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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一掀,容姑蹦跳着进屋,朱慈炤从门边蹿出,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按在炕沿,撕扯她的衣服。容姑吓得又哭又骂,又踢又打。梦姑忍着浑身疼痛,冲过来拉拽丈夫,解救妹妹。但朱慈炤不管不顾,眼睛血红,额上青筋暴跳,疯了似地大喊大叫:“我伯父弘光,一晚上能弄死两个幼女,我就不如他?……啊!“他尖嚎起来,因为容姑在他手上狠咬了一口。
“住手!〃几乎同时,一声大吼震动了屋梁,一只大手抓住朱慈炤的后领,把他拎起来,狠狠摔进椅子里。
“哥哥!〃梦姑和容姑异口同声地大叫,容姑立刻扑到铁塔般的哥哥身边,放声大哭。
“你!〃乔柏年虎目圆睁,瞪着朱慈炤,拉风箱似的大口喘气,愤怒使他的神色很可怕。朱慈炤吓得缩成一团,直哆嗦。但君臣之礼终于使乔柏年硬压住火气,他怎么敢以臣犯君?他紧皱眉头,躬身一拜,说:“主上,乔柏年回来了。〃朱慈炤也很快摆出自己的身份,大模大样、摊手摊脚地向椅背一躺,拉长了声音:“哦是你呀,刚回来?好些日子不见了。〃乔柏年怒目一闪,旋又忍住:“主上,为人处事,不可逾分。〃朱慈炤扬扬眉毛:“并无逾分啊?姐妹共事一君,乃千古佳话!〃乔柏年猛一抬头,浓眉下目光灼灼,颜面涨得紫红:“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朱慈炤仰头一笑:“这,你就不明白了。我们祖上就讲究选幼女进宫侍候,叫作采阴补阳。哪一年不选个二三百!专要八岁到十二岁的。说起来,容姑还嫌大了呢!……”乔柏年满腔怒火,真想往朱慈炤那无耻的得意笑脸上狠狠搧两个耳光!前明的大好江山,不就是因为一代代皇帝荒淫无耻、昏庸腐败而断送了吗!……他拚命克制住自己,拉着容姑,掀开门帘,大喝一声:“走!〃出门那一刻,容姑回头,悲切切地哭叫着:“姐姐!〃乔柏年匆匆跨出环秀观大门时,月亮已升起来了。他心急火燎:必须立刻找到白衣道人,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刚才他怒冲冲地来到观里,是为了找白衣道人论理。朱慈炤不成器,欺人太甚,白衣道人这位〃帝师〃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乔柏年宁可不当国戚,也要另投别门!再说,他刚从南方回来,许多大事也得跟这个牛鼻子老道商议。不料白衣道人不在观中。观主袁道姑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今天下午,白衣道人师徒才从都山封官颁印回村。老道回到观里,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陪饮,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几杯;又叫褚衣仆同饮,褚衣仆被他灌醉了;然后拽来守观门的瘸子,他又觉得喝不尽兴,干脆身背大酒葫芦、手持酒杯出观去了。袁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观门,见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实在不成体统,便上前劝了两句,竟招来他一通大骂。袁道姑无奈,只好回观。白衣道人已不知荡到哪里去了。
看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这支人马,是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笼络过来的,命根子一般,他怎么能不着急!可是到哪里去找白衣道人?乔柏年停步四顾,月光如水,映着斑斑雪光分外冷清,万籁俱寂,哪有人影人声?
远远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阵长啸,一曲狂歌,清夜遥闻,格外清晰。乔柏年循声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东倒西歪,衣衫不整,发髻蓬乱,举着酒葫芦正在喝酒。
“先生,快别喝了!〃乔柏年上去要夺酒葫芦,白衣道人把他推开。好大的力气!乔柏年十分惊讶,不由得细细打量他。他仿佛不认得乔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两大口后,抹嘴大笑,笑罢高歌,歌罢狂叫,叫到后来,竟汪汪汪汪地学起狗吠,吠声不绝,声调越来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哑,高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来,呜呜咽咽地恸哭。
乔柏年连忙推他:“先生,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是乔柏年,刚从南边回来!〃白衣道人流着泪笑道:“不醉!我一点不醉!柏年老弟,我认得你,来,陪我再喝三杯!……”乔柏年道:“还说不醉,怎的学狗叫!〃白衣道人摇头晃脑:“告诉你,我就是醉死,心里也不糊涂。至于学狗叫,每每酒足,常自为之,不肯为人道而已!其中缘故,说来伤心。多年来,我从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说呢?……我要对你讲讲心里话,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凄凉地一笑,笑得乔柏年心酸难忍,劝慰道:“先生有话尽管说,我乔柏年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老道忧伤地摇摇头,暗淡无光的眼睛仰望着明月,呆呆地半天不作声。乔柏年小声提醒:“先生,你要说什么?”“是了,我要说说……”他一下子象老了十岁,佝偻了腰,龙钟之态可掬,慢慢地说下去:“当年鞑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为郡守,慨然赴死,义不容辞,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尔后从容就缢。我妻有孕在身,悬于梁而胎堕,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邻家之犬争欲啖胎,吾犬则奋而斗杀之,先后啮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举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堕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绳断昏绝于地而独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绞,借醉而为犬吠,无非凭吊之意……苍天!我若不能驱杀满虏,成就光复,何颜对室中就义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满脸泪水,一口气噎住,说不下去了。
乔柏年连忙为他揉胸捶背,切齿道:“满虏入关,灭我社稷,杀我人民,占我地土,淫我妻女,亡国之痛念念在心,所谓人神共愤是也!先生不必这般惨苦,驱夷蛮、图恢复,正需我辈奋发!〃白衣道人仰天浩叹:“无望啊!大势已去,气数将荆与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寻我家二十六位义民!……”他掩面痛哭。
乔柏年心下一沉:“你说什么?难道都山……”白衣道人摇头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纸垦荒免赋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马!……”他详细说起都山、林山、阳城山三处兵马逃散降清的经过。乔柏年听得手脚冰凉,背上直冒寒气,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无神的眼睛看看乔柏年,惨然道:“不信,那就随你了……记得十年前,鞑子初进中原,江西总兵金声桓反,大同总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应,旬日间所在尽叛!其时不仅有故明皇室为号召,有李闯、张献忠人马处处抗清,还有因圈地、逃人、薙发诸令逼迫而不堪为奴、相率成盗的无数流民,正是天下大乱,杀人如麻的时候,应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这时机已一去不复返,不复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无醉意,狂态尽收,冷静下来,但一派颓丧、绝望,象一条垂死的白鱼软弱地躺卧在大青石上,往日的从容自信、深不可测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劲气,此时全都消失了。乔柏年忍不住问道:“难道先生你……”白衣道人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说下去:“要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态;大杀大乱大劫之后,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来,鞑子朝廷看准此理,剿抚并用,渐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饷,蠲赋免役,禁圈地、宽逃人法、奖励开荒,重用故明旧臣,开科取士,严禁科场弊端,种种举措,无不顺乎民心,你我还能有什么作为?……”
乔柏年却不是轻易压得垮的,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大丈夫气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历朝、国姓爷俱是兵多将广、势力雄厚。我此次乡试落榜后,去了南京,找到了永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谕旨,要各路义军在鞑子攻进云贵时起兵策应。听说国姓爷第一个接了旨!只要各处勤王大兵一齐动手,未必不能重开局面!……““作梦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历朝若真有大势头,也不必诏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阳城山兵马如此,其他各处可想而知。至于郑成功,说实话,老夫从不深信,安知他没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进退失据了!唉!……”乔柏年解开襟怀,拿出一大摞绢质和纸质的札付,上面有委任总兵、副将、参将等职务字样及永历年号、红印;又拿出几颗寸径的木英铜英银印和一面大黄旗,说:“先生请看,这都是朝廷新颁下的,正好请贤聚兵,以为号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颗银印在手中掂了掂,说:“只有这颗还值得几两银子,那些全都无用!废物!”他一举手,把乔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挥到地下。
“你!〃乔柏年真弄不清这老道是醉是醒。听他说平天下大势、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为,又时时象个醉汉。他俯身去拾印时,老道两句话说得他也丧了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凭忠义二字……哼,无赏无银,谁肯卖命?〃沉默良久。乔柏年突然抢过酒葫芦连喝了几大口,一擦虬须,说:“主上身边无宝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静静地说:“若想就此洗手不干,自然可以拿去折卖养家;如若还不死心,则奇货可居,分毫不能动!”“啊?〃乔柏年大为惊讶:“难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问他真假,要的不过是朱三太子这块招牌!”“既然如此,〃乔柏年提高声音恨恨地说:“这人大不成器,不堪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们朱家子孙,哪一个不是骄暴昏庸、不堪为君!但凡有几个如鞑子朝廷小皇帝也罢,天下哪会弄到眼下这般地步!”“你?……“乔柏年瞪大了眼睛。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何必再瞒你。我乃崇祯壬子进士,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四朝,眼见各朝无事不败坏,无处不糜烂,真正是救无可救,气数已尽了!……”“那么,你并非以复明为志了?〃乔柏年尖锐地逼问一句。
“怎么说呢?我也姓朱,但并非皇族。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乱世出英雄。郑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这都是早先的念头,如今壮志已随流水去,日后隐居山林,诗酒了此残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态,嘻嘻笑着,伸手搂住了乔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这番话,却如石破惊天,震撼了乔柏年!他心头如雷鸣电闪,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生出无限感慨,仿佛从湍急狭窄的小溪流突然跳进气势雄伟、波涛壮阔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开朗。他眼里燃烧起一团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说:“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既肯开诚布公,柏年决不相负!虽然时事维艰,大丈夫岂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济,总能成就一番事业!”“你,还有出路?〃白衣道人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乔柏年。
“当初我联络各地义士,除都山这三处之外,还有几处小股人马。我想约定新正举事。只要谋划得当,便能出奇兵速进速退,攻破县城,那钱粮库不就是我们的?有了钱粮还愁没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鹰鸷那般锐利的光芒。他不再说什么,却蓦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挥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细收捡归拢。乔柏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废物还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带醉意、不含悲怆、没有狂态,是这个寒冬月下夜话以来的第一次。乔柏年暗自嗟叹:“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如老林巨泽,令人目眩心迷、莫测高深,总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们必须合作。于是他正视白衣道人,口气认真严肃地说:“有件事,请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办到。”“给我梦姑妹子一纸休书!”“哦,这个嘛……新正举事之后吧!”“好,说定了。〃几天之后,马兰村来了十多个外路人,骑着马,后面跟着骡子,骡驮子里满满当当不知都装的什么。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很是神气。惹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还背了弓箭,腰下悬了宝刀。有人说是一队富商,路过马兰村,看望相知乔柏年;有的说是京师大户腊月出猎,借乔柏年家宽敞的院子歇脚;更有人悄悄猜测,是山里的〃大王〃,来寻他们的眼线。
一时间马兰村里议论纷纷,不过谁也不敢在外面说出不中听的话。乔柏年钱大气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谁敢去触霉头?
—— 二 ——
入夜之后,京师内城各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到了一天中最沸腾又最神秘的时分。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肉市、鲜鱼口、打磨厂、珠宝市,是旅店、货栈、茶楼、酒馆丛集之地,灯火辉煌、人语喧闹。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会馆的夜戏锣鼓,汇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响。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查家楼,一名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风光。查家楼,在正阳门外肉市;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妓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顺治初,曾冷落过两三年,顺治十年以后,又繁盛起来。
进妓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八九十碗茶。〃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同春居然走到这灯火辉煌、清歌缭绕的樱桃斜街来了,他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决心,费了多大力气,才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决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来找他的师弟柳同秋眼下京师有名的红相公、媚香堂主人莲官。十五的月亮光华四射,路边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气仿佛都冻得发蓝了。同春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踏着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游人中,在如萤火飞动的大小灯火里,走进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领徒弟应条子陪酒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因为莲官是颇具盛名的红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过三巡便可登车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却不得少于十两,至于赏赐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锦,多得不计其数。
“做相公的到了这个身分,就算是顶尖了!〃这是媚香堂的门丁对同春说的感慨不已的赞词。他把同春当成替家主前来邀请莲官的小厮,当成自己的同类,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