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亦不免为爆炸开来的火星所中。
耳听着“波!波!”两声细响,长衣下摆,左侧大袖各着了一点,吱吱声里,冒起了大股黄烟,紧接着呼的一声竟为之燃烧起来。
“鬼影子”许天梭一时大喜,眼看着对方中弹火起,哪里肯轻易放过?怪啸一声:
“老儿,哪里走?”蓦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飞燕掠波般,己扑到了陆安身前,双刀并举,长虹架波般直向对方身上砍去。
这一手至为狠毒,乘虚而入,防不胜防。
却不知陆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时不慎,虽然长衣着火,却不曾伤着他身上肌肤半点。
许天梭双刀并至,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却在陆安不着痕迹的一式巧妙“金蝉脱壳”时,褪下了身上长衣。
非但如此,那一袭着火的长衣,更在他巧妙手法运施之下,有似火龙一条,呼地盘空直起,“呛啷”声响里,已把来犯的两口长刀卷在一团。
紧接着陆安一喝叱:“撒手!”
长衣振处,力道万钧。
“鬼影子”许天梭只觉着两只掌一阵发热,一时间竟为之虎口迸裂,掌中双刀随即脱手而出,呛啷啷坠落十数丈外。
许天梭“啊”了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待将退身却已慢了一步。
随着陆安身子的欺近,长衣火龙的一式伸吐,噗地缠在了许天梭腰上,后者只觉着腰上一紧,其力万钧,简直不容他作出准备,已为对方大力拔起,空中飞人样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开外,跌了个四脚八叉。
非仅此也,这一摔力道至猛,却因为许天梭背上藏有“五云喷火筒”的火药暗置,如此一来,在重力撞击之下,顿为之爆炸开来——
“轰隆!”
大片火光射自许天梭背上,声音震耳欲聋,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许天梭整个身子飞腾了起来,接下来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一时间全身上下,连同头上发辫俱为之起火燃烧起来。
许天梭一摔之下,已然发晕不起,那里经得住随后的一炸之威?更何况全身火起!
眼看着他着火的身子,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自不再移动,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空气里飘送着强烈的硫磺火药气味,间和着油脂的燃烧,吱吱作响,极短的一霎,已化为一堆发黑的焦炭,惨不忍睹。
目睹着此一刻的惨烈剧变,陆安亦为之惴惴不安,却也无能制止。
“鬼影子”许天梭多行不义,此番报应到了自己的头上,竟然丧生在自己的火药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声马嘶,划破了眼前的肃静。
即见一骑人马,自附近林边蹿出,亡命般掉头奔驰——马上人惊惶万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正是那个号称“板车老赵”的人。
在目睹着此一霎的剧变之后,板车老赵只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在现场逗留?当即潜向林边,跳上马背即行开溜,却是胯下坐马存心跟他过不去,发出长嘶,使得他行藏败露。心里一急,忙自带回马头,打算策马入林,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马首当前。
白皙、修长、长须飘飘,正是那个令他怕得要死的神医陆安,神兵天降,倏乎来去地又自现身眼前,坐下黄马,当此一惊,长啸一声,蓦地人立前蹄,却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赵老头儿一个倒掀,给摔出了丈许以外,“噗”地一头撞在了乱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动。
陆安纵身而前,细看了看,敢情板车老赵一头正撞在石头上,偌大年岁如何当得?
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对方晓以大义,只要老赵答应今后不再与自己二人为敌,守口如瓶,便放过他一条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从马一摔下,竟然一命呜呼,真正命该如此,无话可说。
五个人汹汹而来,旋遁间,竟然都遭了报应。
眼前清理善后,少不得还有一翻折腾。为了不使官人起疑,陆安特地把板车老赵与许天梭以及三名军差的尸身分别在远处移放处理,给人以扑朔迷离,不着头绪之感。最后把马匹带到山野趋散,暂时结束了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打杀场面。
由于掩饰得法,附近地势空旷,更不曾惊动人家,公子锦只要小心谨慎,提高警觉,仍然大可暂时安心居住这里,一时半会还不致为官人发现。
五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原已震惊全城,为此兵马调动,禁卫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严状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城防营”一干军卫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放眼当前闹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遇见不顺眼的人,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这就更加添了紧张、恐怖气氛,居家过日子的人,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设非必要,干脆连门也不出了。
城里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无端受了牵连,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大门紧闭,暂停香火进拜,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
——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太过虚玄,和尚们四大皆空,虽是出了家的人,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大举开进了庙里,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其他各人,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所幸这座古刹,规模宏大,占地极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三处偏殿,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暮鼓晨钟,讲经膜拜如仪。
老方丈法号“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颀修长,听说是中年慕佛,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算得上“老资格”,其人沉默寡言,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长脸上,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难得一展笑靥,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却是乐善赏罚分明,是以极得寺憎爱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号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师称之。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上方怪罪下来,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自然脱不了干系,接下来的庙门查封,对外香火断绝,虽说是暂时性的,却也关系重大,换在别个庙里,早已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他却能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个人如此,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却是难能可贵,持之不易。
猛大师早年习武,没有出家以前,在鲁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义,翦恶除暴,已颇有侠名,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人民生性彪悍,极重义气,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武风甚盛,南院的“达摩堂”
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号“无叶”的和尚所掌管。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无叶和尚”,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严格说起来,“无叶和尚”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说是外出化缘,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别人谁又管得?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轻功来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称高明,“达摩堂”
在他主持之下,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无如和尚练武,无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栖霞寺名重佛门,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是以名声远播,远近皆知,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以武会友”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
郭镇台官高位显,既然亲身坐镇,住进了庙里,此番坐镇,办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亲兵,人人都有一个场面,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日常三餐,不断荤腥。一脚踏进庙里,酒肉飘香,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极是大相径庭,这一切,套句禅门偈语,真个“不可说,不可说”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在禅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师唤住他说:“你去一趟,到达摩堂看看,‘无叶’在不在,叫他就来。”
“元叶”来了。
四十五六的年纪,一身蓝短衣褂,中等个头儿,浓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
小和尚献上了茶,自个退下。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山蝉在附近树梢上“吱吱——”叫着,时有习习凉风吹过,自此而看,远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红叶初染,尤有诗情画意。
“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又安静,又凉快,还有风景可看,好极了。”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面现微笑,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灵犀,却又心照不宣。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
“阿弥陀佛——”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即唤道:“无叶——”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回头道:“老师父——”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耳听着身后,衣袂飘风声“噗噜”一响,一条人影直起当空,挟着大片疾风,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
这一面峭壁悬崖,满生枫树怪松,人掩其间,极不易发现,何况这人身势疾劲,轻功了得,一经落身其间,直如跳掷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见踪影。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让他跑了!”
猛大师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我发现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现身?这一来,反倒着了皮相,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倒是碍手碍脚了。”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原来这厮早已来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
微微一顿,随道:“只是他既不肯现身,我又何必说穿,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何乐不为?”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我还以为他是‘智显’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猛大讷讷说道:“这人你也认得,刚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反倒不好意思。”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点头道:“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这厮好快的身法,真要较量起来,我还不一定准行。”
“那还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镇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他们想着见你,已很久了。”
无叶和尚道:“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人是马统领,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
“错了!”猛大师道:“马统领有些身手,但不及这个人——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竟然也被他瞒过,哼哼,这个人阴沉、诡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满人,和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是个汉人,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我对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
猛大师说:“姓郭的镇台把他带来,是专为破案来的,这几天,这个老崔昼隐夜出,把我们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来,原就是要告诉你,要你小心谨慎,不要露了行藏。”
无叶和尚点头称是,又道:“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猛大师长长吁了口气道:“清江浦临江寺的百忍师兄有消息来,他那里风云际会,将会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够,希望你我能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
“啊——”无叶和尚不觉精神一振:“这是说三太子那一边有消息了?”
微微袭过来一阵清风,惹得附近林木萧萧有声。
“记住。”猛大师湛湛的目神盯着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三太子’这几个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说:“弟子一时情不自禁,太高兴了。”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猛大师眼光看着崖坡问的婆娑红叶,喃喃接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黄圈子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们当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说当今大内的一群鹰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个扎手的刺猬!”
无叶和尚点点头:“这也不假,就拿那个鹰老太爷来说就大非等闲之辈。”
“岂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说:“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是后话,走着瞧吧。”
无叶和尚显然还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却无意深说,话归原题道:“临江寺那边事不宜迟,我原意与你一同过去,只是如今脱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备准备,带着山明水秀四个弟子先去,他们四个如今功力精进,也该长长见识了。”
无叶和尚点头说:“好,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说:“当然郭镇台那边,我先要去打一声招呼,这件事你心里要沉着,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师父放心,我这就去了。”
边说已自站起,合十为揖,转身而去。
所谓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达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号分别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号中各取一字,若是连同另四人,总称“达摩八子”,为老方丈与无叶和尚这么多来年,苦习孤诣所造就出来,精通各样武功技击的八个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内勤练武功,从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随同无叶和尚远赴清江浦临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显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无叶和尚的脚步方自踏出山门,一个人的影子跟着走了进来——
十分老朽,驼着背的一个老人。
老崔。
刚刚还在说到他——郭镇台跟前的那个老家人。
适才萍踪一现,倏乎来去,不旋踵间,却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来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过分快点儿吧?或许正是此老惯常用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的一贯伎俩。
“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