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
远远站住脚,撇着满口的京腔,学着旗人的规矩,冲着老和尚还打了个“扦”儿,一条花白的小辫儿,不自觉地甩到了前头。
老和尚“呵呵!”笑了两声,合十为礼道:“不敢当,这不是崔管事的吗?”
“可不您哪。”老崔挤出一脸的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有请,老师父您这就去一趟吧!”
所谓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镇佛寺的郭镇台——这位郭镇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门军门以次最具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外号人称“郭剥皮”,平日专与汉人作对,本朝与明军在江南的数次战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处世手腕老成圆滑、喜怒不着于形,全然肚里有数,必要时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阶层,面相红白,确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阴险人物。
老方丈对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唤,心里已有盘算,当下合十含笑道:
“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这就去吧!”
老崔说:“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频频打躬,满面含笑,那样子怎么看也是个老实好人,却是猛大师早已断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长衫,因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显得其貌不扬,郭镇台手下精兵近万,身边护卫个个英挺高大,何以最称亲近的一名贴身随从,却用了如此有碍观瞻的一个老朽!只此一端,进而推想这个老崔,当知其绝非等闲了。
猛大师进入禅房换上一件杏黄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伫立等候。
换好袈裟之后,猛大师由禅房步出——老崔正背着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细打量,只见他后面长衣下摆,高高卷起扎在腰间,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刚才翻山越岭,还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师父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啊!”
猛大师呵呵笑着指向对方身后说:“这装扮有欠斯文,却又为什么?”
话说得过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觉,不觉怔了一怔。
分明是刚才施展轻功,登山越岭,将长衣盘起,由于来得匆忙,一时疏忽,竟忘了事先打点,落在猛大师这个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声,老崔“嘿嘿”笑着,一面将长衣理好。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方才来此偷窥伺听的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个老崔了。
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无叶和尚的谈话?莫非无叶和尚已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
这位郭镇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地笑口常开,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个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肠。所谓的公门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苍生有幸”,而这个人的真实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想一想对方那个脍炙人口的外号就不难测知。
郭剥皮。
能够配“享有”如此外号的人,当然绝非等闲,是以老方丈在蒙对方宠召来见时,内心也就格外谨慎。
“老师父这两天可好?”郭镇台一脸堆笑他说:“我一直就想找你来聊聊,却总没有空,别瞧我如今住在你这庙里,每天来见我的人还真多,事情又杂,赫赫……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却是没有这个福份。”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微闭双目道:“公门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则无论何处,都是一样,正是有福之人——南无阿弥陀佛——”
“老师父说得好。”郭镇台一双手摸着圆圆的下巴说:“你说公门之中好修行,我却说置身公门,身不由已,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上面责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吗?
我今天找老和尚你来,就是要与你取个商量,还请老师父你多多帮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要能为施主尽力,一定从命。”
“这就好。”郭镇台呵呵有声地笑了:“你这庙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已大概有个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师父小和尚也都认识的差不多了,没见过的不过三两个人而已。”
猛大师又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是说……”郭镇台干咳了两声,身边人早已献上热茶,另有个漂亮的小厮,跪着单腿,把一个水晶雕花的鼻烟壶双手奉上。
猛大师这才注意到,敢情这位郭镇台今天身边的排场颇不寻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内的老少随从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带有腰刀的劲装汉子侍立左右,气氛森严,却又为什么?
“你们这里达摩院的师父,无叶和尚,我听说回来了,今天想见见他,请老方丈你传他进来一趟,本座有话要亲自询问。”郭镇台的脸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烟壶的鼻烟倒在掌心里,着实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才算过足了烟瘾。
“怎么样呀?老方丈。”
郭镇台冷冷一笑,接着道:“还有那位叶老居土,我等他这么久了,可老也不见他回来。”
猛大师合十讷讷说道:“叶老居士一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来,可得费点事,至于无叶师父,倒是可以随时招呼。”
话声一顿,向外面高喧一声:“来呀——”
进来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示。
老方丈道:“去达摩院看看无叶师父可在,请他来一趟。”
小沙弥领命,待去的当儿,即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道:“无量佛——方丈师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话声既已,一个蓝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迈步进来,正是那个身掌达摩堂的无叶和尚。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郭大人正传话要你来见,还不上前见礼?”
无叶和尚应了一声,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为拜:“大人召贫僧,有何差遣?”
郭镇台“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眼睛只管频频上下向对方翻着。
“你就是无叶和尚?”
“贫僧便是!”
“我听说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问。”无叶和尚双手合十道:“早年随师父练过几年,谈不上好,外出化缘,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镇台说:“我手下的马统领告诉我说,你有非常身手,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饭,有这么回事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道,“马统领太夸奖了,贫僧哪里有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这个和尚很会说话,我看你不大简单。”
“大人这句话,贫僧可就不懂了。”无叶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只是傻傻地向对方望着。
“我只问你,福王爷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庙里?”
“阿弥陀佛!”一旁的猛大师看出不妙,忙代为解说道:“福王爷遇难那天,他不在庙里,正好在南京化缘未回,请施主明鉴。”
“我已经查清楚了。”郭镇台冷冷笑了一声,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错……”老方丈说。
郭镇台由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纸条,打开来看看,笑着说:“七月十四日离开的,七月十六回来的,是不是?”
无叶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镇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太巧了一点吗?”
“什么巧了一点?”
无叶和尚被弄得一头雾水。
郭镇台赫赫笑了两声,冷冷说道:“福王爷却正好在十五号遇的害,你十四号离开,十六号回来,单单十五号不在庙里,这不是存心故意避开,太巧了吗?”
“这个……”无叶和尚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认为福王爷的遇害,竟是贫僧所为?”
郭镇台脸色一沉道:“难道不是?”接着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四名卫士霍地一字排开,拦在门口,阻住了正门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侧面掠身而近,落身当前。
这人五十上下的年岁,紫面阔臂,一身黑绸劲服,却把一条十二节锁子亮银枪缠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枪松头,紧紧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这人单手抱拳道:“无叶和尚,还认识我吗?”
无叶和尚向来人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姓马的统领。此人初来庙时,即多次借故在达摩堂盘桓不去,有一次适当和尚们正在练习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较量拳脚,进一步指名与无叶和尚过了招,当时双方未尽所长,却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无叶和尚一看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马施主!”无叶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马统须哼了一声,瞪着对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爷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受绑?”
“无量佛!”
看到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转向郭镇台双手合十道:“郭大人!
这是为了什么?无叶在本寺多年,言行谨慎,绝无不轨行为。”
“老和尚,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镇强摸着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来到你这庙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当是住着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这个和尚,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老和尚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着手拍座把,叱了声:“拿下。”
话声甫落,在场的那个马统领早已忍不住,突地一个垫步袭进,掌中亮银枪“唰啦。”一响,抡起一道寒光,直向无叶和尚脖颈上绕去。
无叶和尚“嘿”了一声,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对方手腕上磕去,就势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转出三尺之外。
马统领的亮银枪往回一收,哗啦握住了枪头,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当着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到底有多厉害。”
右手倏翻,亮银枪“唰!”地甩起,银星一点,直取无叶和尚咽喉要害。
却为和尚抡起的右掌一掌劈开。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飘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转向座上方丈合十为拜。这位职掌达摩堂的中年和尚朗声道:“方丈师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规,你老人家也看见了,他们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这就放肆了。”
话声未已,那位马统领早已自背后快速袭来,厉叱道:“哪里走。”亮银松“铮”
的一声,毒蛇出穴,直向对方心窝上扎来,无叶和尚。“嘿!”一声,腰肢一挺,一个反身,噗噜!衣袂声里整个身子已经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镇台忽地出声叫道:“简直是飞贼,给我快拿,别放了他。”
话声未已,马统领却已拧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镖,却为上面的无叶和尚大袖一卷,“当!”地挥落地上。
紧接着无叶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飘落而下——像是一只硕大的苍鹰,直袭当前殿门。
却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卫士,容他不得,无叶的身子方一落下,蓦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进,刀剑齐下,一齐向和尚身上招呼下来。
这般阵仗,却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师吃惊,更不曾把那个无叶和尚吓着,刀光剑影里,耳听着一阵叮当声响,俱都在无叶和尚展开的大袖时撒了一地。
无叶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驼背弯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还想走吗?”
话声出口,猝然伸出鸟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着无叶和尚脸上直抓过来,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声,猛然举掌相迎。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开来——像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向两下斜飞而开。
老崔向左,无叶向右,各自腾飞出八尺开外。
这一触看似无奇,其实却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一击,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数。
无叶和尚显然被此一击之下,触动了无名之火。
“阿弥陀沸——”一片红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脸上,目视着对方站在角落处的那个老崔,冷冷说道:“崔施主好历害的鹰爪力,和尚差一点招架不住,丧了性命,倒要好好领教一二。”
说话的当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备。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师留意到了,无叶和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分外闪烁明亮——原来这和尚自幼练有。“童子功”,内力精湛,及长之后兼习佛门的“般若神功”,两相会合之下,成就一身铜筋钢骨,一经施展,对方敌人设非事先有所发觉,简直不易防范,轻者受伤,重者丧命,在所难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实在不愿意再涉入过深,偏偏对方官人竞把福郡王的死,与庙里的和尚纠缠一起,无叶和尚显然尽为对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态之严重,将危及整个佛庙,五百僧侣俱将遭祸,而无叶和尚自身本人,更将永世不宁,不堪设想。
有见于此,老方丈不能不运用慧剑,临场有所取舍——
“无叶——不得无礼。”
一声断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来得突然,使得在场各人俱都为之一怔,顿时止住了动作。
无叶和尚显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对方一拼,老方丈这一声断喝,有似醍醐灌顶,使得他为之一惊,登时正襟肃容,转向老方丈合十为拜,口宣佛号,听候旨令。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胆,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违我寺庙清规。”
“老师父,”无叶和尚诧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见,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师再次申斥无叶和尚,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宣道:“阿弥陀佛,请大人唤住手下,才好说话。”
郭镇台“赫赫”笑了几声:“这个达摩堂的和尚,好厉害,你敢说福郡王的死,与他无关?那一天装神弄鬼的那个人不是他?”
猛大师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亲眼所见,无叶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这么多人,拿刀动剑,无叶和尚若不出手自卫,势将落得横尸当场,尸身无全了。”
郭镇台冷笑道:“不这样,他焉能自现身手?看来那个装神弄鬼,吓死福郡王的人就是这个和尚,来呀,给我拿下。”
“慢着!”猛大师出声喝止说:“施主这么一来,可真是造祸佛门,逼着和尚造反了。”
郭镇台一愣道:“老和尚这话怎么说?”
猛大师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无叶和尚原本无罪,岂能因为练有武功,就断定他是那一天吓死福郡王之人?本庙和尚习武者,又何止无叶和尚一人,这么一来,岂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镇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实告诉你吧,什么人都无可疑,就只是这个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他就该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将此事调查清楚后,秉公处理发落,嘿嘿,我只问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