿在旁极委屈地看着她,到底累坏了,便大猿大量,继续懒洋洋趴着,不去和她计较了。
萧寻笑道:“不丑,不丑,小白猿变作了小灰猿,别具风格。嗯,别具风格。”
这话欢颜爱听,唇边便弯过笑意。虽是灰扑扑的脸,但萧寻看着却是一样清新可爱。但他心里却更奇怪了,“你路都不认得,怎么从山里找来的?难道你的罗盘真的能标记我的位置?”
欢颜道:“自然不能。但你忘了?我那日入宫前说过的,一定会回去找你。活着会来找你,死了也会来找你。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怎……怎么找?”
“我把你毒得不能动的同时,还给你下了母子情深蛊。子蛊在你身上,我身边的母蛊便会始终朝着你所在的方位,并且根据方位的远近,母蛊会有不同的表现。只要我还能看得懂母蛊的暗示,便是死了,我都能找得到回你身边的路。”
欢颜已为他包好伤口,抬起头笑嘻嘻地看向萧寻,“你看,我再不会迷路了吧?”
萧寻凝视着她,问道:“你那时便下了蛊……难道真有打算回来找我吗?”
欢颜问:“我为什么不回来找你?”
“……”
她反问得理所当然,萧寻给问得哑口无言,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一直攥在掌心的那纸休书丢到火堆上,看着火焰将它吞没,再不留丝毫痕迹,这才舒了口气。
好了,小白狐手中没有了休书,依然是他萧寻的爱妻。——若是日后吵架,提起休妻之事,他耍赖一口赖掉,倒也方便得很。
不过,他们还有日后吗?
也亏得欢颜是从另一边山头绕过来的,如果从北边平原过来,便是没碰上狄兵的主力,也很可能遇到狄兵派出哨探的斥侯,那就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可能都没了……
他想了想,问道:“许知言怎么舍得让你走的?还是你悄悄跑出来的?”
欢颜说道:“我给你那休书气得病了一场,他自然是不舍得放我走。是慕容皇后安排我离开的。不过……”
见她顿下,萧寻不觉追问:“不过什么?”
欢颜不觉脸色微红,侧了头道:“你知道的,他一向对我好,从不会强我做任何事。看我走了,他悄悄赶到宫门口远远送我。”
她转头看向萧寻,“阿寻,若能逃过此劫,明年找机会再去吴都好不好?我还想看看他,看看……颜儿。”
“好。”
萧寻答应得很快,却已在心中暗暗立誓,若能逃过此劫,今生今世,绝不会容她再踏入吴国半步。
他终于敢确定,欢颜心里到底是有他的;可有他的同时,分明还是有着许知言。
多情不是坏事。可花心什么的,对他也太不公了……
萧寻等人终于有了名医良药相助,又休息一晚,伤员们多少恢复了些精神。此时派出去哨探的骑兵回来,禀报狄兵大队人马正往这边快速推进,可能已经发现他们藏于谯明山中。
萧寻皱眉,当机立断下令出山,往西南方向撤离。
欢颜这才知道,萧寻孤军挺进闵西狄人腹地,虽有些意气用事,倒也不是全无算计。
他仗着将士勇武,兵强马壮,飞快把战火烧到狄人地界。狄人自顾不暇,一时便顾不得再侵扰边境。
居峌王虽在左相金柬的鼓动下派人偷袭蜀营,可眼看蜀军粮草被烧,却阵脚不乱;待太子萧寻赶来,不仅迅速补给粮草,而且一路挺进,以他的优柔软懦,败退之下,很可能失去与蜀国对敌的勇气,再次向蜀国称降。
因地形不熟,近月虽然败了几次,但蜀国已派出骑兵前来接应,若能拖到那时候,即便深入敌境,也未必没有胜算。正让萧寻一败涂地的,正是来自东面的闵东狄兵。
因中间横亘闵河,闵东狄兵想快速赶去支援居峌王,就必须先通过由慕容启扼守的天带原。蜀国日强,却对吴国尊重依旧,很大一方面便是因为有着慕容启的扼守,蜀境可以不用担心受闵东狄人的侵袭。
这一回,正是慕容启开门揖盗,迅速把萧寻逼入绝境。若不是部下易容成他的模样吸引了狄兵注意,他的小命当时便得断送了。
现在对方援军已至,想逼降居峌王再不可能,他只能尽快撤了。
他和欢颜合乘一骑,小白猿被扔在了小蟹的坐骑上,神情间便颇是不愤。
欢颜只得安抚它道:“小白乖,我回头帮你重做个小裙子,嗯,花裙子。我让他们在上面绣上花花绿绿的水果……”
也不知小白猿听懂没有,它看了看自己被蹭成灰黑色的小红裙,作了片刻欲哭无泪状,便郁郁地接受了现实。
一行数十骑,遂飞快出了山,疾奔往西南方向而去。
欢颜坐在萧寻身后,抱着熟悉的结实腰肢,即便在逃亡之中,也觉很是安心。
这时,忽闻萧寻道:“欢颜,你怕不怕死?”
欢颜怔了怔,说道:“怕。”
萧寻道:“可我真得连累你一起死了,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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