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倒卧血泊。
“不得了啦——皇上杀人了!”
“皇爷疯了,杀人啦……快逃命吧……”
几个内侍疯了似地夺门而出,霎时间哭叫声传遍了六宫。其时宫中凶讯频传。一云太监王相尧已经开了“宣武门”,统率着千余御林亲军降了闯王,兵众大举,即将入宫,再加上皇爷发疯亲手杀人的消息,一经渲染,顿时间整个大内俱为之震动,沸哭如雷,人人意图逃命,哭号狂奔,真如鬼魅世界。
朱由检其实并没有疯。只是刺激太深,人到了这般光景,已无能自主,他只是执著地去追循一条自己认为当走的路而已。“国君死社稷”,他不但要自己殉国,也要那些属于他的女人,为免遭贼人的蹂躏侮辱,一同随他而去。
飕飕寒风,战栗着他形销骨立的弱肢,却是情绪的高亢,已无能自己。
“皇爷……您老就歇歇手,饶过了他们吧!”
一个颤抖的影子,用着颤抖的声音,在向他哀哀乞求,一面频频叩头。
朱由检闻声一愣,只以为身边的人俱已逃命星散,想不到此时此刻,还有人不怕死地在自己身边。
“是谁在说话?”
一面说,他奇怪地向这人望着。
其实,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早已经告诉他这人是谁了——
“王承恩?是你——”
“是……皇爷……”
一面说,只是痛泣叩头不已。
是时宫中盛传李闯王已率众逼近大内,再加以皇帝发疯,动刀杀人,几百名嫔妃、宫女已投河自尽,皇后、袁妃的相继自杀……这么多耸人视听的消息,一经散播开来,莫怪乎整个大内为之沸腾,“三千粉黛”哭号连天,奔走无复门限。大树一倒,猢狲尽散,形象之惨烈,简直不忍卒闻。
“您起来……俺们爷儿两个说话……朕有事交待你……”
“皇上……奴才不敢……”
“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出奇的镇定——王承恩惊了一惊,缓缓站起。
“我总算没有看错了你,要是文武百官,人人都像你一样对朕忠心,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声音是那么的低沉、凄凉。、
感觉着皇上已不似先前的冲动,王承恩略略放下了心,却是大势已去,敌骑将临—
—皇上他能幸免吗?一想到这里,王承恩只觉着手足发颤。
“皇上……是时候了,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哼……这个我当然知道!”朱由检冷冷地说,“你快代我去传几道旨意,要张太后、刘娘娘、懿安皇后、李妃、谢妃……叫她们都死,自己上吊吧……不要等着我亲自下手……”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舌头打颤说:“这事原不应皇爷……自己费心……
奴才这就去……去……”
“快去!”
“是……奴才去去就来!”
他终是放心不下,匆匆找来几个太监,要他们分别传旨,随即回到皇上身侧。
“奴才已叫人把皇上的旨意分别传下去了……皇上,天可是就……您……得快……”
一面说,王承恩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他其实在万分危急之中,也作了必要的准备,在“中南门”备了八骑人马,以备紧要关头,皇上的出亡之用,只是却不敢事先透露,更不能贸然提起。
果然,朱由检还有他自己的打算。
“还有一件事!”看着王承恩,朱由检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走……到寿宁宫去……”
王承恩一楞说:“皇爷是要去看长平公主……”
朱由检没有吭声,一双眸子闪烁有光。王承恩打了个哆嗦,嘴里应着,心里不禁狐疑,莫非他心里还在动着杀人的念头?——又岂能向自己亲生女儿下手?
思念中,朱由检已率先而行。
此去“寿宁宫”不过一箭之距,王承恩一面快步迫上,心里却频频打鼓。
原来皇上居住的“乾清宫”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再加上当中的一个“交泰殿”,即所谓的“后三宫”。至于众嫔妃居住的东西六宫,却在“后三宫”的东西二侧,分隔着“日精”、“月华”……等八处宫门,这片占地广大的深宫内院,再加上各皇子、公主居住的另外五组同式样的宫殿,即是后来民间俗语所谓的“三宫六院”了。
“三宫六院”事实上正是皇帝居家所在。建筑之华丽、庭园之幽美,自是不在话下,御花园里多的是奇花异石,亭台楼谢,美不胜收,只是眼下,由于义军的即将入侵,皇上的动刀杀人,传说纷纷,人心早已大乱,宫娥们相互奔走,大哭小叫,乱到无以复加。
朱由检一径来到了长平公主居住的“寿宁宫”时,公主先已有了知会,正由两名宫女侍候着穿衣出见。
天已蒙蒙地亮了,却有大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叫嚣不去,飞雪如絮,混合着细小的雨丝,落向地面即为之融化,阴森寒冷,前所未见。
朱由检方自踏入宫门,长平公主已彷徨出见。
这一夜她连惊带吓,哪里能睡得着?乳母方氏好话哄说,不待天亮,便匆匆起身,打点整理了一些物品,预备听候父皇的旨意发落逃生。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生得白皙高躯,平素极得父母的宠爱,是以在乍然听得父亲动刀杀人的消息,还不能相信,尤其不会想到会对自己下手。
这一霎她彷徨出见,乍然看见父亲手持宝剑,全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吓得哭了起来。
朱由检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凄惨苦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投生我家,大妞儿——你就认了命吧!”
长平公主只顾低头大哭,尚还没有领会出父亲话中之意,忽听得身后乳母方氏的一声惊呼,慌不迭抬头一看,父亲却恶煞凶神般来到眼前。
——她这里才自吓得惊叫一声,朱由检掌中那一口龙泉宝剑,已当面直劈下来。
长平公主惊慌中忙举左手以格,正中臂腕关节,“咔嚓”一声,将一只左腕生生斩断坠地。
公主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她身后的乳母方氏“啊唷”惨叫一声,蓦地扑前抢护,却为朱由检第二次挥出的剑锋,正中后颈,一时怒血飞溅。
长平公主连疼带惊,早已晕厥。
朱由检大声喘息着,踉跄进前,一面用左手衣袖掩着脸面,一连又挥砍了两剑,却都斩空,落向地面……随即放声大哭,抛落手中长剑,转身夺门而出。
(引子) 归天
凌晨的曙光,冲开了重重晓雾。
在一片灰白天光里,看着紫禁城那么大的巍峨建筑——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宫殿城池(按:占地七十二平方米,为当今世界最大的皇宫),起建于明成祖永乐五年,完成于永乐十八年,调集当时农民军工参加兴建,人数达四十万众之多,很可能是自有人类以来,除了万里长城之外,最伟大的建筑了——它的兴起,显示着一个封建王朝的壮大和飞跃,睥眼一世,神圣、骄傲、不可侵犯……
然而,今天——崇桢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在这个朝代的主人迁入这个官殿之后的两百二十四年之后,却由于它的积弱不振,外御无力而不得不拱手让人,岂非是天大的讽刺?
这也正是这个可怜而可悲的皇帝朱由检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为什么祖宗开创的一片大好基业、江山,到了自己的手里,竟会沦落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什么百官无能,朝纲不振?
为什么天灾人祸连年不断?
为什么自己一力搞好,忠心国事,所得到的竟是无一事好,国之亦亡?
为什么?为什么……
聚集在他脑子里的几百个、几千个为什么,那是他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了。
长夜即尽,泪已枯干。
远近城池的烽火狼烟,犹自清晰可见,似乎正在述说着一次改朝换代的残酷战役的结束,抑或是方兴未艾?
在脑子里构思着这样的画面时,朱由检甚而听见自己的心正在滴血的声音。
他知道敌人的铁蹄即将大举进入皇城来了,这个时间随着黎明的来到,也就更将迫近,可悲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大明朝的皇帝,甚而至今尚保有着南疆半壁江山的实力,此时此刻,却悲哀到一筹莫展,坐以待毙的地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当前殿紧急召集百官的钟声当当响起时,他犹自引颈顾盼,企冀着那些平日为自己最器重的谋臣的到来,哪怕只是一个两个……此时此刻,也将能为自己带来一份温暖,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个人都没有来……
随着钟声的洋溢,惊飞起大群的乌鸦,再次地在眼前盘飞叫嚣不止,似乎在诉说着一种不幸的来临……该来的终究要来,而该“去”的终究亦是要去……
朱由检缓缓地由椅子上站起来,发觉到侍候自己的四个内侍,正倚着廷柱子在打盹儿,可怜他们,为了侍候主子,这几天压根儿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倚着柱子竟都睡着了。
前殿里燃着两盆炭火,火势仍炽——原指望着举行自己毕生的最后一次早朝——事实证明,这该是何等不切实际的一种幻想。
朱由检这个一厢情愿的梦,在一番痛定思痛之后,总算彻底的警醒觉悟。
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了前殿,迎着晨羲的寒风,只觉着遍体生凉。
朱由检缓缓而前,仿佛失魂落魄。其时,大片乌鸦兀自在当空盘旋不去,聒噪的声音,相应着朦朦天色,偌大的深宫殿宇,在一夕乱嚣惊魂、翻天覆地之后,这一霎所显示出的竟是出乎常情的宁静,却是这宁静又能持续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君臣二人默默相对。
是日——三月十九丁未日晨“卯”刻左右,朱由检携同亲信太监王承恩入内苑,登上了万岁山之寿皇亭,也就是日后人称“万岁山”的红阁,自去冠冕,以发拂面,自缢于一棵矮小的槐树之下,“驾崩”了,享年三十三岁。
太监王承恩同时在他对面的一棵小树上也上吊死了。
李自成于次日三月二十戊申日“午”时进入大内皇宫,遂登“皇极殿”下令大索帝后,直到次日“己酉”午时,才在煤山找到了皇帝的尸体,经过了一番争执,于二十三辛亥日,连同前死的周皇后一并以帝后之丧仪葬之,还设了祭坛,准许百官的哭拜祭吊。
为抚平人心,李自成率百官亲自往祭,在坛前四拜垂泪……
明室降臣百官,按次唱名,向李自成叩见,李自成南向坐,牛金星、刘宗敏左右陪恃,俨然帝王之尊。
随即传来消息,太子与定王遭内监出卖献上,为刘宗敏所收押,李自成封太子为“宋王”,留住于西宫,封定王为“安定公”亦留住宫。却是“永王”下落不明,遍寻不着(按:见清计六奇所撰“明季北略”卷下),那首先开门纳降的勋戚总督军务的朱纯臣,以及襄阳伯李国桢,先后俱以动机不明,遭李猜疑被杀。
先者,朱由检于十九日凌晨五鼓,斩杀爱女长平公主,于“寿宁宫”,断其左臂,公主未殊死而闷绝于地。传说后为尚衣监何新入宫所见,负之而出,自此失踪不见,与其弟永王之神秘失踪共称神奇,极是不可思议。
李自成虽占据京师,入主大内,不过一月时光,即为吴三桂联合清军多尔衮所逐,而于其败离京师之前一日(四月廿九日)匆匆即位称帝,国号大顺,继而兵败山倒,退守晋陕,终于次年之闰六月,败湖广,落单于武昌府通山县东九十里之九公山,为一金姓打死。
明朝自崇桢帝朱由检吊死煤山之后,大好江山尽皆落于清军之手,李自成之后虽有福王、唐王、桂王、鲁王之陆续称帝,苟延残喘,表面上像是延续着明室正统,事实上尽皆处于流亡局面,一无作为,可悲可叹。而于此朝代递接,汉满争雄。大兵来去,赤地千里,多少可歌可泣故事,一经着笔文字,却又十足多彩多姿了。
一
金陵,鹤年堂。
两百年的老字号了。
瞧瞧那块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鹤年堂”三个大字,写得是笔力苍劲,大气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统四年,兵部尚书王骥的手笔,如今已是大清国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两百来年了?
传说是顺治皇帝出家当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疮痍,好不容易平了残明各帝,把郑成功赶到了台湾,无端地又闹起了三藩之乱,整个西南乱七八糟,看来是汉人不甘雌伏,侍机侍动,新主子年轻气盛,决计要斩草除根,镇压到底,这就怪不得到处风声鹤唳,人心吃紧了。
但——六朝金粉,龙盘虎锯——南京就是南京,再说,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钱好赚,老百姓只要有饭好吃,谁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来顺受”就是。
老中药铺——“鹤年堂”两百年的历史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再说,开的是“救人济世”的买卖,年头越是不对,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兴盛,你还真把它没办法。
午后的阳光斜着照人,瞧着刺眼。
小伙计“铁蛋儿”搬过一张条凳儿来,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帘子缓缓放下一半来,高度正好挡太阳不挡人,这就行了,整个药铺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阴凉。
对面那家“寿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头棺”,又笨又重,总得七八个大小伙子才抬得动,这样讲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总得是那有钱的大户人家、或是现今“官”字号的人的,才能享用。
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说是南京城防一个姓赖的汉人总兵死了——暴疾而终,不几天又传说多锋元帅一个小舅子善小贝勒在逛鼓楼时叫人给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翘了辫子。
不用说,这两件事都够邪门儿。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传说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没死人不知道,不过事情绝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条巷福郡王府门内外那副忙活劲儿,以及官人的刀剑出鞘,杀气腾腾样儿,也就可以猜想个八九不离十,不用说,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么飞来横祸。
这就怪不得南京城这几天传言纷纷,汉人说是“天佑大明”、阴灵不死,出了反清复明的大英雄、大豪杰了,又有人传说是前“开国和硕亲王”吴三桂派来的“铁衣卫”
杀手干的,目的是专杀前朝汉人的降将和满人亲贵,而官方的画影图形告示,却只是“低姿态”,一概以“刁民”、“顽寇”、“盗匪”称之,绘制的图影,却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几个——可不是,人头至今还在“号斗子”里悬着呢!
要说起来,这“枭首示众”的勾当可真缺德,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往笼子一搁或是往墙头一挂,三天以后再瞧瞧,竟似缩小了一半,不过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脸皮子干黄皱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年头兵荒马乱,朝廷用兵,连年战祸不息,乱世人命不值钱,死个把人真跟杀口猪似的,毫不稀奇,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处世原则,说是“麻木不仁”吧,也许便是当今这个世道的最佳写照。
十字大街上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做小生意的、卖艺的、杂耍的、算命的、剃头的、营营总总、五花八门儿,直瞧得小伙计铁蛋儿眼花缭乱,站在板凳上简直下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