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前腿向后弯着卧下的,那是牛们的下跪。
疙瘩端来最后一点黑豆,见它跪着流泪。牛们都会流泪,他叫自己别太伤心。牯牛把嘴摆向一边,不去碰黑豆。他说:“咦!这牛好嘞!”
队长说:“好个球毛!就一张皮了!”
疙瘩说:“只要它不疯吃,它啥病没有!两个兽医都检查过,说它就是癔症。不吃,癔症就好了!”
队长犹豫了。春耕没牛,庄稼来不及种下去,秋天还是一季荒。他问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们的小脑袋黑黑地挤了一墙头。他们生怕队长说:那就不杀吧。
队长说:“那再看看?”
疙瘩像自己从“死刑”减成“死缓”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块跪下给队长呼“万岁”。
正在这个时候,孙怀玉的媳妇平平静静咽了气。也是这个时候,谢哲学的尸首在西安停着,还没人认领。这时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儿子,和葡萄学着做蜀黍皮糊糊。也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饱餐一顿。饥年过去很久,这一大群半狗半兽的东西才消失。
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身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饱餐,眼珠子还含有那个刽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盐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里。它那一座粪山代替它雄伟地挺立在一点活气也没有的牲口院里。头一批苍蝇来了,哼哼唱唱地围着粪山。苍蝇们还是又黑又小,还没泛出碧绿的光。它们靠着这座粪山一天肥似一天。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黑豆。原来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水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干这件事,但满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黑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血肉里。各生产队的牲口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荒。树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白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白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七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欢的那个夜里。等春喜走了之后,她回到院子里,把五条烤熟的鱼摘下来,在地上轻轻摔两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鱼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这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做熟之后咋会香得恁馋人。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水,不像熟了的样子。鱼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块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点点头。二大一直看着她,见她点头,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块鱼尾,一口下去,满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开嘴,不知下面该咋办。葡萄也不知该做什么,看他的嘴为难成那样,说:“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鱼肉吐在地上,花狗窜上来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咙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边乱挠。两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扎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吃东西,扔一个糠菜团子给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个菜团,安静下来,把剩的半个菜团吃了,稳稳坐下来,仰脸等下一口食。二大说看来花狗喉咙粗,咽一口菜团子,就把鱼刺儿给杵下去了。
明白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鱼扔进去炖。汤像稀奶汁似的,调些盐一尝,真还不难吃。二大皱眉喝完他的一碗汤,笑笑说:“咱这胃口还是没见过世面,咋还是恁想吐!”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师傅舀了一碗小米给她。第二次,她换回一斤红薯粉。到了入夏,师傅说他们这儿缺粮也缺得狠,再不敢换粮给葡萄了。她说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们吃吧。师傅马上叫她等着,他做熟让她带两条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从师傅剔鳞、剖肚子开始往心里记。然后她记下他怎么用油煎,用葱、姜、酱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鱼,师傅难为极了,说这会中?光吃她的鱼。葡萄就说不中就给点酱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没吃酱油和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走走,实在让醋那尖溜溜的香气弄得走不动了,就拔下瓶盖,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窜进她鼻子,她流出泪来,可真痛快。从七岁就闻惯的酱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里、舌头上跑。二十年的记忆都在她嘴里跑。她想,天天叫我吃点酱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酱油、醋做的鱼汤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习惯鱼腥气,还是不敢沾鱼肉。用筷子把鱼肉在碗里拨拉开,里头满是比绣花针还小还细的刺儿。吃那一口肉,等于是吞一把绣花针,他们的喉咙可不像花狗那么粗。
村里人发现葡萄天天在河里放网。他们跟在她后面,看她从网上摘下鱼,都问她敢吃不敢。她告诉他们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尝尝。问咋做,她说煮煮呗。
人们也学她的样逮了一些鱼,回家一煮就大骂葡萄:那东西吃一口,得花俩钟头去咔刺儿。有的刺儿扎在嗓子眼上,怎么也咔不出来,到卫生院让卫生员使镊子镊出来才罢。
初入夏鱼草被人捞上去吃了,河水秃秃的,鱼越来越瘦小。这是个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几年围造的田连成一片,裂得口子里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认为该去找日本人藏罐头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们把猪场的种猪、猪娃全杀杀吃了,她空闲下来,天天在离水磨十七八里的山里找。找得人也晒成了炭,什么也没找着。这天她正找着,听身后有一群人说话。这群人是贺村的,中间双手上着手铐的是刘树根。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的样子恶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转悠。葡萄从来不给人省事,越不叫她干啥她越干啥。她就像没听见他们的呵斥一样,跟刘树根搭话:“树根叔,老久没见了,咋戴上铐子了?”
刘树根眼一低,点点头。
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
葡萄问刘树根:“您散布啥谣言了?”
刘树根死盯着脚尖,装听不见。
背枪的人用枪托子吓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铐上!”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根肯定在带他们找那个日本仓库的门。现在谁能找来吃的,谁就是菩萨,刘树根能把那些罐头找到,不但没罪了,还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们,躲进草里,猫腰往前走。这山里每根草每棵树她都认识,不一会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刘树根说:“就是这儿。”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水泥、木头撬开,迎着他们站起来说:“你们贺村想独吃呀?这仓库里的日本罐头有史屯一半。还有皮靴,皮带。”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干掉算了。
贺村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像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了。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的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国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发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村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像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己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倚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书记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书记用他的手电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成箱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书记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发狂,站了足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是刘树根找着的。”一个民兵说。
“免罪免罪。”史书记大方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根的铐子给打开?”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树根扑通一下跪在史书记面前:“青天大老爷!”
史书记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根的奖品给人家!”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皮肉下面。这祸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国家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腿麻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么些的罐头运下山去?而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学生们都不知什么是肉罐头,问他们的爹妈,爹妈们也说从来没吃过,小日本吃的东西,赖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们走到凌晨便到达了。天微明的时候,山里的鸟叫出曲调,人们身上都被汗和露水溻得精湿,没一个孩子闹瞌睡。
史书记披着旧军衣上装,一身汗酸气,和一群干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书记像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白这一仓库的皮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日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分子?最后他们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入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藏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中国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侉侉”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人们一点也不打不吵,没人骂脏话,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又分到了各家各户。他站成一个标准、漂亮的立正,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我希望大家细水长流,啊?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春喜也会像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的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说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日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蘸了一点白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肉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村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