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位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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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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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银脑说他不和女人家斗,撒野的女人他更不稀罕搭理。他只对着老乡们说话:八·一三和鬼子血战的时候,这些人哪儿转筋呢?!女队长呵斥,叫他把嘴闭上。银脑的兵们不愿意了,大声叫女队长闭嘴,怎么跟孙团长说话呢?! 
  银脑自己跳下马,身后所有的兵一刷齐跳下马。他大着步子往人群里面走。人群动作快当,已为他开好一条平展展的路。女队长一阵心寒,老乡们真是薄情啊,马上就和土改工作队认起生来,让你明白什么阶级,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银脑走到孙怀清面前,说:“爹,早该给我带个口信儿。”他虽是背对台下,人们知道他流泪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来弄啥?!”孙怀清说。 
  “我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有人要杀我老子!”他朝身旁扫一眼,一个兵下了刺刀走上来。 
  女队长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绑孙怀清的绳子,便端平了手枪。 
  再看看银脑的十几个部下,长短枪出得好快,全对着女队长。女队长是说给台下人听的,她说她知道孙少隽的老底。她说话把头一点一点的,人就朝银脑逼过来。银脑的兵枪口毒毒地瞪着女队长,手指头把扳机弹簧压得吱吱响。女队长却像毫不察觉身处火力网。台下的史屯村邻们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们想万一子弹飞起来伸头的先倒楣。女队长见的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诉孙少隽他起义有功,不过破坏土改,照样有罪。银脑不理她,只对那个手拿刺刀的兵说话。他吼叫说他手脚粘了麦芽糖,动得那么黏糊。说着自己夺过刺刀就要动手。女队长宣布再动她要开枪了。银脑翻她一白眼,一刀断了孙怀清背后的绳子。女队长一枪射出去。与此同时,她的手枪飞起来,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从她指缝里流出来。孙少隽扭头看一眼女队长打在黑板上的弹洞。 
  工作队的男兵们没有充分准备,枪已经都让银脑的兵缴下来。 
  学校院子大乱了一阵,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丢的鞋了。葡萄没跑,团起身子蹲在那里,看着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 
  银脑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队的全关起来。所有工作队员连同女队长被关在了学校的一个窑洞里。那窑洞是两个先生的宿舍。银脑找了架马车,把他爹安顿在车上,从史屯街上走过,大声训话,说他不信共产党就这么六亲不认;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军人的爹。革命也得讲人伦五常,忠孝节义。家家都不敢开门,挤在门缝上窗边上看银脑耀武扬威,喊得紫红一张脸,脖子涨成老树桩子。他还说他今天就把他爹带到军队上,乡亲都听好,孙二大从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爷,看谁敢在革命老太爷头上动土!他训导完了,又骑着马,拎着两把枪进了史屯,挨着各家的窑串游,把同样的训导又来一遍。 
  史屯人跑出来时,银脑和他的兵以及孙二大乘的马车早跑得只剩一溜黄烟了。 
  银脑刚回到军营就听说要他马上把枪交出去。师里派了一个排的人来带他去师部。银脑交代给他的手下:天黑还不见孙旅长回来,马上袭击师部。 
  一个小时之后,孙旅长被关进审讯室,他罪过不小,组织地主恶霸暴动,企图杀害土改工作队领导。 
  两个小时之后,师部被再次倒戈的孙少隽部队包围了。 
  五小时之后,孙少隽旅长的部队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长往西逃去。孙怀清却留在了儿子的住处,和两个儿媳妇等着发落。 
  葡萄听说二大给城里的监狱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动首领。村里街上传的谣言可多,说银脑去了四川,在那里的山上拉起队伍,说打回来就回来。也有说银脑在上海坐上美国人的飞机跑美国去了。银脑从小就胆大神通大,豪饮豪赌,学书成学剑也成,打架不要命,杀人不眨眼,把他说成魔说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接着领导史屯农民闹土改。他们天天去附近几十个村串联,启发农民的觉悟。女兵们还忙着宣传婚姻自由,叫订了婚的闺女们自己当自己家,和相好们搞自由恋爱。她们常常和葡萄谈话,告诉她自由有多么好,看上谁就去和谁相好。她们发现葡萄虽然年轻,却受封建毒害太深,觉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们想,这女子有些奇,读书认字也不笨,一到阶级呀、觉悟呀这些问题,她就成了糨糊脑子。 
  有一回她还跟女队长吵起来了。她说:“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帮女队长缠手上的绷带。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了?” 
  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才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匀净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地说:“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分?缘分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分给定的。缘分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儿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烘烘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工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暄暄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暄暄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队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文绉绉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兑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史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像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怀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窖。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窖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窖。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队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窖里,把藏在地窖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窖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胚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像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像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分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后。这时她见孙少勇在翻拣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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