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以恒的答复两天后才到:“应子成,我到新德里去了趟,今日返回,才读到电讯,猜想你是一个体贴的人,才没用我的电话,你的意愿十分感人,我很愿意出一份力,你文内提及的范朋君,我们都认识,他是个大好人,学识渊博,性格光明,你很有眼光。”
子成没想到金以恒认识范朋。
“你几时抵达卡布,可事先通知我,我会亲自来接,安排你前往坎大哈,给范朋一个惊喜,我会举着你的姓名牌迎接你,金以恒致。”
子成放心了。
她找到熟人。
子成安排好时间,她定妥飞机票,同父母说,她将往希腊雅典旅游。
母亲吩咐:“把寰宇通讯电话带在身边,方便我随时与你通话。”
那边已经有人叫她,“老板,有人找你。”
母亲说:“小心扒手。”
“我三两天就回。”
应太太已经挂上电话。
子成心里盘算,要给范朋一个好印象,不需要太打扮,照平日衣着便可,但非得精神奕奕,神情愉快。
他给她带一盒亲手造的巧克力饼干以及两件开司米毛衣。
千万不能骄纵,否则会渐露老态。
她问范朋:“你从来没提过亲人。”
“我孑然一人。”
“远房亲戚呢?”
“我不在乎,我有许多好友,我不寂寞,你也是其中之一。”
“范朋,我在想,约满之后,你返国工作,我们或许可以约会。”
他吃惊:“约会?进一步发展?”
“你说如何?”子成故意催迫。
“我的消息时间已届,我需开会。”
子成:“我第一时间与你联络。”
子成哈哈大笑,下次恐怕可以面对面谈话。
子成背上背囊,登上飞机,她已有准备,穿着宽大中性衣裤,不施脂粉,并且用披肩蒙头,入乡随俗是一种尊重,如不,倒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急不及待
子成曾经去过更远的国度像瑞典与智利,可是心情去没有这么紧张,因为她单独行动,且又瞒着父母,还有,她第一次见范朋。
她闭着双眼休息,心中忐忑,直到睁眼,看到机窗外的蓝天白云,忽觉舒坦,世界就像这么一点大,哪里不一样。
子成微笑。
下飞机子成顺利出境,一出海关就看见有人举着“应子成”三字牌子,她迎上去。
“我是金,你好,子成,欢迎你。”
子成看到金同文同种且与她年龄相仿,已经高兴,何况金以恒十分热诚,随手替子成整理围巾,金本人也包着额头。
高大硕健的金笑着带子成上吉普车,一边说:“这便是独新闻系的下场。”
子成问:“请问党记者多久了?”
“三年整,一直耽在中东,刚想走,再不走,父母药登报与我脱离关系,可是高山区又发生大地震,于是留下采访。”
子成问:“请问接载我往目的地的车子在何处?”
金回答:“就是我。”
子成意外:“你抽得出时间?”
金答:“老范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子成得知范朋的人缘那样好,倒也高兴。
金以恒打量子成,“我很替范朋高兴,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半年。”
“千里迢迢到军营探访,感情一定很有基础。”
子成点头,“急不及待的想见到他。”
金问:“可要到我公寓淋浴更衣?”
子成也不客气,“假如方便的话,请即带我往目的地。”
金说:“没有问题,我的行李就在车尾箱。”
她把车驶往小型飞机场,一下子找到熟人,低声攀谈起来,突然她在腰包掏出一叠美金,逐张给那人,那高瘦黑肤男子聚精会神看她数清绿背。
直到此时,子成才认同美金伟大。要紧关头,谁会用欧元、英镑或者卢布。
金示意子成出示护照,子成连忙自内袋取出,男子伸出手笑,“我是你的飞机师赫辛,原来是加国朋友。”
子成点头,友善微笑,不发一言。
她们两个人经过检查踏上小型飞机,九座位飞机另外有三名妇孺,各人并无招呼,低头不语,不理闲事。
金轻轻说:“近三小时航程便可抵达。”
子成突然问:“你为出版社写什么书?”
“一本关于坦克的报告。”
子成大惑不解,“坦克,坦克车,抑或穿的坦克背心?”
金微笑,“战斗用的坦克车。”
“失敬失敬,一个女子怎会写到这种题材?”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是坦克搜集者,他拥有两百二十多辆坦克,引起我兴趣。”
听到这里,子成觉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那些坦克车都停在何处?”
金十分幽默,“他家后园,他住苏格兰庄园,近五百余亩农地,足够他玩耍。”
顶尖机械
子成吸一口气,“这是什么人?”
“你猜猜。”
子成转了转脑筋,如此富有,如此怪癖,如此精力,她知道了,“摇滚乐明星。”
“完全正确。”
子成问,“坦克这种杀人武器,有何趣味,怎么样写一本书?”
“啊,子成,坦克是顶尖机械结晶。”
子成汗颜。
“你可知保时捷平及平治车厂均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参与制造坦克?所以你永远不会看到犹太人用这两个牌子。”
“恕我愚昧无知。”
“我写了十辆历史上最精美坦克车。”
子成说:“请告诉我第一名和第十名的名字。”
“第十名,实德军的黑豹,二次世界大战,再冠斯克一役中建立奇功,德军把所有坦克以猛兽命名,象、虎、黑豹以及最新一代电脑控制的豹,重六十二公斤,小、轻、灵,是排名第一的坦克车。”
子成愕然,“德军至今制造的坦克?”
“战败后有一段时间德国不允许制造军器,今日又大施拳脚,所向披靡。”
“危险。”
“豹的最大买主是瑞典,一共拥有二百六十多辆。”
子成压低声音,“我以为瑞典式中立国。”
金微笑,“威京后代,凶猛异常,中立国需防范边境。”
瑞典与谁接壤?子成一想:“瑞典接芬兰,芬兰接俄国。”
金笑,“与你说话真有趣。”
子成不出声,是因为她笨吧。
金说;“一个世纪以来欧洲国家版图发生多少变化,你可以看到暗涌。”
子成说:“你高瞻远瞩。”
“子成,理智上接受一件事,与亲身体验,感受完全不同。”
子成咀嚼她的这两句话,一时不能明白。
她问:“下一本报告可是写战斗机?”
未料金却点头,“我已经在联络各路大战空军,请他们现身说法,家事报告中那十辆战斗刺激经验。”
子成只觉兴奋,“第一名是什么?”
“我先和你说第十名。”
“是你自选?”
金笑,“当然不是,由多名军事专家合选。”
“太有趣了。”
“第十名仕美国空军的F117夜鹰号,俗称鹰形飞机。”
子成大为震惊,“这架鹰形飞机只得第十名,第一名是什么?”
“美军机中F代表战斗机,B代表轰炸机,夜鹰号并非战斗机,但是为着威风,所以归F类,使空军心里舒服,除出躲避雷达之外,它并无特别功能,所以只排名第十。”
子成深呼吸,“哗。”
这时,从飞机看下去,只见崇山峻岭,只有偶然小小村落。
“第九名,使德国的DRI,你或许没听过这架飞机,但你其实熟悉:花生漫画中史诺比与红男爵空中大战,男爵的三层翼配机枪,飞机便是DRI。”
不幸事实
这时,连邻座小男孩都忍不住“啊”的一声。
子成说:“我孤陋寡闻,今日茅塞顿开。”
那黑肤小男孩忽然问:“什么叫MiG?”
她母亲阻止他发言,不过金已经轻轻回答;“苏联米格飞机,由米高扬设计,故简称米格。”
八九岁的小男孩又问:“什么叫Mach?”
“飞机时速,一个Mach等于一千公里。”
小男孩笑,“你好,我叫阿都。”
他们握手。
阿都问:“日本自杀飞机神风是何种类?”
他母亲低声喝止:“阿都,住嘴。”
金却笑笑答:“那是三菱在一九四一年制造的AGM战斗机,轻巧、省油,可爬升至一千四百呎高空,它的设计特殊,飞机舱薄弱,只得一层铝片,子弹轻易打穿,与盟军要求三吋钢板不同。”
“呵,没想过要回来。”
年轻母亲按住阿都嘴巴,大家都笑。
子成自我介绍,“我来自香港。”
阿都的妈像松一口气,香港是一个赚钱的地方,和气生财,声誉良好。
这时,轮到子成发问:“你还没说首名是什么飞机。”
“它是英美合作制成的野马P51,可作长途飞机,深入敌营战斗,当年德军首领戈林一见野马领着轰炸机进入领空,便知道纳粹末日已经开始。”
阿都激动的说:“我长大后一定要参与战争。”
金微笑,“阿都你几岁?”
“八岁半。”
金说:“若果你生在海军元帅纳尔逊打察花加一仗时代,八岁也可以随舰队出发作战。”
连阿都妈都诧异,“什么?”
“你也是,”子成答:“做洗衣煮饭,抹地打水,搬运军火。”
那回教女子张大双眼,“我竟不知有这样的事。”
金说:“不幸都是事实,你可用古哥搜索引擎去找妇孺参与战争档案,当时男子人口不足,只得用到妇孺,七八岁儿童来往奔走舱底炸药库及甲板大炮之间,又负责上弹药,据史实记载,那场仗四名船员中有一人死伤,可知惨重。”
阿都用手掩脸。
金故意问:“你怎么了?”
阿都脸色惨白,“可怕?”
金说:“是呀,炮声轰轰,船身震动,炸为齑粉,你听过这句话吗,一将功成万骨枯。”
阿都若有所思,似有顿悟。
他的母亲说:“多谢两位。”
这时子成闭上双眼,她累极入睡。
飞机舱终于静下来。
子成做梦,听见母亲叫她,她睁开双眼,金对她说:“到了。”
子成看到正在下飞机的阿都回头朝她们挥手。
子成点点头,取过背囊跟着金以恒走。
半晌,金驾驶一辆吉普车过来接载子成,金矫若游龙,英姿飒飒,叫子成佩服。
金微笑,“那你应到以色列,该国坦克教练是廿余岁的金发美女。”
子成叹口气,“自惭形秽。”
伤重身亡
“你做好你的事已够,范朋遇见你很幸运。”
子成问:“你花时间精力带我到军营,是为着范朋?”
金答:“范是每一个人的朋友,他最热心助人,每逢节日,通宵帮我们传影像语音回家报平安,有求必应,对了,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们已进入军营范围。
“不用停站检查?”
“已经接受红外线视察。”
终于,她们下车走进关卡,这时气氛比较严肃,再次检查及核对身份之后,进入办公室。
金转头对子成说:“我已知会范朋你会前来,对不起,如果他不登记访客姓名资料,你不能入内。”
子成点头,“我明白。”
“他兴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说是一生中最惊喜意外。”
她们走近接待员。
接待员把应子成名字键入电脑,她阅读档案,轻轻抬起头说:“应小姐你这么快就到,真是意外,我方十二小时前才通知你前来。”
两个年轻女子一怔,“你通知我前来?”
接待员答:“正是。”
金以恒先忍不住,“为什么?”
“因为据通讯员范朋登记,在紧急事故中,需知会应子成。”
子成踏前一步,“我来了,请通知范朋。”
子成没留意到,站在一旁的金以恒已经变色。
果然,接待员轻轻站起,“应小姐,他们没知会你?”
“知会什么?”
“通讯员范朋与四名同僚于十二日二十一时三十分,乘坐一辆装甲车在街上巡逻,为闪避迎面冲来汽车,车身翻侧,不幸伤重身亡。”
子成,站在当地动也不动,她听见自己轻轻吐出“噗”的一声。
金扶她坐下。
这时,有一名文员出来与金说了几句,子成看到金不停点头。
他走近子成说:“应小姐,你亲身来到真好,我们致哀。”
子成垂头无语。
“我们会照他遗嘱,把骨灰交给你,由你带回本国,除你之外,他并无亲人。”
金一直握着子成的手。
子成有点疑惑,她张开嘴,又再合拢。
“应小姐,我明白你们尚未结婚,但是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金轻轻说:“请尽快安排应子成直航回国。”(二十八)
子成苦笑,她前些时候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是她。
“一日,我忽然收到电邮,一名女子与曾大品通讯,女孩的短讯用字温婉动人,其中寂寥之意,深深感动我,我把电邮交给大品,他一声不响,我猜他们之间有颇深误会。”
接着,军营有大事发生。
“今日,我军被汽车炸弹袭击,一名外交人士死亡,三名军人重伤,死者是政治主任佩利,随重建队负责坎大哈一带的联络人及人道救援工作,三名受伤士兵是二等兵金利、下士林达及下士长富克,其中两人情况危殆,已送往德国美军事医院。”
子成抬起头来,这是先兆。
“自称塔利班的发言人致电美联社,说‘这类攻击陆续有来。’”
子成看到死伤士兵的近照,以及炸成废铁的军车。
子成用手掩脸,她不由自主想起著名诗句:在弗兰达田里,罂粟随风摇动,一排一排……
金捧着咖啡进来。
“休息一会,你看你脸都肿了,像整张面孔都在流泪。”
她形容得如此特别,子成受到感动。
金用手臂搂着子成;“日后再看,人已经不在,彼此知道心意便成。”
子成轻轻说:“我俩萍水相逢,你却厚待我。”
“范朋的朋友即我的朋友,我们甚有渊源,范朋说起你,双颊发亮。”
子成说:“我应该早些来。”
“到现在你该知道,这地方不欢迎外国人。”
子成问:“我们不能撤退吗?”
“这个问题联合国已经讨论了半个世纪。”
“这样打下去要到几时呢?”
“这个问题人民恐怕已经问了数千年。”
“殉职军人的面孔……”
金把咖啡递给子成,“愈看愈惊怖,永远不会习惯。”
“你看这一张,是下士林达的妻子拿着他健康时的照片。”
“林达后来有无活下来?”
“他失去一条左腿,现已配上义肢,我去医院探访过他,你看到他们的勇气会得到感动,伤兵有一个组织,互助互动,在那里,没有人有健全四肢,但是他们与家人,展示时尚至大生机,百折不挠。”
“他们的家人更加勇敢。”
“是,下士林达有三名六岁至十岁的儿子,他余生大抵不可能陪他们打冰曲棍球了,连他的父母、妻儿、兄弟,一家共十余人都为此伤心,战争的代价。”
子成不出声。
精明生意人
“我陪你到市集走走。去看他们叫巴萨的街市”
子成摇头。
“呵,子成,比起战争大灾难,卑微私人感情算是什么,你能否暂时放下?”
金确是一个特殊女子,她可以把眼光和感情提升到另一个境界,这是战地急着凭宝贵经验换取的智慧。
那天颇有风沙,她俩把围巾包紧面孔,乘车到市集,金熟悉蹲下选购瓜果蔬菜,子成静静观察民风。
市集摊子挂着铜壶铜盆,地毯服饰,宗教图像,孩子们蹲在地上吃大饼玩游戏,子成想:“这可是华人口中的西域?”
他们的世界并不贫乏,西方大国老以为别人的文明落后,那也太自我中心了。
金问:“你坐过牛车没有?来,我们走一趟。”
子成知道金一心一意想把她的忧愁驱走,她很感激。
“哎呀,来看。”
只见一片小店出售匕首,一把把弯月形锋利小刀陈列店外,刀柄上镶着闪烁宝石。
金爱不释手,“可惜武器不准携上飞机。”
“你可托军中朋友替你带。”
一言提醒金,她十分高兴,正在选购,年轻店主出来,打量她们,金问价钱。
店主取出一把精品,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