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忘淡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和平得像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度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捻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荫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二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姥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姥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姥爷。
葡萄说:“舅姥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姥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姥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姥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分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姥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姥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姥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姥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二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姥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干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姥爷。你舅姥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分?”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跷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跷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跷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咔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势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蹋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蹋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回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像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姥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姥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像,他就像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像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像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驼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驼上了长途汽车,驼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