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先生撤离的双掌,福郡王站立的身子大大地晃动了一下,才自回复自然。
他用着惊异,简直难以相信的奇怪表情向陆先生望着:“啊……这可是太……太好了……先生,你是用什么神仙法儿……”
陆先生缓缓点头道:“你先请坐。”
“好好……”
不俟身边二人搀扶,福郡王己自行坐下,不时地伸腿挺腰,直像是他的病伤已经好了。
陆先生经此一试,已对他伤情了若指掌。
当下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目注着对方,缓缓道:“你身上的一处刀伤极重,深入右肋肝脏,按此情况,早该殒命,却有人先用真气为你止住了流血,手法高明,可有此事?”
福郡王脸上变颜变色,时优时喜,聆听之下,连连点头道:“有有……有一位卜大人在我家,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这就是了……”
陆先生点了一下头,他更知道,这位卜大人,姓卜名鹰,便是一般人嘴里所称的“鹰七太爷”,他在大内,有“一品带刀侍卫”的功名,故而福郡王以“大人”尊称之,显然十分优遇了。
“这位卜先生为你料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不精医术……”陆先生说,“肝处伤口虽已止住,却有大量流血,积存内脏,这些血已然腐败、化脓,造成了内部热,十分严重……而且,显然已经太晚了!”
“那可怎么办……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呀,一定救救我呀——”
福郡王一时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不已。那样子简直像是要与他跪下来,哪里再有世袭郡王的尊严?
“王爷不必害怕——我尽力就是!”陆先生不着表情地说:“事不宜迟,这就与你施以急救,开刀放血吧……”
“开刀……放血?”福郡王声音都抖了。
“不错!”陆先生说,“请立刻准备一间洁室,命人升火,煮沸水六升备用……”
福郡王转向宝三道:“快快……听见了没有?”
宝三答应一声,刚要离开。
“还有——”陆先生说,“备有锐利匕首两口,煮在沸水里备用!”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陆先生点点头说:“还有,我来这里,原为歇夏消闲,手边急用药物不敷应用,我开个方子,你差人速去山下采购,这些药十分重要,缺一不可,且须斤两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我这就命人立刻去办!”
福郡王大声道:“你自己去,听见了没有?先生关照的话。你记好了,有一点差错,误了大事,我要你的脑袋。”
宝三吓的脸色发白,连说:“王爷放心,错不了……奴才这就去了……”
王爷的小妾李如眉说:“瞧你慌的,药方子还没开呢,你去什么去?”
“快快……”福郡王大声催促道:“研墨,侍候着先生开方子呀……”
陆先生不慌不忙就一旁书案坐下,李如眉亲自为他备纸、研墨,随即开下了一纸十六味药方,亲手交给宝三道:“你必须快马兼行,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晚了怕来不及了!”
“听见没有——你小子给我记着!”
福郡王直着脖子叮嘱了一句,心里的焦迫惊吓,化为怒火,一股脑都发在了宝三的身上。
宝三的“乐子”可大了,哪里敢吭气儿,当下接过方子,匆匆向各人打了个扦儿,转身快跑而去。
福郡王脸上青红不定,眼巴巴地瞧着陆先生道:“先生,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陆先生问:“那位先前为王爷看病的卜大人眼前可在山上?”
“在在……”福郡王问道:“有什么事?先生要见见他么?”
陆先生道:“这位卜大人还请王爷代为引见一下,回头与王爷动手之时,希望他能在旁边帮个忙,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福郡王立刻转向身边小妾李如眉道:“你去,看看卜大人在不在?请他立刻过来一趟!”
李如眉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福郡王眼巴巴地看着陆先生讷讷道:“你老实告诉我,我这病还有救……没有?”
陆先生一笑说:“现在还不能说——却要放血之后,看看你进一步的情况才能断定。”
福郡王那张黄脸登时为之一怔,由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陆先生道:“如今全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你要是治好了我这个伤,我要重重谢你……给你黄金百两,就是要晋身宫里去封一名太医,世代食禄皇家,也包在我的身上。”
陆先生含笑说:“那我就先谢谢王爷了。”
福郡王恨声怨叹着道:“这个该死的刺客,要是抓住了他,我扒他的皮,挖他的心……”
陆先生微微皱了一下眉:“这人与王爷有什么深仇大恨,何以要下如此重手?”
“谁知道?谁知道呀?”福郡王冷笑着道:“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这一次卜大人来了,带来圣上的旨意,要我加紧清除前朝遗孽,据卜大人的说法,这刺客必然与这件事有关,真正气人。”
狠狠地咬着牙,他又骂了句:“该死的东西!”
想是过分生气,一时岔了气儿,尤其是牵动了肝肠伤处,直痛得“嗳哟”了一声,全身战兢不已。
陆先生看到这里,由不住“嘿嘿”地笑了——
“王爷这个伤是动不得气的,再要妄动无名,只怕性命不保,那时杀不了刺客,自己却遭了报应,却又何苦?”
话中所谓的“遭了报应”一句,实在己无忌讳,直似指鼻而骂,偏偏福郡王要命关头,竞不曾悟及,一听说性命或将不保,只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倒在当场。
这当口儿,他的小妾李如眉已同着那位当今大内一品带刀侍卫卜鹰走进来。
福郡王“啊”了一声,大声道:“卜大人来了,好好!快来见见,这位就是我与你常常说起的那位神医赛华陀陆安陆先生!”
卜鹰先向着王爷打扦道安,才自转向陆安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微笑说:“你就是陆安陆先生?我在北京就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幸会了,哈哈……”
未后的两声大笑,真个声惊四座,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福郡王“啊”了一声,整个身子,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缩在椅子上。
“你……轻着点声儿,我受不了……”
卜鹰这才警觉,打量着福郡王的脸,一惊道:“王爷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福郡王苦笑说:“差点儿就不行了……多亏了陆先生,要不是他,我简直就挺不住了!”
这个卜鹰,六十二三年岁,一张长马脸,却在两腮处绒球儿也似地各生着一团白髯,再衬着此老标准的鹰钩鼻子,简直就像是个猫头鹰,即使那双眼睛也有鹰隼样的锐利闪烁,头上的头发,其白如银,却是过于稀疏,结不成辫子,稀稀落落,一任它四下散着,若非是身上讲究的衣着,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化外野人。
陆先生自此人现身之始,即对他有所注意,除了对方那一双的的光采、极是锐利的眼神儿外,却也注意到另一个较为奇怪的现象。
——即是在对方前额头顶当中,凸出个约有鸭蛋大小的疙瘩,任何人一望之下,俱会以为是个寻常常见的肉瘤而已,却是陆先生深精医术,更兼内外功力俱已有相当火候,一看之下,已了然胸次,即知道对方练有一种罕见的秘功,所谓的“气冲斗牛”,即身体内气九转真阴,功力达到一种崭新境界之后,因困锁过甚,无从发泄,乃至异军突起,在身体各处穴路寻隙而出,乃至有眼前一番怪相。
陆先生心里正自盘算着对方功力路数,卜鹰的一双炯炯目神,已直直向他逼视过来。
“陆先生真不愧神医,王爷的金安,全仰仗足下一力承当了!”
一面说,嘿嘿笑了两声,一只手拈着腮边绒球也似的白髯,眯着双眼睛,用着奇异的神态向对方打量不已。
陆先生在会见此人之初,已留了十分仔细,尽量不与他目光对视,偶然相接,亦瞬即离开。原因无它,自己也是练功夫的人,一个人内功到了一定境界,必将形之双瞳,即使知所收敛,也不能全然掩饰,明眼人一望即知,眼前这位“鹰七太爷”何许人也,自要特别小心应付。
“卜大人过奖了。”陆先生微微抱拳,越显谦恭地道:“老夫哪里敢当神医二字,承王爷召唤,自当尽力而已,王爷这个伤……”
“唉唉……”福郡王忍不住在一边道:“陆先生快瞧瞧我吧,这会子喘得又厉害了。”
说到喘,果真喘了起来,张着个大嘴,直向里面“倒”气儿。
陆安微微一笑:“王爷不必惊怕,喘喘无妨!”
随即又转向卜鹰道:“回头与王爷开刀放血,还要请卜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卜鹰说:“行,我又能帮什么忙呢?”
陆安说:“卜大人精于内功,回头我于王爷开刀放血之际,如果你能施展真气,充实王爷气海玄关,继而灌注全身八脉,这样或可使他平安渡过难关,不然,王爷年老体衰,气血不继,怕是眼前这一关,即不易通过。”
福郡王听到这里,直吓得全身发抖——
“卜大人,你……你就勉为其……难吧!”
卜鹰说:“王爷这是说哪里话?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好吧,陆先生你这就关照吧!”
李如眉回身外出,须臾转回道:“都好了,都照着你的吩咐,水也煮好了,只是宝三儿刚走还没回来,你要的药还没有……”
“王八蛋……”福郡王一面喘,还忘不了骂人:“他要是……误了我的事,我扒他的皮……”
“哟……王爷——”李如眉过去搂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您这是跟谁在生气呀?
气坏了身子划得来吗?快别这样了,嗯——乖!”
连说带哄,简直就像是在哄一个吃奶的小孩,福郡王还真吃她这一套,鼻子里哼哼唧唧,当真就不吭气儿了。
各人服侍之下,福郡王被搀到了隔壁禅房。
虽然是佛寺出家人的禅房,却因为惯常接待这些来自金陵的达官贵人,早已走了样儿,尤其是眼前福郡王所占用的这片院落,三间房子,美仑美矣,不啻王府内苑,极尽华丽之能事。
自从这位王爷住进来,附近的和尚都被暂时迁走,空下的惮房,代之以王爷的侍卫亲兵,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侍极严,除了几个惯常服务的和尚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越雷池。
却是看来如此气势威严的这位王爷,事实上竟是如此的不济,甚至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此刻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神医陆安,等候着对方的引刀一割,然后是生是死,犹在未知之数……
静室内密不通风,窗户都下着帘子,点着六盏孔明灯,是以房间里非但不见黑暗,反而异常明亮。
福郡王除了着一条遮羞的薄薄的绸裤之外,整个身子全部赤裸,却在他上身部位,插着一组十二枚金针——也正是这一组金针,才使得充满了惊悸并喘哮的王爷,得以暂时安静下来,尽管如此,他仍然怕得要死,瞪着一双眼睛,死人样的呆板麻木,脸上布满了虚汗。
陆安卸下了长衫,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两只手腕,神态极是自然。
卜鹰站在王爷睡榻的另一面,也脱下了长衣,里面是一身藕色丝质小褂。
“卜大人!”陆安打量着他道:“回头操刀之际,你要全神贯注,将真气徐徐发放,不可过急也不可过慢,记住,稍有差迟,对王爷来说,皆有性命之忧,请你务必要小心了。”
床上的福郡王全身为之一震,一双惊悸的眼睛,不自禁地盯向卜鹰。
卜鹰“哼”了一声:“放心吧王爷,有我保驾,你放一百个心……”随即看向陆安道:“陆先生要怎么出手,先说清楚了,此事关系重大,草率不得。”
陆安就一边沸水之内取出匕首,用一方洁净布中,将上面水珠擦净,现出闪闪寒光,看在福郡王眼里,真个怵目惊心。
“刚才我已大概与王爷说过,”陆安微笑着说:“王爷受伤太剧,大量淤血积存胸腔,虽为你真气所封不曾漫延,却不得流出,多日来已渐生腐臭,眼前第一要务,即是要把这些坏血放出。”
卜鹰点点头道:“有理,然后呢?”
陆安道:“然后却要看里面内脏是否发炎?能治不能?总之,老朽自当尽力就是,至于能否救得了王爷的命,实在说,也只能看王爷自己的命了。”
这番论说大不该当着病家,毫无忌讳放言直说,只听得床上的福郡王脸色大变。
卜鹰正待出言示警,陆安已向着床上的福郡王施出手法,左手转动之际,以极快的速度,又在对方赤裸的身上,插下了两枚金针。
这两枚金针,直取向对方“太乙”双穴。
福郡王顿时觉出伤处附近一阵发麻,严格说已不再有任何感觉。
随即他向卜鹰点头道:“卜大人可以发出真气了。”
卜鹰其时早已真气内蓄,聆听之下左手即行发力,平掌微吐,即有一道白蒙蒙的气体自掌心发出,直袭向福郡王气海穴位定住不动。
妙在这股真力,在卜鹰专一运施之下,不猛不徐,力道适中,一经注入福郡王体内,给他的感受真个是通体舒泰,无比受用。这番施展看似轻易,其实万难,须知伤者体力至衰,已濒垂死边沿,另仗陆安之“金针”定穴,妙手着春,奈何其本身气血亏损,已到了极点,整个放血过程中,如无卜鹰之内力适当支援,随时俱,有性命之忧。
此刻,卜鹰真力一经发出,陆安顿时有所感受,亦即知道,这位当今朝廷的一品侍卫,绝非浪得虚名,真正身怀绝技,是一个绝顶厉害的人物,亦即是敌人营中大大的一个劲敌。
故然,以他此刻之微妙立场,要致死福郡王甚而卜鹰这个厉害角色,都极其容易,无如大丈夫有所不为,尤其眼前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那便有所不同——将满腔仇恨暂压心底。甚而对卜鹰这等奸佞鹰犬,侍机出手,也有所不齿,自然,今日之后,再见面之无所不用其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矛盾的意念,设非是陆安之素日养性功深与老谋深算,万难为继。
无论如何,眼前救人第一。陆安却也能专心一致,心无旁骛。
随着他手中短刃指处,即有一道冷森林的寒光,直发而出。无待刀尖直接接触,反手之间,已在福郡王右肋骨隙间,开了个十字血口。
这一霎不啻是要命关头。
无愧于“当今华陀”之神医美誉,陆安果然手法娴熟杰出,右手操刀,左手却也不曾闲着——随着他手掌的轻轻落下,作势虚按,即有大股紫黑色的脓血,由对方破开的伤口处怒涌而出。
李如眉立刻以手中的瓦钵接住,转瞬间已及其半,这些淤血,正如陆安所说,在伤者体内,积存既久,早已腐臭败坏,一时间整个房间充斥着血腥气,其臭难当,中人欲呕。
眼前显然是最要紧关头,无论陆安、卜鹰,都不敢掉以轻心,一点也马虎不得。
却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先是一条人影,鬼魅般自空而降,现身之处,正当栖霞古寺背面矗立的钟楼,楼高十丈,半饰在浓丛碧叶之中。
这人好快的身法——挟着两膀巨大风力,呼噜噜直扇得林叶萧萧,却又落地无声,极其轻微地落向眼前福郡王所占据的这片“清幽别院”。
好可怕的一副造型——简直是画上钟馗。事实上,的确就是画上的钟馗。
一身肥大的红衣,头戴乌纱,腰束玉带,耸眉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