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去传他们过来!”
“哦哦,好!浅杏,快,你亲自去一遭儿,别误了事!”
浅杏忙应了,拉开门撑伞出去时,当头又一声响雷,惊得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又退回屋子里。
而手边的伞竟已被山间的狂风刮出老远,飞到院子的另一边去了。
冷风夹着雨灌进屋子里,许知言只觉面颊立时沾上蒙蒙的潮气,刚从热被窝里钻出的半边身子立刻冷了。
慕容雪愠道:“你也太没用了吧?过来照顾殿下,我过去唤人。”
此时二更快过,本来值守在门前的侍仆见主人已安睡,外面风雨又大,都已避入屋中,或安睡,或值守,这边的动静被风雷声盖过,故而一时竟没有人发现这边屋子正需要使唤人。
浅杏虽知自家郡主出身将门,不是一般千金闺秀可比,也不敢劳动她风雨里奔走,忙道:“不用,不用,奴婢这就去……”
料得这风雨太大,必定连伞也撑不住的,她一横心,也不打伞,披了件蓑衣兜头奔入雨中。
慕容雪急忙过去把门关紧,笑道:“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山里的风雨原就比别处大,何况这边山坡正好向着风。”
许知言不答,摸索着披衣下床。慕容雪忙上前为他扣衣带,扶住他道:“知言哥哥,这么晚了,就不用起床了吧?我叫人给你弄点夜宵就在床上吃了,然后服了药继续睡觉,岂不是更好?”
许知言只觉身体虚软,却强撑走到桌边坐下,自己重倒了热茶来喝了两口,才道:“我其实还要问问太医,傍晚给我服的药里到底添了什么,能让我睡得这么沉实,连被人从书房搬回卧室都不知道。”
慕容雪一怔,说道:“应该加了些宁神静气的药吧?因你添了些症状才加的,可能的确有助眠的功用。”
许知言唇边便弯上薄薄笑意,说道:“既然阿雪这么说,多半错不了!”
慕容雪不觉红了脸,待要再说话时,只听门外风雨声中,忽然有匆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两人都以为是浅杏领了太医过来,谁知敲门的居然是锦王府一个值守的侍从。
“殿下,郡主,属下有事禀告!”
两人都有些愕然。
慕容雪隔了门问道:“什么事?”
侍从道:“回郡主,蜀国皇子萧寻萧公子造访!”
慕容雪不觉站起身来,问道:“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侍从道:“萧公子说和欢颜姑娘有过约定,如今是依约把欢颜姑娘的东西送过来!”
慕容雪讶然道:“约……约定?什么约定?欢颜姐姐叫他送什么过来了?”
侍从道:“属下不知。不过萧公子说了,如果殿下已经睡了,便不必惊动,他把东西送过来也便走了!”
身旁的许知言猝然道:“请他过来!”
侍从应了,又踩了水嗒嗒嗒地奔远了。
慕容雪纳闷道:“这萧公子可奇了,那么大的风雨,跑山上来送东西?难道欢颜还有什么重要物事要给你,催着萧公子半夜过来送东西?”
许知言静默片刻,忽问道:“成说呢?”
慕容雪道:“成护卫亲自送欢颜下山的,这时候……应该早回来了吧?”
许知言道:“去叫成说过来。”
慕容雪应了。
给人这么一闹,原先值守的侍仆们终于听见,此时都已陆续过来听候使唤;宝珠原在隔壁房里打盹,此时忙进去服侍,正好听到提起成说之事,遂道:“成护卫他们好像没回来。”
许知言眉心蓦地一跳。
慕容雪惊讶道:“什么?他没回来,怎么没人来回禀?”
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五)
宝珠道:“算时辰,差不多该是他们把欢颜姑娘送到驿馆那时候下的雨。那时天都黑透了,雨又大,若按常理推断,萧府的人必会留他们在驿馆住上一宿,所以他们没回来,这边也就没派人去找。”
慕容雪呆了呆,才道:“也是。何况成护卫武艺高强,这一路也没什么险要的去处,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许知言紧捏着茶盏一言不发,身体却明显地僵硬了。
这时,外面有人禀道:“殿下,萧公子来了!”
说话间,萧寻已缓步踏入。
他虽也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但这么大的雨,再细密轻软的蓑衣也不管用。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干的地方,连头发都湿淋淋地滴着水。
他的脸色仿佛被雨水冲刷得发白,但依然唇角含笑,眉目轻扬,双眸里的神采与寻常访亲会友时并没什么两样。
“二哥,这大晚上的,打扰了!”
萧寻一边说着,一边向房内一打量,并不见欢颜,已自暗暗失望茕。
许知言心下焦灼,开门见山问道:“欢颜让你送什么过来?”
萧寻郑重道:“承蒙二哥不弃,当日亲将欢颜嘱托给我。今日欢颜回来,我也该亲自过来和二哥交待一下。锦王府给欢颜预备的嫁妆,以及……欢颜本人,在下纹丝未动。依我和欢颜的约定,若她亥初未回,我便将她的箱笼送来。”
他的眸光里终归有了涩意,低叹道:“虽然天公不作美,这么个好日子给这样的天气……可我不想失约,因此这时候冒失前来,还望二哥恕罪!”
许知言没有说话。
甚至连一句逊谢也没有,石像般木然坐在桌边。
慕容雪的脸色也古怪起来,她看看萧寻,又看看许知言,待要说话,却又犹豫呐。
萧寻渐渐觉出不对时,许知言终于说话了。
他似从牙缝间挤出字来,几乎每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颤意:“立刻召集所有人,下山寻找成说和欢颜!找不到,一个都别回来!”
外面候命的人极少见他这般神色语气,慌忙出去传令。
惨白的闪电下,便照出了屋外廊间奔忙的人影,无不满脸惊惶。
萧寻似被闪电击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跟前,好久好久,也像从齿缝间挤出哆嗦的话语:“二哥……你没留她?”
许知言的面庞如敷了层冰霜,沉默地握着茶盏,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慕容雪忙代他答道:“萧公子,欢颜已是萧家奉旨纳进门的妾室,二殿下怎好留她?故而天还没黑便让成说他们送她回去了。再不知……不知他们下山后去了哪里,怎会没回驿馆……”
萧寻忍不住叫道:“她根本没下山!”
许知言微微抬头,耳朵侧向他的方向。
萧寻道:“我原也想着她可能会回去,所以有留着两名随从在山脚等候。但……他们一直没等到她,也从未看到她下山!”
慕容雪也不禁惊道:“没下山?此处距离山脚不过三五里路,他们明明离开这里,没下山能去哪里?何况……”
她没敢说完,可萧寻等却能听得懂。
外面又有闪电撕裂窗外的天空,红艳艳如毒蛇舌信,直要击入屋内。
惊雷劈下,暴雨愈发如倾如泼。
凝香小榭几乎是附近唯一的建筑。
从这里往山脚,根本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三个人,三匹马,加上一猿一犬,在这样的暴风雨下,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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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杏终于领着太医匆匆赶过来。
那太医该是刚从床上被唤起,帽沿尚歪着,惺松的眼睛小心地在许知言和慕容雪身上扫过,屏声静息上前见礼。
许知言冷冷问道:“我问你,傍晚欢颜姑娘开的两张方子,是治什么病的?”
太医犹豫,却不敢不答:“回殿下,那两张方子,一是保胎药,一是堕胎药……”
“咣当”一声,许知言的茶盏摔落于地,跌得粉碎。
“保胎……堕胎……原来,原来……”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满目的黑暗里,像有无数个漩涡在转动,要将他生生地吸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她……已经怀了身孕。怀着我的孩子……我把她交给了别人。”
也许,原来她还有一线希望去开始她新的生活,可她不可能怀着许知言的骨肉跟着萧寻走。
这对萧寻不公平,对许知言太残忍。
他们都以为放手是给了她一条生路。
可原来,放手也能成为一条死路。
“老天,我……我做了什么……”
许知言站起身,躯体摇摇欲坠,却踉踉跄跄地直冲向门外。
那里很冷,那里很黑,那里有狂风有暴雨有惊雷……可那里有她。
慕容雪惊叫,要去拦时,却被他一手推开。
萧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将他抱住,叫道:“二哥,二哥,你别着急,我去找,我现在便带人去找!既然没下山,她必定还在附近,又有成说他们照顾,应该不会出事!”
“会……会没事么?”
许知言惨淡笑着,咳嗽,却觉门外的冷风冷雨吸入鼻中,竟能让他憋紧的胸口轻松些,忽一弯腰,已有一口殷红吐在萧寻袖上,人已一阵晕眩,再也站不住脚。
萧寻一颤,低声道:“二哥,保重!不为自己也该为欢颜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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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六)〖3000字〗
欢颜……”
许知言低低地唤,挣扎着说道,“我……没事,烦请萧公子……先去找……”
“是,二哥放心,我一定找到欢颜!”
萧寻不敢耽搁,不待他说完便赶忙应下,将他推到慕容雪等人怀中,说道:“你们好好照顾二哥,我去找人!”
慕容雪应了,和浅杏等扶住许知言,泪水已经簌簌地掉落下来茕。
而萧寻已经毫不犹豫地奔入暴雨中。
他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成说等如果和她在一起,绝不可能放任她在这样的暴雨之夜流落在山野间呐。
小白狐那里,必定出了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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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三马,目标不大不小,暴雨中的山林越发地幽深可怕,萧寻本以为不可能那么快找到线索。
但派出去的人居然很快发现了异常,指着溪泉对岸喊道:“快看,那里有马!有马!好像……是成哥的马!”
就着闪电瞬间的惨白却灼亮的光线,萧寻也看到了,不觉又惊又喜又忧心。
不但有马,那边可以略略挡住风雨的高大山石边,甚至还卧着人影!
她果然还在附近吗?
那倒在地上的人影中,有她吗?
对岸虽近在咫尺,却被一条溪泉隔开,需从前面石桥绕行。此时雨还在下着,山间蹬道都被雨水冲得滑腻异常,溪流更是湍急,这样的暗夜里走过去却也颇费时间。
萧寻心焦对面的伊人,抬身蹬在旁边树上,借着树枝弹力猛地向对面跃去。
他的轻功虽高,但想越过这道溪泉却也不易,竟落在对面近岸的水里,一个不稳差点被水流冲走。
随行的小戚等人惊叫道:“少主小心!”
萧寻咬牙,游到对岸捉住对面山石,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有这位尊贵无畴的公子爷带了头,其他会武的侍卫再不敢怠慢,即便轻功跃不过去,也硬生生地游过去了。幸好人多彼此有照应,总算没人被激流冲走,未曾另生事端。
一群人冒着风雨在对岸查看时,地上昏迷的人,正是护送欢颜回去的成说和另一名侍卫,甚至三匹马都系于山林间,虽给淋成了落汤鸡,倒也安然无恙。
可是,欢颜呢?欢颜呢?
萧寻冲过去检查马匹。
两匹轻装,还有一匹带着包袱,里面有用油布仔细包好的琼响,有雨具,甚至还有不知谁预备的一包点心,早已被雨水冲得化成了一团面浆。
她应该什么都没带,就那样……一个人走在暴风雨中,消失在这漆黑冷寂的山林间……
萧寻忽然觉得有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胸膛里,生生地把他心脏捏得裂开。
他如宝珠般日日呵护唯恐有一点闪失的女子,就这样……从这里消失,永远消失?
他猛地转过身,红了眼睛对身后跟过来的侍从吼道:“快找!一定要……尽快找到她!”
“是!”
不论是锦王府的侍从,还是跟随他前来的萧氏侍从,再无一人敢怠慢,湿淋淋地分头窜入风雨中。
萧寻不断擦着脸庞挂下的雨水,踩在泥水里奔走,借着不时亮起的闪电,试图搜寻到更多的线索。
片刻后,山道上有数盏灯笼的微弱光线穿过雨幕。
萧寻定睛看时,却是许知言乘了肩舆匆匆赶过来。
跟随而至的人不少,连慕容雪、宝珠、浅杏并太医等人都披着蓑衣围在肩舆前后,神色间难掩的惊惶和担忧。
以许知言的身体状况,只宜卧床休养,哪里还经得起在这样的雨夜奔波劳碌?
萧寻撕下一角衣料,将山石边的一包淋得快要散开的药包起,才走到许知言跟前,说道:“二哥不用太担心,成护卫他们应该是着了欢颜的道儿。她应该一时任性,自己走开了。二哥身子正虚,还是先回去,保重自己要紧。”
慕容雪呜咽道:“是啊,知言哥哥,我让人送你回去,我和萧公子带人在这里寻找,可好?”
许知言不答,只向萧寻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萧寻道:“欢颜下的毒只怕没那么容易解,成护卫他们还昏迷未醒,没法问出什么来,已经叫人送回去了。从这里的情形看,她在那边山石前呆了很久。”
他把手中的药交给随行来的太医,说道:“看下这是什么药。”
这药正是太医亲手抓的,不过略翻了翻,便回道:“这便是傍晚为欢颜姑娘抓的保胎药。应该还有一包堕胎药是放在一起的。”
许知言身体晃了晃,哑着嗓子道:“她把堕胎药带走了?”
“没有!”
萧寻忙扶住他,只觉许知言的手竟似比外面的冷雨还要冰上几分。
他身在肩舆之中,被可以阻挡风雨的围幔密密罩着,身上穿得也厚实,并未淋到风雨,可他的面孔像山边被雨水冲刷了多少年的岩石,是一种饱经沧桑的无力的的灰白。
萧寻暗自担心,忙解释道:“她哪包药都没带走。这药还整的,另一包堕胎的应该早被她扔了,河边还有些药材散落着。她……应该想要这个孩子的……”
“是……她想要这个孩子,想要……”
许知言站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阻拦他的人都推开了,踉踉跄跄奔到雨中,冲向那处山石。
慕容雪惊叫,宝珠手忙脚乱地拿过蓑衣为他披上,紧紧扶着他,却只能拉他避开前面的树木山石,再无法动摇他冲下欢颜最后呆过的地方的决心。
他一晃身在欢颜坐过的地方坐下,玉青色的洁净衣袍顷刻泡在了泥水里。
萧寻忙道:“二哥,请保重!便是欢颜在这里,一定也不想二哥这样不爱惜自己。”
他迟疑了下,又道:“何况,她也不算一个人走的。这里有剥开的榛子,小白和阿黄应该都跟在她身边。”
“小白和阿黄……”
许知言惨淡地笑起来。
“她跟我这么多年,最后能陪着她的,就是一只猿,一条狗吗?”
萧寻勉强道:“二哥放心,她肯带着它们,她还需要它们陪,便证明她心里还有希望。”希望……欢颜就是抱着希望坐在这里么?”
许知言向对面一指,道:“对面……就是凝香小榭?”
萧寻嘴唇动了动,涩声道:“对,对面就是你住的地方。其实……她只要高声喊一声,大约你就能听到了!”
“对,她必然喊过……”
在她的心里,在这样的风雨里,她必定无数次喊着他许知言的名字。
她如此了解他,当然会猜到他在她离开后必定会询问这是什么药方。
她那样骄傲,已经低声下气求过他,又通过药方那样明白地告诉他,她已有孕,当然是万般期盼他将她留下。
再冷的夜,再大的雨,她不肯走,她苦苦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可她没有等到。
她怀着他的孩子,被他赶逐得远远的,独自徘徊在这样可怕的夜晚,在电闪雷鸣之际,哭泣着寻找她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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