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大街上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做小生意的、卖艺的、杂耍的、算命的、剃头的、营营总总、五花八门儿,直瞧得小伙计铁蛋儿眼花缭乱,站在板凳上简直下不来了。
他这“鹤年堂”药铺子的生意还真好,每天从早上一开市,客人便陆续不绝,四个抓药的伙计忙得团团打转,还照顾不过来。
铺子里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难能的是,来此求诊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于“鹤年堂”药铺里常驻着一位深精歧黄医理的先生——陆安陆老先生。
提起陆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是命不该死的,陆先生总能为你带来希望,虽不能像华伦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本领,多年来确也活人无数,有口皆碑,号以“神医陆安”四字招牌,一经传开,远近驰名,“鹤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陆神医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为鹤年堂主人徐铁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肠,这就难脱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来。
徐铁眉有女小鹤,今年十九岁了,自小就拜陆先生为义父,很得陆老的疼爱,这些年跟着陆先生身边切脉看病,颇有长进,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给人看病了,由于人长得标致,医术又精,便为人取了个“妙手莲花”的绰号。
如此一来,陆先生便似乎能够偷偷懒儿了。
他年岁大了,也着实不能太过劳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鹤这么一个出色的传人,有事弟子服其劳,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场满能应付了。
就像今天——
陆先生到栖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不用说,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当,她还真不含糊,满能照顾。
说到陆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实则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痒”
倒是真的,实因是陆老多年来一直有这么个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艺精湛,无人能敌,惟一能与他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且是棋艺相当的,似乎只有一人,这人却是个“心如古井”,长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庙里,如此一来,陆先生每到手痒难禁的时候,便只好借“歇夏”为名常往庙里头跑了。
其实,鹤年堂的东家徐先生也精弃道,无如比起陆先生的段数却是差了一截,棋道这玩艺儿,非得要“棋逢对手”下起来才过瘾,否则就兴趣否之,而为遗憾。
如此一来,陆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纾贵”地一趟趟老往庙里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云游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遗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后,就像跟谁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这股子别扭劲儿总得十天半月才能过去。
遇着这般时候,也只有他的那个得意弟子小鹤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铁眉也得察言观色,特别小心,一个弄不好,照样给他“看脸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结着绳儿的辫子,由左面肩膀撂过来,衬着白中透红的细嫩皮肤,眉毛、眼睛总是不失秀气,看着就叫人心里舒服。
大姑娘今天着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气热,领口的盘花扣子开着,白酥酥地露着一截颈项,那一条黄澄澄的赤金链子,瞧着也就更入眼。似乎是这链子天生就是配她这样的人戴的,再沾着点儿汗渍,那肤色愈加润如美玉,确实秀色可餐。
面对着这么多,似乎永远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还是真有耐心,永远也不急躁,那一只“切脉”的手,细白修长,拿切着病人的腕脉,极是适当,所谓的“望”、“闻”、“问”、“切”样样在行,一点也不含糊。
这位老大爷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儿不利落,由两个儿子搀着,半天才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说他的病见轻了,口齿是那样的不清晰,说了几个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样地流了下来。
大姑娘细心地听,小心的看,仔细地切了他的脉,断定他是中了“寒风”,看看师父以前开的方子,有“手撒脾绝、眼合肝绝,两目上窜、发直面赤、汗下如珠……当补元气以固本。六脉沉细,以三生饮加人参灌之”极是中肯,就着老方子,问明病者现况,加减一二味也就行了。
两个儿子千恩万谢,四只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脸上身上转着,却是腻着不走。
那年头儿,也只有走马卖街的江湖女人才抛头露脸,像眼前这般斯文姑娘悬壶市面,为人把脉看病的却是不多,更何况这般秀丽姿色,自不免有些惊俗。
被人看得烦了,她便皱着眉毛说:“你们二位也看病?快抓药去吧!老大爷还等着喝呢。”
好不容易打发了爷儿三个,外面一阵混乱,药房里起哄似地乱了开来。一个伙计跑进来,对徐小鹤说:“大姑娘快去瞧瞧吧,发病了,发病了,咬人!”
病人发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寻常。
大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掀开帘子来到药房,可不是吗,只见一个穷汉,撒泼也似地在地上打滚,时而学着狗吠,龇牙咧嘴,样子极是狰狞,惹得各人惊慌四逃,胆小一点的都爬上了柜台。一个病人躲避不及,被那发病汉子抱着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两个伙计都拉不开,被咬者哇哇直叫,现场鸡飞狗跳,一发不可开交。
疯汉这一口咬的还真厉害,一任那两个小伙计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开,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妈,两只手只是用力地拉扯着疯汉的头发,却是无论众人施出什么方法,总是扯他不开。
有人急了,抡起柜上的算盘,狠命地直向那疯汉脸上乱打乱砸,以致鲜血满脸,仍是无能让那汉子松开咬人的嘴。
看着这样的一个场面,徐小鹤吃了一惊,叱了声:“不要打了。”
伙计见她出来,一时俱都止住了盲耸骚动。
两个伙计各自拉扯,直嚷说:“大姑娘快看看吧,这可怎么办?”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声嘶力竭,咬处鲜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处适当后小腿下方大筋,设非是筋肉结实,一块肉早已被咬了下来。
疯汉尽管血流满脸,犹自怒目凸睛,一任对方施以何等巨力,却只是死咬着对方不放,非仅如此,却自其口鼻里发出狗也似的怒哼之声,像煞一只恶狗。
徐小鹤来到了眼前,一只手拿着那咬人凶汉的后颈,另一只手反过来,由下而上,向着那凶汉下巴上微微一托。
说也奇怪,方才那么多人,施出了浑身解数弄他不开,眼前大姑娘却只是轻轻一托,二者便分开了。
被咬的人哭叫着逃开一旁。
咬人的那个凶汉,这一霎竟似凶性大敛,两只死鱼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动了,却是先时张口咬的那张嘴,竟是合不拢来,牙齿上满是鲜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样地只是颤抖不已。
专司账房的贾先生,在柜里嚷着说:“这是羊癫疯,我见过,姑娘能治么?我看把他抬到一边躺着,过会子就好了!”
徐小鹤点头说:“治是能治,只是得费些事,来吧,把他先抬进去,让我好好瞧瞧!”
随即支使着几个人把那发疯汉子抬了进去。
贾先生叹息着四下安抚,药房里为此一闹,不无小损,两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鱼缸也倒了,满地都是水。
看看这种情形,贾先生不免大发牢骚道:“这可是从何说起,东家又不在,弄坏了这些东西谁管赔?真是活该倒霉!”
那个被咬的人,坐在一边还直叫疼,无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着要店里的人给他看伤,说是腿部肿了,贾先生只得好言劝说,把他带进里面医治。
这当口儿,小鹤已洗干净了手,为那疯汉子身上插了一组金针,说是这人患的是“癫痫症”,病在金肺,命人取来“定痛丸”捣碎,用乌梅风引汤冲和,徐徐灌入那人嘴里,又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会儿,这人就醒了,瞪着一双眼睛,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着,似乎先前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鹤和颜悦色地告诉他说:“你得这病有多久了?”
那汉子张着嘴,语焉不清。
小鹤又问:“你父亲或是你爷爷也害着这个病吧?”
那汉子怔了一怔,目现惊异地连连点头。
小鹤说:“这就对了,这病多是由祖上传下来的,我今天给你开些丸药,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间断,但要断根,却是不能,不过可以暂时保证你不再发作,十天以后你再来,那时候我师父陆先生亲自给你看,准能把你这个病给治好。”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针拔下,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着小鹤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药,朝她拜了一拜,转身大步离开。
一个伙计忙叫着他说:“喂喂!你还没给钱呢!”
小鹤赶上去说:“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听见,顿了一顿,面有惭色地垂着头,径自离去了。
天也不早了。
经过先时那么一闹,看病的人都走了,却惹来了大片闲人堵着门口不走。
贾先生吩咐说:“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伙计铁蛋儿放下帘子,劝说了半天,才把一干闲人赶走了。
却一回头,还有一个赖着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长板凳上,半倚着墙,这个人像是睡着了。
瘦瘦高高的个头,着一身灰夏布两截裤褂,脚下黑面千层底布鞋,一点也不华贵,却是干净素洁,衬着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张脸子,倒似有几分斯文气质。最起码不是常见的一般江湖苦力脚色。
贾先生咳了一声,走过去说:“这位先生明天请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颇似怅惘地向对方瞧着,他当然不曾睡着,不过像刚才那样热闹的场面,却能闭目假寐,视而不见,倒也有些涵养。
贾先生待将再说些什么,里面姑娘却隔着窗户看见了,传话说:“叫他进来吧。”
就这样,这个人乃被请了进去。
乍然相见,徐小鹤心头微微一惊。
——这人虽病体支离,却掩不住眸子里蕴含的炯炯神采,再者举止悠悠,显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读书不多,见到读书人总不免心存好感——眼前这一位,只瞧外表这模样,八九不离十,准是个秀才。
“看病?”小鹤微含笑靥问说,“哪里不舒服?”
这人点了一下头,不拟多说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对方“把脉”了。
徐小鹤一笑说:“好吧,让我瞧瞧你的脉。”
医家所谓的“望”、“闻”、“问”、“切”,其实这“切”之一字,最为讲究,一个擅于“切”脉的良医,只凭着切向对方腕脉的几根手指,即可测知对方体内的一切疾病。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来人索性便不与多说,要对方由脉中测知了徐小鹤静静无言,只凭着三根纤细手指,拿切着对方的腕脉,用心聆听。
灰衣人索性闭上了眼睛,显出了一派安宁,却是病势非比等闲,时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颈项,发出了冗长的呼吸,已是无能自恃。
松开了把持在对方腕脉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鹤脸色平和地向对方道:“换那只手。”
所谓的“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总要左右双手都看过才能断定。
两只手的脉俱都切过之后,徐小鹤转目窗外,似在运神凝思,显然对方病情有些特别。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鹤回过脸,着实地向他打量了一下,点头道:“你的脉象洪大,时有火暴之息,看来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内伤——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声,讷讷道:“以姑娘所见,又是伤在哪里?”
徐小鹤道:“由脉象上看来,应在肝、肾之间,伤势很重……这又是怎么回事?”
灰衣人苦笑着连连点头道:“看来姑娘医术果然已得陆先生真传,倒也名不虚传—
—”
微微顿了一下,这人才又缓缓说道:“不瞒姑娘,我这伤连日来已服药不少,今天来这里,原指望见着陆先生,由他亲自诊治,却是不巧,陆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应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这伤势很重,不能再耽误了。”
短短的几句话,这人说来却也并不轻松,两眉间甚而凝聚着成粒汗水,语声一顿,立时收口,紧紧闭着嘴唇不再言语,似乎生怕再一张嘴,气跑光了的样子。
徐小鹤却已由对方一番谈话声音里测知了他的病情虚实,顿时脸色凝重地道:“看来你肚子里面还在流血”,竟像是没有止住——”
灰衣人眼睛睁了一睁,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问:“这伤有几天了?”
灰衣人扬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鹤惊道,“这么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伤么?”
灰衣人点点头,站起身来。
一室之隔,设有病床一张,陆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诊断内科为主,却是遇有特殊情况,有些外伤跌打也在诊治之列。即使专为医治内科,有时候按摩检视也属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轻轻撩开了夏布短衫,里面却包扎得十分结实。
徐小鹤亲手解开了包扎的布条,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侧转过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伤处一片红肿,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却在这大片红肿之处,现有三个黑点,每一个都约有当今通用的制钱般大小。
徐小鹤看在眼里,更不由心里一跳。但是表面却不曾现出——
她随即用两根手指,试着在那片红肿之处四周轻轻按了一遍,点头道:“处理得很好,这里的几处穴道,都已是像点住了,你刚才说已经吃了几副药,是谁给你开的方子?”
灰衣人说:“是我自己。”
“啊!”徐小鹤说:“原来你也会看病,这就难怪了。”
说时,转身到一边药柜,打开抽屈,由里面找出了一个绸包,颇为慎重地打开来,拿出来一个匣子。
灰衣人半转过身子,说:“姑娘要动刀放血?”
“不错!”小鹤微笑说,“可见你很内行,这里面瘀血很多,不放出来不行,你以为呢。”
灰衣人沉声道:“你说得不错,只是我已放过三次,坏在随放随出!”
徐小鹤弯下身子,细细察看着他的伤处,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受的是毒伤,而且你显然很内行,已经自己动手封住了几处穴道,尤其是气海上通心脉的气路,都已封闭,这样毒气虽重,终不致于攻入心脏要害,手法很利落、干净……足可以悬壶当市,给人家医病了,您贵姓?”
灰衣人说了个“宫”字。
“宫?”小鹤点称了声,“宫先生。”
灰衣人苦笑着说:“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说的那么高明,今天也就就不来找你了,你说得不错,我是中了毒伤,而且毒性很烈!”
“岂止是很烈!”徐小鹤缓缓直起身子,“简直是奇毒无比,你自已看看吧!”
说时,她把一枚小小银刀探向对方眼前。
银刀上光泽尽失,一片乌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鹤按着他说:“不要动——”她随即用手在对方伤处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脓血,由刀口开处淌出。血色紫黑,极是浓稠。
平常这类情况,多由店内的伙计帮忙,今天却是徐小鹤自己动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个小小杯盏接着,足足接了有半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