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位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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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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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子脸也急白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摇头。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个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肉,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 
  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毛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阴冷悲凉的眼睛。老朴叫,就因为被这双眼瞄上了。谁被这双眼瞄上也怕。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性人类成员,觉着没什么看头,又把它那颗古老的头脸缩了回去。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朴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浮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耍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汽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会干活的老朴这时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朴和葡萄的亲近还在发展,动作身体全是你呼我应。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朴只会爱她这种纤细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老朴妻子带了些腊肠和挂面,还带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鳖也能过年了。开春的时候,孩子们已和老鳖玩起来,小女儿两岁,个头分量只有一岁,她坐在鳖盖子上,由四岁的哥哥赶着巨大的鳖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来,鳖就躲进甲壳里。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穴里,须发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还像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身、弯腰一点都不迟缓。他一天能扎十多把笤帚,打几丈草帽辫,或搓一大堆绳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黄豆,他把豆磨成浆,又点成豆腐。他说:“一斤豆腐比三斤馍还耐饥。”葡萄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大叫她种黄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轿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待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的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说蔡琥珀也被罢了官被批斗,腰被打驼了,再也直不起来。 
  葡萄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窖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卖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称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像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僻。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像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哭嚎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哮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一点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沥的唾沫。那个毛茸茸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的光里,看见父亲瞪着床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母亲说:“死了?” 
  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指指床下。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把床板抬起。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血腥浑厚。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心里一面明镜。妻子说:“给孩子留点汤。” 
  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砍完剁罢,她的柴刀、斧头全卷了刃。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葱,又挖了两大块姜,把罐里剩的盐和黄酱都倒进了锅里。煮干了水缸里存的水,鳖肉还和生的一样。井被民兵看守着,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朴和葡萄商量,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水,反正千滚百沸,毒不死人。 
  院里堆的炭渣全烧完了,鳖肉还是青紫铁硬。老朴吸吸鼻子,说:“这味道是臭是香?”过一会他说:“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蓝紫色。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舔得崭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的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进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的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囤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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