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请说。”
许知言指骨微动,琴弦间已有不成单调的几个音符跳出,冰雪般直侵肌骨。
他在那琴音里淡漠地说道:“真正的夏家小姐是欢颜,而非聆花。十六年前,夏家小姐的乳母为了保住小主人,更换了她们的身份,从此再也没能换回来。”
不动声色的话语忽然间就把萧寻从他琴音里的伤悲拖出来。
饶是他定力深厚,此时也禁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许知言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那样平静地说道:“我找到过证人,但被聆花联合楚瑜除去。楚瑜与夏家有旧怨,迁怒欢颜,劫杀不成,遂相助聆花毁她名誉,馋谤君前,直至利用夏轻凰毁我双目,断其后路……”
他的手指顿住,唇边一抹荒凉如雪的哂笑,却是笑话着他自己。他低声道:“欢颜输在心慈,我败在手软。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来只想着自保,没想过反击。我害了自己,也误了欢颜。”
琴音已无,萧寻却似被琴音里的寒凉浸透,捏紧拳问:“请问小弟愚昧,小弟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不告诉皇上?皇上疼爱二哥,即便没有证据,事关两国交谊和夏家小姐,绝不会置若罔闻,任由这等移花接木的事发生。”
“最初,我不愿说;后来……他不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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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已退得远远的,宝珠生怕再起波折,自己坐在门边守着。开始只听得寥落琴音,后来琴音断绝,却是两人在低低交谈。她隐约听得几句,已是汗流浃背。
想着房内这个忽然间清寂如死的绝世男子,想着那个即将带着一犬一猿远嫁他乡的聪慧女子,滚烫的泪水已止不住掉落下来。
她和府里的一众姐妹曾暗自羡慕着欢颜的好运。
几次大难不死,还能步步高升,虽没能成为锦王侧室,但嫁了萧寻也不错,跟着水涨船高,待公主成为国后之日,她总少不了一个妃嫔的名位……
翻云覆雨的权势,挡得了天地,挡不了一生爱恋;堆山积海的财富,买得了城池,买不了一世欢颜
从今去,醉乡深处,莫管流年度(四)
屋里的谈论并不激烈,平静得像一对好友对月小酌把酒闲谈,不久后甚至又有琴声零零落落响起,而两人交谈声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
或许,只是静默对坐,再也不曾说话。
又隔了许久,才听得琴声里传来许知言的话语:“宝珠,送萧公子出去!”
“是!茕”
宝珠忙擦去泪水,匆匆开门走进房间。
萧寻正从床边坐起,叹道:“婚后我最多呆上十天半个月,也便回蜀国去了。这里的事……我也无从理会,二哥凡事自己小心。”
许知言淡淡道:“你护得她周全便已足够。至于我和楚瑜,或和其他人,一切才刚刚开始。”
萧寻微悚,再不知许知言病重之后的如斯冷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宁愿许知言能像他此刻的琴声那样直白。
如许知言这样的音律高手,面容上的情绪可以掩饰,琴声里的情绪却已天然地无法掩饰。如今,正如此直白地倾诉他的愤懑、痛楚和悲伤呐。
琴声渐成曲调,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听来只觉满怀荒凉如置身荒野,又如谁正踽踽独行于那漫无边际的月下雪漠里,苦苦地寻觅着,要寻觅回他明知再也找不回的珍宝。
若一个人的心丢了,该怎么找得回呢?如果找不回,那种空和冷,又该怎样去承受呢?
萧寻听得站都站不住,踉跄着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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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门槛,迎头星光满天,纱灯摇曳,阶下芭蕉舒卷含情,丁香千千结。
对于许知言,那盈盈秋水目,黛色远山眉,连同那相伴多少年的浅颦低笑,转眼如隔天堑。
从此,斯人不见,春梦难凭,相伴唯数枝银烛,时时煎心,夜夜垂泪。
而他萧寻,在这场注定了惨淡结局的故事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或许,这结局于他同样惨淡。
纵然他不甘给人戏耍,于今也不得不先认了这个被人戏耍的结果。
欢颜被传作了水性杨花、贪图虚荣的女子,声誉尽毁。尤其是许安仁那里,几处刻意馋谤,早让他对她印象极其恶劣,才会想着将她尽快处死以免后患无穷。
如今,不论是萧寻还是许知言,或者是他们的支持者,再怎么跑到皇帝跟前说她是真的,聆花是假的,许安仁只会更认定欢颜妖媚惑人,妄图李代桃僵。
何况,明天就是婚期,萧寻根本没有反击的时间和机会。
他默然良久,待要抬步离去时,却听许知言那琴声越发凄厉高昂,竟如杜鹃啼血,声声催泪,句句断肠,指弦中蕴含的情愫由哀痛渐渐转作绝望,让人不忍卒听。
他已分不清自己愧疚还是同情,或许还有步步惊心的相同处境令他不由地惺惺相惜,交错在胸口堵得难受,定定地站在门口,一时竟迈不开步。
忽听那凄绝的音调猛地一顿,极刺耳的嗡声大作,宛如有人在心头破开一个口子,伸出手去连皮带血生生地破开。萧寻像给人重捶一记,强烈的不祥感顷刻涌上,忙转身奔了回去。
甫到门槛,但听“砰”地一声巨响,有一物正被摔在他脚边。
低头看时,正是传了数百年的绝世宝琴,琼响。
身裂弦断,宝物眨眼成了废物,黯淡地躺于地面,犹自有哀哀欲绝的嗡声,似垂死之人挣扎着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凄凉惨绝。
宝珠已顾不得看琴,惊呼着奔向床头,叫道:“殿下!”
包着眼睛的布条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
许知言木然坐于床上,唇色雪白,曾经绝美的眼眸终于不再通红如血,却布满浅白阴翳,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定定地望着前方,脸上忽浮出一丝虚凉的笑。
但听他一字一字喑哑地说道:“自古知音稀,千载一绝弦……”
从此意断玦离,宝镜尘灰生,泪尽琴弦绝。
一语未毕,他的身体猛向前倾,在宝珠的惊呼声里,大口鲜血已从口中喷出。
“二哥!”
萧寻惊呼,忙冲上前去查看。
许知言挣扎着推他,吃力地说道:“我……没事,刚憋得难受,这会儿吐出来,已经好了……你莫要和她提起。若她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若你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这句话,谁说过的?
萧寻脑中混乱得如同揉满了浆糊,呆呆站在那里竟一时想不起来,眼睛却忽然间湿了。
宝珠已去唤了沉修回转身来,急急地推他道:“萧公子,明天是你的好日子,这会儿还是快回去吧!若是有心人编排出什么话来,更糟糕了!”
萧寻恍惚应了一声,却弯下腰来,把那摔裂的琼响捡起,才跟着宝珠唤来的小丫头出去。
到了二门,早有跟他来的随从接住,送上他的马匹。
萧寻握住马缰,被迎面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神智才清了一清。
他低声吩咐海沧蓝道:“留两个人在锦王府,随时去问宝珠姑娘锦王的情况。如果有任何不妥之处,即刻通知我。”
海沧蓝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应了。
萧寻上马,再看了一眼宝华楼。
连暗黑的剪影亦是高耸入云,巍峨壮丽。
却与那个常年在万卷楼里熏陶书香的男子如此格格不入。
海沧蓝见他怀中抱着什么,问道:“少主,那是什么?要不要属下拿着?”
萧寻低头,才见琼响还被他抱在怀中。
他要把琼响带哪里去?
难道要指着这被奋力摔毁的宝琴告诉小白狐,那个男子其实还爱着她,并且很爱很爱她?
玉窗结怨歌幽独,弦绝鸾胶几时续……
从今去,醉乡深处,莫管流年度(五)
蜀国皇子萧寻和吴国公主聆花的婚事,在三月初六如期举行。
二人身份极尊,帝后亲为主持婚礼,自是百官来贺,祝祷称颂声不绝。甚至有人作赋记当日之繁富靡丽:“擅山海之富兮飞馆生风,居川林之饶兮重楼起雾”,“珍羞具设兮芳醴盈席,出入珥貂兮纵横冠盖,凤出九重兮荣曜当世……”
萧寻担忧欢颜在婚礼当日会不会有什么失态或失礼的举止,特地把平时侍奉自己的伶俐侍女送过去陪护,一时锦王府又遣人来,竟是许知言让宝珠全程陪同,寸步不许离开。
萧寻明知此时让宝珠去相陪,无异代表着许知言的催逼,这对欢颜未免太过残忍;可当着景和帝和章皇后,她如果真的做出什么任性之事,无疑自寻死路,再有楚瑜和聆花暗中添些话,凭着萧寻一个外人和病得难以起身的许知言,只怕再救不了她。
好在这日欢颜还算配合。
她本不是要紧人物,萧寻又暗暗令人简化了礼节,待聆花进门后,她换了粉红礼服跟随她身后,待萧寻和聆花礼成后,再循礼磕头奉茶完毕,便算完事了。
宝珠和她交好,如今分离在即,自然可以有说不完的话儿拖住她。
很晚宾客才散。
萧寻回屋看时,高烧的红烛照得满眼金碧射目,喜气盈盈。
聆花身着正红色凤冠霞帔,头顶金缠玉绕的喜帕,依然端端正正坐于床前茕。
萧寻笑着向一旁侍奉的喜娘道:“公主劳累一整天,只怕早乏了,怎么不侍奉她先行安睡?”
喜娘笑道:“驸马果然是个温柔贴心的,这么怜惜公主。可这喜帕得驸马亲自来挑开,这一生一次的大事,我等可不敢代劳。”
说得下面侍立着的一干婆子侍女都笑了起来。
萧寻亦笑,接过喜娘递来的喜棒,轻轻挑开新娘头上的帕子。
聆花含羞垂头,肌如凝玉脂,唇若含丹珠,满头金玉璎珞挂下,愈发显得袅袅娜娜,弱不胜衣般的惹人怜惜。
萧寻向她深深一揖,笑嘻嘻道:“娘子,为夫让你久等了,先行在此赔罪!呐”
众人见他逗趣,无不大笑。
聆花愈显娇羞,却也撑不住,侧了脸轻笑一声,说道:“夫君言重了!”
萧寻将她细细一觑,便又说道:“果然做新娘子最累的。看头上这许多东西,非金即玉,大约沉得很,公主怎么受得住呢,小钗儿,快来,先为我娘子把满头的钗儿拆一拆。”
说得众人又笑了。
小钗儿是聆花的陪嫁侍女之一,寻常和萧寻见面的时候并不多,见他一下便喊出自己名字来,也是高兴,忙行礼道:“回驸马,姑姑们说还得喝合卺酒呢,喝了才可卸去钗环。”
萧寻笑道:“原来如此。我并不懂这些,还得请姑姑和诸位姑娘多指教呢!”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连称“不敢”。
那厢早有人备下酒来,看着二人交臂饮下,才为聆花卸了钗环霞帔,各自退下,为新人关上房门。
萧寻在内吩咐道:“大家都辛苦了,传我的话,今日在屋内侍奉的姑姑们,都按原来的双倍份例领赏,另赐如意金锞一对,美酒一坛,让她们今晚自在乐去!跟着公主从锦王府过来的姑娘们,按三倍领赏,另赐金镯一对,珠簪一双,月例按原先月例加倍。”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兴高采烈,何况方才亲眼见他不仅品貌出众,并且为人亲和毫无架子,自此无人不盛赞他年轻有德英姿天成睿智无双云云。
当然,她们也不会忘了拿洞房间的夫妻趣事当作下酒小菜说道一番,顺便再赞一回公主好心有好报,得了个体贴入微的如意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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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萧寻在金猊香炉里添了点香末,打着呵欠笑道:“今日劳顿了一天,真是累极。娘子,我们也早些安睡吧?”
聆花绞着袖子低低道:“全凭夫君安排。”
话未了,鼻尖传来阵阵芳香,芬郁得直沁肺腑,本就倦乏之极的身躯便越发地松软,绵绵地便卧了下来。
萧寻已脱了大红绣金的新郎外袍,摘了帽冠,见状上前推了推她,柔声道:“怎么了?真困得厉害了?”
聆花含糊应了一声,却是困意袭来,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萧寻道:“那便快睡吧!”
他将聆花放到床上,盖上衾被,熄了红烛,看她睡得沉实,漠淡地笑了一笑,然后——
披件深色外套,推开后窗一跃而出。
他从小习武,天分又高,即便府中一等侍卫都未必是他对手,暗夜中不过一道淡淡黑影闪过,转眼没入不远处他原先所住的院落。
远远闻着一丝酒香,他已苦笑,却抬手去敲欢颜的房门,笑道:“小白狐,酒够了吗?我给你送酒来啦!”
里面衣衫悉索声响过,却是宝珠过来开的门。
她一眼看到萧寻,似见了鬼般,指着洞房的方向吃吃道:“萧公子,驸马爷,新郎倌,你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萧寻笑道:“我来陪我最喜欢的女人。”
“萧公子,可……可这……”
萧寻已推开她,边往内走边笑道:“可惜我最喜欢的女人最不喜欢我,是不是呢,小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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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去,醉乡深处,莫管流年度(六)
屋内倒也点着红烛,但陈设与平常无异,因萧寻特地吩咐过,连个喜字都没贴。
唯一能看出点喜气的,是欢颜那身代表着滕妾身份的粉红礼服,却也给糟蹋得不成样了。
她一手执壶,一手执盏,正坐在墙角喝着酒,已喝得醉眼迷离,神色萎蘼。
大约是宝珠怕她着凉,铺了条毯子在地上,此刻却连毯子带礼服都揉得皱作一团了。
萧寻过去,拍拍她的脸,“喂,小白狐,还认得出我来吗?”
欢颜拿酒壶敲敲他的额,问道:“干嘛老叫我小白狐?你才是狐狸,你全家都是狐狸!”
“啊,好吧,我巴不得我也是个狐狸,也好和你……”他把可能显得轻浮的下半截话咽下去,黑眸亮晶晶的,“你说,我也是小白狐吗?”
“呸!”欢颜啐道,“就你?分明就一成了精的老黑狐!茕”
“老黑狐?好啊,黑狐就黑狐,也不错啊!就是不知道黑狐和白狐结合会生出什么来。黑狐?白狐?黑白狐?”
欢颜迷离的眼睛便有几分清醒,恼怒地瞪他。
萧寻连忙投降,“我没别的意思,只和欢颜姑娘讨论下医学问题。嗯,医学问题……”
他掀着毯子作查看状,“这里没放毒蛇毒蝎子吧?”
宝珠在旁笑道:“公子放心,我和欢颜姑娘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没看过她玩过那些……顶多收点儿过来做药,怎么会把活的放在自己房里?何况这时候哪来的蛇呢?”
这两天萧寻一直叫人留意欢颜动静,的确也没见她再去捕蛇捕蝎子。可他却笑道:“欢颜姑娘在锦王府不养毒蝎子,但在这里就不一定了!呐”
欢颜点头道:“这里有你在,毒蝎子一定是要养的,谁欺负我我就放蝎子咬谁。——便是你的好夫人欺负我,我一样放蝎子咬她。”
萧寻笑咪咪道:“好。”
欢颜便满意了,将盏中美酒饮尽,再去酒壶里倒酒时,却已空了。
她问:“没酒了吗?”
宝珠原就为她喝酒之事发愁,趁她不留意把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壶酒藏得七七八八,明欺着她已有几分醉意,说道:“方才我也陪你喝了好些?哪里还有酒?”
欢颜悻然道:“今天这样天大的喜事,居然连酒都不备足?萧府也忒小气。”
宝珠道:“萧府喜宴,怎会不备足美酒?只是这时候也太晚了,厨房酒窖早就没人了吧?”
欢颜便向萧寻道:“你刚不是说给我送酒来了吗?便知你从来一张嘴巴腻死人的甜,专会哄人!”
萧寻早已听得啼笑皆非,遂道:“我何尝哄你了?只是我刚过来时,忽然想起,我那酒沾了洞房里的脂粉气,只怕你不喜欢,因此扔在那边墙角了!”
欢颜果然沉下脸,哼了一声道:“我自然不希罕。你这人也奇了,大喜的日子,不去跟你的新娘亲热,跑我这里来胡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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