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知道父亲环境不错,但不知道这么富庶,车子朝郊区驶去,子成认得是浅水湾。
加路稍后知会子成:“浅水湾,英文Repulse,即'击退',是二次大战日军击沉英舰‘击退号’之处。”
这个海湾曾经激战,死伤无数,并不如今日般蓝天白云,红花细沙,美不胜收。
勋章主人
应宅在大厦顶楼复式单位,在电梯大堂上遇见的邻居,都客气地朝他们招呼。
地方已布置妥当,女佣人递茶递水,十分周到。
应太太像换了一个人似,话多,动作也多。
子成回到房间,推开长窗,走进露台,居高临下,她双腿有点不自在,露台一角放着一只皮蛋缸,种着一株棘杜鹃,开满数千朵玫瑰艳红色小花,甚有地中海风味。
她取出手提电脑,接上电源。
加路有电邮给她:“我是大作家,小读者你好,我愿带你参观当年英日两军交战地点。”
子成微笑,“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可到你家楼下。”
子成大喜,“你在本市,你在我家附近?”
“待会见。”
子成立刻淋浴更衣。
拉开浴室抽屉,她发现一管口红,这不是普通口红,它印有名牌化妆品限量制造标志,颜色叫紫雾。
女主人必定十分懂得物质享受:什么都要最好的,这是谁,是父亲的女友吗?
这支口红一定滚到抽屉角落,所以清洁工人没有发觉,这样好了,由应子成代为收拾,她一手把它扔进厕所冲走。
子成喊一声,“我出去找朋友。”便奔下楼。
左右一望,不见人,天气热,一离开空气调节已经出了一身汗,穿T恤牛仔裤的子成举起双手吹风。
忽然她看见一辆小小伟士牌机车噗噗声驶近,这种五十年代俗称小绵羊的机车因电影《罗马假日》成名,十分可爱,最适宜穿梭市区观光,谁,谁这么好兴致?
定睛一看,原来是加路,子成高兴得趋前大力啜吻他脸颊,卟地一声,叫他受宠若惊。
她问:“你怎么来了?”
加路坦率答:“一听你在,我也赶来。”
两人欢笑一会,子成坐上机车后座,戴上头盔。
加路把机车驶出,往郊区去。
他说:“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习惯吗?”
“洋人在东南亚一定如鱼得水,亚洲人总有点崇洋,不久你也会发觉,持外国护照,讲流利英语,占些便宜。”
子成知道这是实情。
到了近郊,他们在咖啡座坐下,加路给子成看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自纸盒中取出。
“你听过金章银章以及紫心勋章,可是保证你没见过这个。”
子成之间是一枚配淡蓝缎带的勋章。
加路说:“这是美军最高荣誉,自一九一七年以来,只颁发过六百七十枚。”
“哗,要做过什么才能获得此奖?”
加路笑,“当然要在粉身碎骨之前救出多名同伴。”
“你从何处得来?”
“我借来拍照兼做一个复制品。”
“主人是谁?”
“我带你去见他。”
子成开心拍手,“只有你知道我心意。”
他把机车停在一幢小小村屋前。
这是子成已经一身是汗,T恤贴在背上,脸上泛油,可是她一心一意要见勋章主人,反而不觉得热。
走进天井,加路扬声:“杜准将在吗?”
紫色屏风
一个老头呵呵声走出来,他身段瘦削,白发白鬓,一双蓝眼炯炯如宝石。
他也大声说:“大作家来了。”
加路将勋章归还,主人只随意放在一边。
“安地这是你女朋友?来来来,喝杯威士忌加冰。”
立刻油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华裔女子婀娜地走出来替他们斟酒加冰。
那女子浅褐色皮肤,容长面孔,正是油画中蜑家女模样,她穿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细腰隆胸长腿,百分百是洋男梦寐以求的东方美女。
女子不发一言,轻俏地伺候他们,看来,跟着准将已有一段日子。
老军人精神抖擞问:“别客气,有什么问题?”
子成问:“一件事令我感动,你们的生命力如此旺健,叫人高兴。”
“老兵不死。”
子成老气横秋,“为何在此落脚?”
老兵凝视她,“华人是我朋友,我在这里宾至如归,这才是我的家乡。”
“你在本国的亲人呢?”
老兵回答:“我是一个孤儿,从军时十八岁,已婚。”
子成恻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对于战争,不知怎的,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往往可以心平气和地叙述惨情,但是听的人却心神俱裂,甚至潸然泪下。
杜准将好似看穿子成心事,笑笑说:“没关系,你尽管问好了,我乐于让年轻人知道。”
“他们母子在何处?”
“年轻妻子怀孕,生产时我不在身边,亦不知情,四二年我在新加坡被日军俘虏,囚在集中营,捱饿,患痢疾,稍后做苦功建筑泰缅铁路,四年后盟军胜利,返国时才知妻子病逝,儿子已经四岁,被一个家庭收养。”
子成听得心如刀割,泪盈于睫。
老兵语气并不激动,“残酷的战争可是。”
“那孩子——”
“我去探望过他,领养家庭十分爱惜他,我决定悄悄离去。”
这是加路咳嗽一声,“准将,请说一说你得到勋章过程。”
老兵说:“我返回军队,继续作战,升了几级,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他们推荐我领取勋章。”他不愿多谈。
这时那美丽的女子端来了一只瓷碟,里边放满清香的白兰花,她帮他们添酒。
老兵笑说:“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紫色屏风。”
啊,女子名紫屏。
“我为华夏文化着迷。”
女子把双手放在老兵肩上,“他学中文已有三年。”
子成笑了,“会看中文报头条吗?”
他顺手取过报纸,“办好世贸,有助经济。”
大家都笑起来。
加路示意子成告辞。
子成意犹未尽,但是,那毕竟是老人,需要休息,他们告辞。
女子送到门口,子成向她鞠躬。
加路在车上说:“杜准将可说享着晚年福。”
承受不了
子成侧头想一想,“他是美军,我不知美军曾到马来半岛作战。”
“当时他置身英军队中。”
“呵,我明白了,那么,他因何得到最高荣誉?”
“他带着俘虏营内四十七名同胞逃亡,一人格杀日军,直至盟军救架。”
子成沉默一会,然后轻轻说:“像一套战争电影。”
“而且题材不见得新鲜。”
“他很低调。”
“真正做出成绩的人多数如此。”
子成忽然说:“路,你也十分谦虚。”
加路大笑,“我,我是老几?”
子成感慨,“至少你已领有正是营业执照,不知多少无牌小贩,把一车货物推出阻街便大喊大嚷。”
加路说:“你放心,公众十分聪敏。”
子成问:“准将在日俘虏营中曾经写信?”
“日军不人道,不允许俘虏与外通讯。他暗藏一本日记,被日军发现,受到严刑拷打,日记是一本不寄的信,寄给他妻子。”
子成用双手掩着胸口。
“其实该时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
子成大叫出来:“不公平,不公平!”
“那些信……”连加路这样的彪形大汉都哽咽。
子成深深呼吸,“现在他有紫屏,紫屏好似侨民。”
“是,她是马来西亚华侨。”
“难怪如此美丽,若穿上纱笼,必定像仙子。”
“有时她耳畔别数枚栀子花,给人感觉像是置身热带园林。”
子成承认:“准将总算捡回一些幸福。”
加路把机车停好,“来,我带你看战争遗迹。”
一条小小山路通往树林,站在山岗,可以看到海港另一边以及碑林似的大厦。
子成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西摩山,那是伶仃洋。”
“我家地点名称反而要问洋客。”
加路笑,“看到这块牌子没有?”
只见杂草中一块水泥牌上刻着剥落字样:“一九四二年……英军第……队”。
“英联邦盟军在香港集合,以为三两下手势就可以打发东洋人,他们先在湾仔一带寻欢作乐,然后操练,建战壕,安排兵器,谁知就在圣诞前夕,被日军一夜之间攻陷。”
加路带着子成拨开杂草,看到用铁栏遮住的小小战壕入口。
子成忽然像是听到将领吆喝下命令的叫声,子弹呼啸,炮火轰轰,军士受伤惨叫呻吟,愁云密布……
子成用两手掩着双耳,蹲倒在地。加路将她拥在怀中,把她头抱在胸前,“对不起,我不知你会受不了。”
过一会,子成呛咳,深呼吸,“我没事。”
他扶她站起来,“可以乘机车吗?”
子成点点头,但是觉得手软脚软。
他们自山顶回到市中心,只见一片繁荣热闹,精神飒飒的年轻人衣着时髦整齐步操着过马路,哪里有半丝战争迹象,历史早已被人遗忘,恍如隔世。
子成不胜唏嘘。
“你回家休息吧,明早我再找你。”
子成点点头,在门口加路再拥抱她一下。
容光焕发
女佣打开门,看到应小姐浑身汗湿,形容憔悴,不禁吃惊,她不动声色,“应先生太太出去了,我替你准备茶点。”
“我会自己动手。”子成不惯给人服侍。
她沐浴更衣,倒在床上睡着,她做了噩梦,只见整间医院都是损手烂脚的军人,有的失去四肢,有的失去双眼,都在辗转呻吟。
忽然之间她认出曾大品,他浑身鲜血,她扑过去,刹那间大品变了一个样子,呵那是加路,红棕发上血迹斑斑,子成大声惨叫起来,“不!不!”
“子成,子成,醒醒。”
子成睁开双眼,看到母亲在她床边。
“子成,怎么了,做噩梦?喝碗绿豆粥降降火气。”
子成不能抽离,十分苦恼。
她喝一口清甜薄粥,定下神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见什么朋友?”
子成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才看到床边大包小包全是名牌衣物,光是鞋盒都十多个。
“这些都是你的行头,入乡随俗,在罗马依照罗马规矩,你那些烂球鞋不能穿了。”
“我绝对不穿有损健康的高跟鞋。”
“女儿,平跟鞋也有极之漂亮的选择。”
母亲变了,她容光焕发,化妆明艳,穿着小腰身套装,在家也穿半跟鞋。
“子成,接着一个星期我每晚都需跟你爸外出应酬,他像是要重新介绍我给社交界认识,我不可令他失望,我下午就得开始妆扮,我是他的面子,子成,你——”
子成打断母亲:“我不是任何人的面子里子,我是我。”
“子成,他供你读到大学。”
“那是他的责任。”
应太太诧异,“你们这一代毫无包袱。”
子成却说:“我感激他,但我不会牺牲自我。”
应太太说:“你来看看哪些晚装适合我。”
“我听苏银说过:如有疑惑,穿上旗袍。”
“那太老气了。”
“你的确已是老人家,妈妈,若你出了事,新闻版上会刊登:五十余岁老妇食物中毒,该名老妇……”
应太太“啐”一声走出女儿房间。
子成用冷水洗脸。
空气中湿气已经够重,再加上沿海,鼻端似有股盐花味,这亚热带都会真叫子成迷惑。(十四)
十五
前文提要:跟杜准将告辞后,加路带子成看战争遗迹。子成像回到战斗当中,听到炮火轰轰,她承受不了,加路即送她回家。子成发着恶梦,后来被妈妈叫醒。应太太化妆明艳,说要陪丈夫出外应酬,子成觉得妈妈变了,但她自己不会牺牲自我,大家话不投机,应太太离开子成房间。
范朋有电邮找她,子成不由得向他申诉:“市声嘈杂,耳畔永远有嗡嗡声音,起码廿余分贝,人们讲话声音也相应提高,有种茶楼一走进去便会头痛,许多公众场所仍未禁烟,有些卫生间情况骇人。。。。。。”
范朋答:“你受到文化冲击。”
子成说下去:“有种肉食市场,动物实体血淋淋在钩子上展览,又随时宰杀禽鸟,弃桶内挣扎,我看得目定口呆。”
“中东市场也如是,毫不虚伪,实事求是,你以为家乡鸡及汉堡肉从何而来?”
“0幼。”
不同效果
范朋笑,“真羡慕你,处处有家。”
“我若真不习惯,回到北美,就得住宿舍,自己动手洗衣服煮杯面。”
“很好呀,同每个人一样,对不起,我没像其他人那样宠你。”
“真正宠爱我的,只有家母一人。”
“我盼望认识这一位慈母。”
子成想起,“范朋,传一张照片给我。”
“我并不高大英俊。”
“0出,你把我看得太过肤浅。”
这时应太太推门进来,“子成,这件晚服可好? ”
子成一看,惨叫一声,“妈妈,快脱下,你像六十年代中式夜总会三线歌星。”
“衣服是你爸挑的。”
“他陷害你。”
子成对范朋说:“我有事,我要救妈妈,改时再聊。”
她走到母亲衣橱,打开,挑出一件银灰旗袍,及一串珍珠项链。
然后替母亲头上喷水,按低两鬓,再用化妆棉拭掉过红胭脂。
“太素了。”
子成找到一枝大红唇膏,替母亲擦上。
“啊,起死回生。”
母女百无禁忌,相拥而笑。
应钜容刚好回来听到,不禁感染,也微微牵动嘴角,这年头不易听见银铃般欢畅笑声,多数是奸笑,苦笑,皮笑肉不笑,又有人笑得比哭难看。
他问:“笑什么?”
他看到风韵犹存的妻子皎白脸容以及大红唇膏,站在妻子深厚的是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女儿。
他忽然觉得亏欠了她们,不禁低声下气的说:“子成,你也一起来。”
子成忙不迭推却,“我有约。”
应钜容追究:“约的是谁? ”
子成无奈:“功课。”
“我取了清华章程,你参阅后可考虑是否转校。”
“我中文程度十分不妥。”
“你是国际学生,可努力练好中文。”
应太太相求:“子成,陪妈妈一起去。”
“我没有衣服鞋子。”
“店家犹未打烊,马上选购还来得及。”
子成拾起母亲刚才脱下的歌星粉红亮片裙子,“我穿这件好了。”
同一件俗艳的裙子,穿在年轻苗条的身上,效果完全不同,子成把头发打平往后梳贴,因不会穿高跟鞋走路,改穿芭蕾式平跟鞋,她不戴任何首饰,双手放在背后,观光客模样,随父母到宴会。
子成看到众宾客穿戴上亿珠宝,百万华服,但是太多脂粉,太少灵魂。
可幸菜式鲜美绝妙,子成吃完自己那份,意犹未尽,连母亲那份也报销掉。
然后,她同母亲说:“我想早退。”
应先生替女儿打电话叫司机到楼下接她。
她一离席,立刻有三两名年轻男子跟着站起尾随。
子成转身投以冰冷目光,他们只好讪讪往酒吧方向走去。
只有一人鼓起勇气护送她到楼下。
择偶条件
他不说话,子成也不出声。
司机把车驶近,那年轻男子替她开车门。
“应小姐”他说。
子成已经关上车门。
她的心在什么地方?在坎大哈的灰紫色沙漠。
她同范朋这样说:“人造,全部人造。”
范朋报她以笑声。
第二天应太太喜滋滋对她说:“昨晚许多人问那冷冷的漂亮女孩是谁。”
子成把手臂枕在颈后,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你爸爸觉得很有面子,他介绍你叫ZZ ZiZhen。”
子成比上双眼,装出鼻鼾声。
母亲忍不住笑,“子成,你自小天生顽皮。”
母亲又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