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感,使他沉醉于对数学的计算之中,并幻想了一连串无穷尽的可能性。此人性格上的古怪和粗暴使希拉里害怕。她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唯心主义的一念之差中,他宁可让四分之三的世界毁灭,留下四分之一来实现他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乌托邦。
希拉里同那位叫安迪·彼得斯的美国人谈得来。她想,可能因为彼得斯是个有才干的人,但不是天才。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他是他那一行中的第一流人物,一位谨慎而熟练的化学家,但不是这门科学的先驱。彼得斯同她一样,厌恶并且害怕这个地方的气氛。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他说,“我以为我知道,但是我错了。政党同这个地方没有关系。我们同莫斯科没有联系。这里是在单独演戏——可能是法西斯的戏。”
“您不认为您这样说是随便扣帽子?”希拉里说。
他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
“可能您是对的,”他说,“说真的,我们随便乱说,毫无用处。但这点我可以肯定:我想离开这儿,并且我一定要设法离开此地。”
“不那么容易吧。”希拉里低声说。
这是他们晚饭后在屋顶花园的喷泉旁边进行的谈话。星光灿烂的夜晚,使他们感觉好像漫步在阿拉伯国家某一君主宫殿的花园里,混凝土的楼房已经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不容易,”彼得斯说,“出去可不那么容易,但是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
“我很爱听您这么说,”希拉里说,“啊!我真爱听您这么说。”
他同情地看了看她,并问:
“你感到沮丧了吧!”
“当然,但这不是我真正感到害怕的。”
“不是的?那么,是什么呢?”
“我害怕的是对现状安之若素。”希拉里说。
“是的,”他沉思地说,“是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了。这里好像是在进行某种集体思想工作。我认为您害怕是有道理的。”
“依我看来,人们起来反抗更为自然。”希拉里说。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事实上我曾考虑过一两次这里是否在搞什么小小的鬼名堂。”
“鬼名堂?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坦白地说,使用毒品。”
“您的意思是指某种麻醉品吗?”
“是的,您知道,有可能。放些什么在食品和饮料里。这点可以使人们导致……我怎么说呢……驯服?”
“有这样的麻醉品吗?”
“这个,这实际上不属于我的知识范围。有种药服下可以使人镇静。在动手术前可以使他们服服贴贴。至于有没有一种长期定量服用的药——同时又不影响工作效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更倾向于认为驯服的效果是通过思想工作而产生的。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里有些组织人员和行政人员精通催眠术和心理学,并且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们不断地向我们提供有关我们福利和如何达到我们最终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的建议,所有这些肯定会产生一定的效果。您知道,用这种办法可以干出不少名堂,特别是这些人很善于干这一套。”
“但是我们不能屈服!”希拉里生气地说,“我们一刻也不能认为在这里是件好事。”
“您丈夫是什么看法?”
“汤姆?我,啊……我不知道。这太难了。我……”她说到这就沉默了。
她不可能把她离奇的一生告诉现在正在和她谈话的男人。十天来她一直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套房子里。他们睡在一间卧室。夜里她睡不着时听到他在另一张床上的呼吸声。他们两个都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安排。她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间谍,随时准备扮演一个角色,冒充另一个人。她对汤姆·贝特顿毫不了解。对她来说,贝特顿是个惊人的典型实例,说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个令人神经衰弱的环境中度过了几个月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他不愿意老老实实接受他的命运。他不但没有兴趣干工作,而且她感到他对自己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日益感到烦恼。有一两次他重复了他见到她的第一个晚上所讲的话。
“我不能思考问题。好像我的一切都枯竭了。”
是的,她这样想,像汤姆·贝特顿这样真正的天才最需要自由。对他来说,思想工作并不能弥补他丧失的自由。只有充分的自由,他才能进行创造性的工作。
她想,他是一个神经即将错乱的人。他对希拉里也是漠不关心。她对他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朋友。她甚至怀疑他是否意识到并为他妻子的死亡感到痛苦。他脑子里经常想的是被囚禁这个问题。他一次又一次地说: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一定!我一定!”
有时候他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这里是这个样子。我怎样能从这里出去?怎样出去?我必须出去了,我就是一定得出去!”
这同彼得斯曾经说的话实质上一样,但有很大的不同。彼得斯的话像是一个有为、义愤填膺、幻想破灭的人所说的,他自信要同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人斗智。而贝特顿的反抗像是一个处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人,只是疯狂地想逃。希拉里突然这样想:也许她和彼得斯在这里呆上半年后也这样。也许一个人一开始充满强烈的反抗,并且对自己的才能有非常合理的自信。到后来却变得像陷阱里的老鼠那样绝望。
她希望她能向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说出一切。要是她能这样说多好:“汤姆·贝特顿不是我的丈夫。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不了解他来这里以前的情况,所以我是蒙在鼓里。我不能帮助他,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和说些什么。”但是,她却只能很谨慎地说:
“对我来说,汤姆现在像个陌生人。他不向我说什么。有时候我想:囚禁,也就是关在这里,把他逼疯了。”
“那可能,”彼得斯干巴巴地说:“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告诉我……您这么有信心地谈到逃出这里。我们怎样逃出……难道有丝毫希望吗?”
“奥利夫,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后天就能走出去。这件事要深思熟虑。您知道,人们在最没有希望的条件下曾逃跑过。我们一些人,还有大西洋这边的你们国家一些人都写过书,描述他们是怎样从德国的堡垒中逃出的。”
“那时的情况跟现在的不同呀!”
“不是实质上的不同。只要有路进来,就有路出去。当然,在这里掘地道出去是不可能的,因此很多办法也就排除在外了。但是我刚说过,有路进来,就有路出去。要多动脑筋、虚张声势、伪装、欺骗、贿赂以至腐蚀,要运用这些手段。您要学会并且考虑这一套。我告诉您:我一定会离开这里,请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您会的,”希拉里说,“但是我呢?”
“唉,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带些局促不安。她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后来她觉察到他可能推测她已达到目的。她来到这里是找自己心爱的人,找到他后,她个人逃走的要求也就不大了。想到这里,她真想把事情的真相冒险告诉彼得斯,但是谨慎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道了声晚安就离开屋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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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晚上好,贝特顿夫人。”
“晚上好,詹森小姐。”
这位戴眼镜的瘦瘦的姑娘看起来有些激动。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着。
她说:“今天晚上有个集会。院长要亲自向我们讲话!”
她说话时几乎是压着嗓门。
“那好啊,”安迪·彼得斯说,这时他正站在旁边。“我一直等着瞧瞧这位院长。”
詹森小姐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他一眼。
她严肃地说:“这位院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当她离开他们沿着一条总是粉刷得雪白的走廊走出时,彼得斯轻轻地吹起口哨。
“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希特勒万岁’口号的回声?”
“听来有点像。”
“人生的不幸是一个人总是不知道他自己的去向。当我满怀寻求大同世界的天真热忱离开美国时,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会来到一个天生独裁者的魔爪下……”他张开他的双手。
希拉里提醒他说:“您现在还不能肯定嘛!”
“我能从空气中嗅出一些味道。”彼得斯说。
“啊!”希拉里喊出来:“我多高兴您在这里!”
彼得斯疑惑不解地望了望她。她脸色红了。
希拉里情不自禁地说:“您真了不起而又非常一般。”
彼得斯被逗笑了。
“‘一般’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不是您那种意思。它可以表示简单、庸俗。”
“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像别人一样。啊!真糟糕,这听起来也不礼貌。”
“普通人,这就是您要求的?天才已经使您受够了吗?”
“是的,从您到这以后,您也变了。您丧失了那种仇恨感。”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不要只看表面,仇恨存在我骨子里。我还在仇恨。相信我,有些事情就是应该仇恨。”
2
詹森小姐说的集会是晚饭后召开的。这个单位的全体成员都在一间大讲堂里集合。
与会者不包括那些所谓的技术人员:如实验助理员、芭蕾舞演员、各种服务人员,还有为那些不带妻子而又没有和女工作人员同居的男人们解闷的妓女。
坐在贝特顿旁边的希拉里极为好奇地等着那位神话般的人物——院长——在讲台上出现。在她的询问下。托马斯·贝特顿对于这位主宰者的品格只能给予不能令人满意的和含糊其辞的回答。
“他没什么好看的,”他说,“但是他很有影响。实际上我仅见过他两次。他平日不常露面。当然,他出类拔萃,人们都有这种感觉,但是老实说,我弄不清为什么。”
从詹森小姐以及其他妇女谈到他时所怀的虔诚态度中,希拉里在脑海里塑造他的形象是一个有着金黄长领、身着白袍的神仙一样的抽象人物。
忽然,听众们站起来了。当她看到一个黑发、矮胖的中年人静悄悄地走上讲台时,她几乎大吃一惊。从外表看来,他毫无气魄,像是来自英国中部工业区的一位商人。他的国籍的确不易判断。他交替地用三国语言讲话,从不重复。他讲的法语、德语和英语都是同样流利。
他开头说:“首先,让我欢迎来此与我们团聚的新同事们。”
然后他对每个新来的人都讲几句话致敬。
接着他谈了这个组织的宗旨和信仰。
后来在回忆他的讲话时,希拉里发现她无法准确追忆。也许是他用的尽是些陈词滥调。但是在听他讲时感觉却完全不同。
希拉里记得她的一个女朋友曾经讲过一件事。战前这位女朋友住在德国,一次出于好奇,她参加一个集会,听那个疯狂希特勒的讲话。她边听边歇斯底里地哭,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她说,当时每个字听来也都是那么明智和激动人心,但是事后回忆,这些字眼都是陈词滥调。
现在发生的是同样情况。希拉里不由地激动起来。院长的讲话很简单。他主要谈到青年,说青年是人类的前途。
“人们积累的财富、声誉、门第——这些都是过去的力量。但是今天,实力是在年轻人手中。实力是智慧产生的。例如,化学家、物理学家、医生们……的智慧。实验室里产生的实力可以进行大规模的毁灭。用这种实力,你可以说:‘不投降,就灭亡!’这种实力不能给这个或那个国家。这种实力应该掌握在创造它的人的手里。这个地方是全世界实力的集合地。你们从世界各地带着你们创造性的科学知识来到这里。随着你们而来的,还有你们的青春!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四十五岁。时机成熟时,我们就成立一个托拉斯,科学智慧的托拉斯。我们要管理国际事务。我们要向资本家、皇帝、军队和工业家发布命令。我们要使世界生活在科学统治下的和平之中。”
他还讲了一些其他的话——仍是一套令人陶醉的语言,这些话本身倒没什么,而是讲话人的魄力把原来冷冰冰的、持批判态度的与会者鼓舞起来了。听众们受到了这种莫明其妙和无法形容的感情的支配。
院长最后忽然高呼:“勇敢和胜利!晚安!”希拉里像在梦幻中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讲堂,她看到周围的面孔也是同样表情。她特别注意到那个挪威人埃里克森的浅色眼睛在闪闪发亮,他的头高兴地往后仰着。
然后她感到安迪·彼得斯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听见他说:
“上屋顶花园去吧!咱们需要些新鲜空气。”
他们无言地进入电梯,到了花园后,他们漫步在星光下的棕榈树丛中。彼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这是咱们需要的。让空气吹走荣誉的彩云吧。”
希拉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仍然有一种虚无飘渺之感。
彼得斯友善地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说:
“振作起来,奥利夫!”
“荣誉的彩云,”她说,“是这样。”
“振作些,我说,要像个女人样子。回到现实中来吧!等荣誉的毒气消失后,您就会明白刚才听到的还是老一套。”
“但那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那是个美好的理想。”
“让理想见鬼去吧!要面对事实。青春和智慧——荣誉、荣誉、哈利路亚!什么是青春和智慧?尼达姆小姐是个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托基尔·埃里克森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巴伦博士为了得到他工作中需要的仪器可以把他的祖母卖到屠宰场。拿我来说吧!就像你所说的一个普通人,只擅长于使用试管和显微镜,但是连管理好一个办公室都毫无办法,还提什么管理国际事务!再拿您丈夫来说吧,一个神经吓坏了的人,整天想的是害怕受到惩罚。我提的几个都是您最熟悉的人,但这里的人都差不多一样,至少是我碰到的人都如此。他们中有些是天才,干起他们的工作会非常出色,但是管理世界大事,见鬼去吧!别叫我发笑了!全都是毒草般的废话,这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讲话。”
希拉里坐在水泥围墙上。她用手摸了摸前额说:
“您晓得,我相信您是对的……但是荣誉的彩云还在飘浮。他怎么使人浮想联翩呢?自己相信这个吗?他一定相信喽。”
彼得斯阴沉地说:“我认为到头来总是一个样。一个疯子相信他自己是神仙。”
希拉里慢慢地说:“我也这样想。但是,您这些解释好像有些奇怪,难以令以满意。”
“但是确实如此,亲爱的。这在历史上一再重复。但是它能迷惑人。今晚几乎把我也给迷住了。要不是我把您带上来谈谈,肯定您也给迷住了。”他的神情突然一变说,“大概我不应该带您上来。贝特顿会说些什么呢?他会认为有些古怪。”
“我想不会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
他不解地望着她说:“我很抱歉,奥利夫。看着他走下坡路,一定使您很痛苦。”
希拉里深情地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一定!”
“我们一定会离开的。”
“这个您过去说过,但是我们至今没有什么进展。”
“还是有的。我并没有偷懒。”